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那对夫妻一同跨出中山路工商银行驾车走了,杏娣还捏着一张存单在发呆。叫人难以相信的是,这张存单上真的写了五十万这个大数目,存单上的名字也真的是她王杏娣。要搞清楚这张存单是真的还是假的,唯一的办法是,把这笔钱从银行里提出来。
请旁边一位长发姑娘填取款单。名字:王杏娣;金额:五十万。那姑娘大概是钱堆里长大的,脸上没丝毫吃惊的表情,填完后只微微点头接受谢意,转身走了。
把存单和身份证一起往金属凹槽里送,银行小姐在玻璃那边看取款单。
“明天来取。”
“为啥?”杏娣嘴巴干干的,没唾液往喉咙里咽。这下闯祸了,要是银行告我拿假存单诈骗国家的钱,非坐牢不可。给我吃豹子胆,明天也不敢来。妈的,那个王八蛋律师。
“若取款额超过十万元,至少提前一日预约。”
“你是说这张存单是真的不是假的?”
“你不是王杏娣?”
“我是。”
“滑稽死了,自己的存单自己不知道!”
不介意银行小姐一脸不屑的表示,杏娣喜出望外。一把拉住男人的胳膊往外走,拉他去夫子庙吃酸辣汤。俩人都走到银行外面了,又给银行保安叫回来。哦,存单和身份证给丢在柜台上忘了拿。
“乡下人!”
银行小姐嘀咕了一声,杏娣没听见。不过听见了也不会跟人家吵架对不对?
这天晚上,等儿子睡着了,到夜深人静的时候,她对男人悄悄说:“不能讲我们家有这么多钱,跟谁都不能讲。这笔钱要留给儿子读大学用,一个子都不能花。”摇了摇男人横在床上的身子。“听见没有?……睡着了?……就知道睡觉!……”
半个月后,杏娣退了房东家的矮房子,住进自己的房子里。就儿子的房间铺了木头地板,所以花费不大。她问老乡借钱的时候,老乡很惊讶。
“人家没给你赔钱?”
“赔啥钱?”杏娣可不是那种不会装傻的女人。
“赔撞坏你儿子的钱。”
“人家已经花了两万多了,咱不能把人家往死里逼对不对?”
“那种人家连小车都敢买,拿个三万五万出来不是毛毛雨?”
儿子的腿是不大好。爬七楼上面的加层要走一截木楼梯,橐一声,橐一声,半天才上得来。但杏娣更担心的是,怕儿子的功课一路滑下去。马老师两次叫她去学校,跟她谈她儿子的事。虽然杏娣搞不懂他儿子得过省里的奥林匹克数学奖,跟得了班上的三好学生有啥区别,但知道儿子天生文静聪明,没人不夸他。可是,这回期中考试考砸了,才排到全班第十五名,看来这学期当不了三好学生了。
“当不当三好学生并不重要,”马老师说,“重要的是,现在这孩子有心理障碍。他以前就不爱说话,出事后变得更加沉默。跟他说话要么点头,要么摇头,嘴巴总是闭得紧紧的。我想你得带他去医院看心理医生才行。”
“啥叫心理医生?”杏娣不懂。
于是马老师站在路灯底下给杏娣讲皮尔杰的儿童心理学。马老师滔滔不绝地讲了两个多钟头,杏娣默默聆听却一句没听懂。杏娣请马老师吃酸辣汤,马老师婉言谢绝。分手前杏娣问了一句:“马老师,你是不是说我们家刘勇不看心理医生会变神经病?”
