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17135600000017

第17章 非典车厢里的受惊女孩

开往上海的K818特别快车已经驶离广州东站。12号车厢里的男女旅客,现在纷纷从脸上摘下口罩,自由呼吸带冷风的车内空气。进站前排队等候体温检查的那种紧张气氛,检查者和被检查者的如临大敌,好像时过境迁,没多少危险了。一些不得不来广州出差的北方佬,好像已走过一道鬼门关,突然轻松起来。他们心里明白,即使以后再有出差任务,也轮不到自己了。

列车完全驶出市区之后,才有人轻声说话,争论车厢中部的一扇车窗要不要打开,打开的话打开多少。就预防非典而言,全世界的病毒专家目前仅达成一项共识,且已公诸媒体众所周知。这项著名共识是:空气流通将危害非典病毒的生存及传播。因为列车空调的冷空气是内部循环,有利于非典病毒从前一节车厢传到后一节车厢,或者依相反途径传播,所以紧闭车窗是无知的表现。

但如果把车窗完全打开,加剧对外空气流通,这样虽然能够减少非典危险,可车厢温度马上会高起来,老弱病残会中暑。即使没人中暑,也会个个大汗淋漓,这谁都受不了。

争论的结果是,多数人赞同一位中年画家的美学建议:按黄金分割法,将车窗拉至0.618处。画家口袋里不但有钢卷尺,而且有计算器,可以按比例将车窗的打开部分和未打开部分,分割得十分精确。

列车走了一百五十公里以后,也不见本车厢有人咳嗽,有人发烧,发烧的话发低烧,大家才神色自若,释然于胸。于是有人讲起了广州某单位一家五口的罹难故事。自然先是咳嗽,后是发烧,而且发低烧,结果一个接一个被送进医院,一个接一个死在医院里。因为有名有姓,其可信度很高。接着又有人讲起非典王的故事来,讲得眉飞色舞。因为也有名有姓,所以更加恐怖。据说一个非典王至少传染一百个健康人,不然名不副实。

15号中铺躺着一个漂亮女孩。现在全车厢只有她一个人还戴着口罩。她的口罩呈可人的浅蓝色,而且外面印了一个搞笑卡通。卡通上的一个胖男孩自称非典王威力无穷,因为这句话是用变体英文所书写,所以它的调侃成分明显压住恐怖成分,显得滑稽幽默,叫人看了忍俊不禁。

但女孩一点也不敢大意。她父亲由于单位上走不开,不能亲自送她去上海,所以女儿临行前,曾五遍以上对女儿讲演过他本人所设计的一个精细预案,而且一笔一划写在女儿的粉红拍纸本上,写了十五六页之多。显然这是一个充满父爱且缜密周至的乘车预案,其关键几点是:

1.尽量躺在自己的铺位上听MP3音乐,或者拿手机给爹的发短信;

2.不得不上洗手间的时候,必须上同一个洗手间,拧水喉也必须拧同一个水喉;

3.不要跟任何人面对面交谈,不得不交谈时,哪怕只讲一句话,也必须戴口罩,不能怕麻烦;

4.合理的状态是,除了喝桔子水、吃苏打饼干等短暂行为外,应该始终戴好口罩,并且每三小时换一个干净口罩;

5.假如去茶水炉倒水,必须每次将水杯盖用开水烫过;

6.在到达上海站之前,没有任何理由走出本车厢半步;

……

女孩虽然前年就读大学了,去年就自己洗衣服了,而且今年已经学会用微波炉煮米饭了,但这是第一次出远门,而且是非典时期出远门,自然不敢无视爹的的啰嗦唠叨。爹的给她准备了一百五十首她喜欢的MP3歌曲,可她只听了五首就不想听了。她给爹的发短信。她说她在铺位上喝桔子水。她说她在铺位上吃苏打饼干。她说她能够到上海一趟也不上洗手间。爹的叫她每隔半小时喝一口桔子水,吃两块苏打饼干,这样就更容易做到不上洗手间。

那个中年画家就是女孩的下铺。因为喝茶多,三小时内他已经上过七趟洗手间。而更可怕的是,他居然答应对面下铺的那个东莞男孩打纸牌。站起来问女孩打不打,女孩慌忙摇头。女孩对面的那个中铺女人是纸牌迷,她舔唾沫抓牌的那个胖手指,套着一枚大号黄金戒指。女孩的上面是空铺,但对面上铺有人。

那人也一直躺在铺位上没下去过。他好像很魁梧,手掌很大,脚也不小。上车后他一直仰面躺着,不知道睡没睡着过。应该喝水的时候他没喝。应该吃晚餐的时候他没吃。女孩的一个叔叔是地质队员,她知道她叔叔能够在沙漠里一天不喝一口水,一天不吃一顿饭,所以她想,对面上铺的那个男人,可能也当过地质队员跑过野外。

女孩每隔半小时喝一口桔子水,吃两块苏打饼干,所以拒绝享用餐车推来的各式盒饭。她看到那个东莞男孩狼吞虎咽的样子不寒而栗,觉得他吞下去的那盒粉条米饭里,就有非典病毒。男孩跟女孩说话,女孩大惊失色。幸好有口罩遮挡,男孩并未察觉。

