看过徐让油画的人,没一个敢说好。因为看画的总看不出徐让屋里的那些画到底画的是什么。这一幅是把一块白布全涂成柏油颜色,好像小孩子也这么胡闹过;那一幅是把一个人的胳膊拉长了,拉得比渔竿还长,从床边伸到门边去关门,这是啥意思啊?如果这画室里的书架上没有三千册装帧精美的油画专著,也没有同样数量的、也同样精美的外国画册,没准看画的会壮起胆子,放肆说画家一句。
“我儿子也比你画得好!”
又贬了画家,又占了便宜。
可看画的没一个敢在徐让的画室里说徐让不懂油画。他们全被徐让精心收藏的那一册册大部头油画专著,以及每册专著中那些空白处的一段段蝇头小楷吓住了。徐让拿毛笔点评画家及绘画评论家的种种绘画观点时,字迹清秀且笔锋刚劲,好像他应该一辈子写毛笔字,而不是画油画。能看懂几句点评的,都明白徐让在绘画艺术上的造诣深不可测。
通常徐让是白天睡觉晚上画画。每天上午八点上床睡觉,到下午四点才起床洗漱。洗漱后就下楼,上隔了两条马路的姐姐家跟姐姐一起吃晚饭。下了楼习惯开信箱看信。今天两封。一封是他的大学女同学从德国慕尼黑寄来的;也至今尚未结婚。另一封是一个陌生人写来的;看得出也是女性笔迹。
果真是一位女性。
其落款单名单姓,“张莉”二字。
在花坛边细看刚才差点掉在地上的张莉照片。这全身照楚楚妩媚,秀色可餐。有些人天生上照,从照片上看,好看得了不得,而见了面才知道不过尔尔。
这是一个征婚人给一个应征人写来的一封客套回函。征婚人自然是张莉本人,应征人是画家徐让。叫徐让不明白的是,这个年轻女人不仅收到了他的应征信,而且还看到了他的一张生活照片,可徐让以前从没给哪个陌生女人写过信或寄过照片。
吃饭时讲给姐姐听,姐姐马上猜出这是怎么回事。
恶作剧!
准是白峰干的。
白峰是徐让的朋友,是本地一位小有名气的音乐人。姐姐不喜欢白峰留长头发扎马尾辫子的那种古怪模样,一见到白峰就冷嘲热讽说他几句。若不是徐让朋友不多,若不是徐让最好的朋友是白峰,做姐姐的哪会容忍白峰三天两头找徐让聊天,耽搁徐让画油画?
就姐弟两个一起吃饭。姐姐本来就是靠开饭馆起家的,烧菜是她的拿手本事。每顿晚餐的四菜一汤都色香味俱佳,叫徐让大快朵颐。往往是嘴巴塞满了,才知道食仓已经填到喉咙口,想吃也吃不下去了。姐姐看徐让痛快吃饭的样子就高兴,自己只剥两只虾,挑一筷子面,就算吃饱了。而本地哪家餐馆开张,姐姐就带徐让打车过去,一面研究人家餐馆的特色菜肴,一面给徐让换口味。
姐弟两个一起吃晚饭的时候,有钟点工去徐让那边打扫卫生。那个下岗大嫂知道那屋里的哪些东西要擦得一尘不染,哪些东西一动也不能动,这是姐姐给她仔细交待过的。每月的工钱,是到姐姐饭店里去拿。
也煞有介事地给人家回信,约人家周六晚上七点半去苏格拉底咖啡馆喝咖啡。
看徐让的画总觉得乱麻似的看不清楚,但看他的面孔,则清清爽爽五官端正。个子也不算矮,刮净胡子穿一身浅色休闲西服看上去年轻好多。周六晚上他准时坐在里面僻静的一厢座位上,等候张莉女士往这边走。
张莉一进门就有人盯着她看。一个单身女人来这种地方总是特别显眼,何况这个女人面孔漂亮气质优雅,是那种有高学历的白领女士,外国佬见了也肃然起敬呢。徐让也看到她了,礼貌地站起身子,看她从容落座。
张莉喝黑山咖啡,徐让喝热亚那咖啡。
面对面的时候,徐让觉得这个穿短衫长裙的女人比照片上的样子更年轻更漂亮。
“你是画家?”张莉问他。
“有人这么叫我。”
“而且是书法家,写毛笔字可以一封信用一种笔迹?老实说,我很难看出你给我写的那两封信的笔迹有何相似之处。”
“那本来就是两个人写的。一个人写的是前一封,另一个人写的是后一封。你以为发现了奇迹,可惜这奇迹并未出现过。”
“这是怎么回事?”张莉莫名其妙。
“容我现在给你解开这个谜好吗?”