“普通人对神经病的理解并不确切……”
单看马老师的那份认真劲儿,就明白儿子的情况很严重。更麻烦的是,拉儿子去看心理医生的时候,这小家伙死不开口,医生有本事也用不上。现在杏娣才明白,儿子不但给车子撞坏了腿,还给吓出了神经病。
期末考试给排到第三十五名了。
而后来的情况更糟。再开学的时候,儿子不肯上学了,怕排到全班最末名。劈劈啪啪打了一顿,打得手也疼,心也疼,可儿子还是不肯背书包去学校,只一天到晚看电视。算啦算啦,儿子没读大学的命,把他逼急了也不好。
干脆陪儿子一起看电视,也常常从早看到晚。
《非常周末》是这对母子常看的一档大众娱乐节目。每逢看《非常周末》的时候,这个城里有一半人都希望自己家的门铃突然响起来,而在门外按门铃的人,便是那个笑容可掬的女主持。要是你家的门被敲开了,凑巧你一家人都在看《非常周末》,而且说得出今晚的嘉宾姓啥叫啥,那么你们全家人将当即被请到节目现场,由那个有身份的嘉宾给你们家发幸运奖,奖金一万元。同时送你们家一个吉利名称:幸运家庭。
这个周末的幸运家庭不幸又不是杏娣家。
从电视里看,那个女主持来到杨公井花园小区。一面按人家的门铃,一面朝摄像机灿然一笑。给电视台开门的是这家人家的男主人。这个男人穿一件长睡衣,彬彬有礼地引摄像机往屋里走。杏娣看这个男人觉得眼熟,但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等这家人家的女主人露面后,才明白他们是谁。
杏娣不能不生气的是,有钱的总比没钱的容易来钱。这家人家装饰典雅,看上去像电影里的一样。他们的女儿也才读小学。这女孩眼睛大大的,又漂亮,又活泼,人见人爱。到了节目现场,女主持叫她唱歌就唱歌,叫她跳舞就跳舞,还童声朗朗地背诵了一首她自己写的诗。
跟以前一样,这个幸运家庭也成了市民们茶余饭后的议论对象。第二天上午,杏娣就听到有人说这家人家的事情了。那个男人是律师杏娣自然知道。不知道的是,他的老婆,也就是那个被杏娣拽掉一把头发的女人,是一家著名软件公司的董事长,她赚到的钱比她男人多得多。这对夫妻的家产到底是五百万还是五千万,两个自称都去过这家人家,甚至在人家家里吃过饭的光膀子男人,在街头争起来,争得面红耳赤。
“五千万?”杏娣不相信。五千万是一百个五十万。“这不可能!”
“这倒不见得,”旁边一个老鞋匠插嘴道,“报纸上说,搞软件的比干啥都来钱。美国的比尔·盖茨也是搞软件的。他有多少钱?四百个亿!而且这四百个亿,还是值钱的美国钱呢。”
两天后,那个每天都看《扬子晚报》的老鞋匠,从家里找来一张旧报纸给杏娣看。杏娣哪看得懂报纸?凑巧报纸上写的“400亿美元”,这几个字全认得。
如果你有一百块钱,不小心丢了一块钱,你心里怎么想?
无所谓啦。
丢掉两块钱呢?
也无所谓啦。
这时候,杏娣觉得那对夫妻应该赔她两个五十万才对。儿子读不成书别说以后上大学上不成,就是找工作也难找。就一个五十万还不行,管不了一辈子,再说银行利息又这么低,将来儿子不但要自己管自己,还要讨老婆,还要养小孩,生病的时候还要花钱去医院看病。现在光看个感冒就要花百把块钱……
不行。越想越不对。得找那对夫妻再讨五十万,不能就这么便宜他们。
杏娣在杨公井花园门口拦住那部车号是00888的小车时,那个男人彬彬有礼地从车窗里递出一张名片,请她找他的律师谈。
当律师的还要请律师?好滑稽。
找了半天才找到名片上的那家律师事务所。那个胡律师客气给她倒茶,但不给她钱。胡律师从椅子背后的文件柜里找出一张纸叫她看,那纸上有三个墨水字杏娣认得出来,那是她自己的签名,都写得歪歪斜斜,要倒下去睡觉似的不好意思。
“协议上明确写着这是一次性解决,而且给公证所公证过。”胡律师从脸上摘下眼镜,把眼镜放入眼镜盒里。“很抱歉,王女士,我很同情你对你儿子的担忧,但我必须明确告诉你,现在我的当事人已没有任何法律义务来分担你的家庭责任。”
“一分钱都不给加?”
“恐怕是这样。”
后来杏娣再次拦住那部小车。那个男人再次请她去找胡律师。结果胡律师再次婉言拒绝。要一万也不给。
一万是五千万的五千分之一!
你身上有五千块钱,丢了一块钱,你心里怎么想?
这时你根本就不知道自己丢了钱!
有钱的都不是好东西,杏娣暗自骂道。儿子还是天天看电视。越看电视越不爱说话。看着人家小孩活蹦乱跳的开心样子,杏娣心里比刀子割肉还难受。最难受的时候是,看到人家小孩放学了,背着书包往家里走,边走边闹呢。
这是连元街小学。是市里最好的一所小学。
这女孩好像认识。大眼睛,小辫子,穿一身米老鼠衣服。
对了,就是那家人家的小孩。电视女主持问她在哪个学校读书。她说她在连元街小学读五年级。
这女孩跳着从杏娣身边走过去。
杏娣开摩托从女孩背后撞上去。
女孩一头倒在地上,流了一滩浓血。
女孩的父母没说杏娣是故意的,但要她赔一笔钱。
赔多少?
五十万。
叫杏娣意外的是,那对父母跟她一样,也是来省城做小生意的。
哎呀,原来认错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