这时徐让掏手机给白峰打电话。白峰就坐在靠窗口的一圈矮椅里,五六个闲散男女正在那边兴致勃勃地谈论非洲音乐。白峰嗓门最大,块头也最大,他起身环视一周,才发现徐让在这边朝他微笑。他只看到徐让,看不到张莉,一摇一摆走过来,问徐让是不是一个人躲在这边吃野食儿。
徐让叫服务生添一杯曼彻斯特咖啡来。
白峰弯腰请教张莉芳名。
“野食。”张莉笑道。
“罪过,罪过。”白峰自个拿手心打嘴。
徐让叫白峰坐里面一张座位。待白峰坐定,才指着这个大块头对张莉说:“给你写求婚信的是这一位,中国音乐协会会员,本地音乐协会理事,《阿哥锣》的词曲作者,目前中国最活跃的先锋音乐人之一白峰先生。”
“那么你呢?”张莉扭头问徐让。
“我是来约你们碰头的,”徐让一口喝干自己的咖啡,站起身子,“所以我得走了,不然当电灯泡你们难受我也难受。”
这时白峰一把拽住他,不让他走。
“我有老婆你没老婆,这是你的不是我的,你可不能推给我呀,我老婆知道了叫我咋跟我老婆讲清楚?”
两个人拉拉扯扯,闹了好一阵子。后来一起看张莉的时候,人早没了,不知啥时候走的。再后来,徐让也坐到那边去了,跟白峰的那伙狐朋狗友一起聊天津的扎针事件,那挺吓人的,若谈虎色变。
“那伙人专门拿针筒扎漂亮女人。像你们刚才推来推去谁也不敢享用的那位白领小姐,若在天津,上街准不敢往人堆里挤,怕身上给扎俩窟窿眼得艾滋病。”
一个也扎马尾辫子的邮品收藏家跟大伙这么说。
一周后的一个下午,徐让躺在被窝里给电话铃吵醒。伸出光胳膊拿话筒接电话。“喂哪位?”
“张莉。”
“哪个张莉?”老是想着画画上的事,早忘了那个征婚女人。
“苏格拉底……”
“哦,原来是张莉小姐,是给美国公司搞策划的那位?”
“是的。”
“很抱歉我的朋友拿你开涮。”徐让说,“他不知道你是那么端庄娴雅,淑女一样,不然不会有老婆了还给你写求婚信糟践你。”
“能让我看看你的画吗,徐画家?”
“这没问题。明天我给你寄一册我的画集。哦对不起,你的地址我找不到了,麻烦你现在跟我讲一下我记下来。”一面拿起插在台历上的一支瑞士笔,一面将那本粉色纸拍移到手边。
“我想去你屋里看你的原画,你的画集我已经在书店里买到了。”
“叫你花那么多钱不好意思。它的价格是出版社定的,定得太高,不过也没指望有人掏钱买它。”
“可以吗?”
“可以什么?”
“来你屋里看你的画。”
“当然可以,不过……”徐让开始犹豫,他可不喜欢哪个陌生女人来他的画室里对他的画评头论足。
“不过什么?”
“这儿又脏又乱……”
“我想看看那幅原画,想把它买下来,如果你肯卖的话。”
“哪幅画?”
“手臂很长的那幅?”
“喜欢它?”
“没错。”
“为什么?”
“我想你一定读过希区柯克的《罗马惊艳》。”
大凡诡谲怪异的东西,其实只隔了一层纸。这层纸给捅破了,就显得稀松平常。既然这个女人看得出画这幅画的意思,仍拒绝她就不合情理了。叫人家觉得你的画冷漠古怪这没关系,但不能叫人家觉得你本人也冷漠古怪对不对?
“你这会儿在哪儿?”徐让问她。
“就在你楼下,能看到你窗户的地方。”
“哦天哪,对不起我还躺在床上呢。”
“我在楼下等你。”
“你先上来,坐客厅里,这比待在外面晒太阳好。”
“今天没太阳。”
徐让赶紧下床,穿上睡衣给张莉开楼下的防盗门。被子不叠了,也不会叠,不开卧房门就是了。至于画室嘛,本来就该乱一些,拾掇得跟小姐闺房一样整洁,反而显得做作别扭。
张莉在门外浅笑。今天穿的是连衣裙,颜色雅丽,修长合身。
“不用换鞋,没备用鞋给客人换。”徐让一面裹住睡衣前襟,一面请张莉坐沙发。“喝点什么?”
“你先忙你的。”
又是浅浅一笑。
徐让在卫生间洗漱时有点心慌意乱。这是他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不仅长相好,气质也好。想象着如果跟她一起上床睡觉,自己会激动到什么程度。这时候,他往白瓷便器里撒尿的声音比往常响得多。
在卧室内脱了睡衣,也脱了底裤,脱得光光的开衣柜门找衣服。从十七八套衣服中找一套最合适的可不容易。张莉穿的是香港衣服(这是白峰讲的),徐让有没有香港衣服自己不知道,因为他的衣服全是姐姐替他买的。姐姐买衣服眼光很准,品味也高,不用他上街就能买来合身的好衣服。翻衣服领口一件件看牌子,其实看了也是白看,因为徐让根本就不知道哪个牌子是香港的,哪个牌子是巴黎的或纽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