男孩的第一次咳嗽是对着女孩咳的。明显喉咙里呛了一颗恼人的饭粒,咳到眼睛流出眼泪水才咳出来。女孩给爹的发短信问怎么办。爹的要她留心这男孩底下还咳不咳。因为吃完饭画家要睡觉了,打“拖拉机”打不起来,所以这男孩百无聊赖地拿纸牌算24。他的算术肯定很差,有几副牌女孩瞥一眼就看出来了,但这个男孩愣是发了半天呆才反应过来。

男孩的第二次咳嗽大约在晚间九点钟。

而且越咳声音越大,越咳频率越快。

画家被他咳醒了,问他是不是不舒服。画家胆子很大,居然敢伸手摸男孩的脑门。“你已经发烧了你不知道?”没等画家从自己的背包里找出体温计,车上的铁路医生已经被列车员叫来了。

体温:38点8度;

症状:畏寒、乏力、头痛……原来他算不出最简单的24,是因为身体不舒服而不是算术不好;

传染史:这男孩居住的那个东莞小镇,四天前发现首例非典临床诊断病例。

不知道是神经过于紧张,还是病情有所恶化,男孩在医生问诊的这段时间里,突然呼吸急促起来。医生叫男孩拿上他的行李,跟住乘警往车厢接头处走去。因为医生年纪大,看上去经验丰富,也因为医生表情凝重,好像疑心自己也被传染了,所以12号车厢里的男女旅客,现在全紧张起来。他们看到那个东莞男孩在株州站下车时,身穿蓝色隔离服的两名株州医生,分别隔三米远拿扩音器引导男孩上救护车,个个吓得毛骨悚然。

列车刚驶入下一站,就有两名武警登上这节车厢。一个站在这一头,一个站在那一头,都手持短把冲锋枪,像雕像一样纹丝不动。因为那个东莞男孩已经被株州医生确诊为非典疑似病例,所以这节车厢受到强制性封闭,所有旅客不得随意出入,而且禁止中途下车。

女孩泪流满面,但没哭出声音。

她给她父亲的短信是:爹的我头疼我发热我要死了。

父亲的回信是:楠楠你体温正常你没事你别怕,我马上去白云机场搭下一班客机去上海跟你会面。

女孩短信道:你到了上海也看不到我,因为我们将被警察带往隔离区至少隔离十四天。

父亲短信道:楠楠我在上海等你十四天。

女孩:可能等不到十四天我就死了,给洒上消毒水火化了。

父亲:不要自己吓自己楠楠。

女孩:我啥都不怕就怕死爹的。

父亲:楠楠我已经上了计程车……

现在是午夜两点,画家已经睡着了,而且若无其事地打起呼噜来。除画家外,另一些人也不害怕,尤其是两头格档里的旅客,跟那个东莞男孩根本没照过面,所以觉得自己离死神比别人远。他们所担心的是,被隔离期间他们做不成某一笔重要生意,或者看不到翘盼已久的女朋友,或者给单位知道自己偷偷去了一趟广州叫同事骂死……

这时女孩暗想,既然那个东莞男孩四天前就得了非典,那么他第一次咳嗽时,肯定把非典飞沫喷到我脸上了。可惜爹的现在已经上了飞南京的飞机,没法跟他发短信了。这趟列车到达上海之前,爹的会从南京赶到上海,但警察不会让他入隔离区来看我。

据说住隔离区由国家承担全部费用,而且任何单位不能因为被隔离者不来上班就开除他。女孩本打算在上海待两天就回广州,现在看来至少要待十四天。女孩的表哥叫她去上海见一个外国人,面试之后,那个外国人可能会给她留一份在上海的工作。

对面上铺的那个男人,现在依旧仰脸平躺一动不动。因为他是这个格档里惟一没跟那个男孩有接触的人,所以他被传染的危险最小。买票前到底买下铺、中铺还是上铺,女孩的父亲反复斟酌过,直到最后一刻,才决定买中铺。现在看来,合理的选择应该是睡上铺。

按理晚间的卧铺车厢应该打地灯,可现在情况特殊,半夜里仍灯火通明。这时女孩又看了看对面中铺上的那个胖女人。突然发觉她的脸很恐怖,鼻子和眼睛分别朝不同方向移动,像电视卡通一样变了形。可能是发觉有人在看她,再也忍不住了,突然嚎啕起来,哭声撕心裂肺。

她跟那个男孩打纸牌时,频频拿手指舔唾沫抓牌。她已经想到这个坏习惯给她带来的巨大危险,已经想了一个多小时。她独自忍受恐惧的折磨,忍受到难以忍受的程度。她的嚎啕大哭,吵醒了这节车厢里的全部旅客,但这时没人说话,没人走动,哭声中断之际,全车厢若太平间一样寂静。

医生很快就来了。还是那个老医生。现在他穿上隔离服,戴上隔离帽,就像在非典医院里一样,不敢有丝毫疏忽大意。他给那个胖女人注射镇静剂,待她完全安静下来才走。

画家睡不着了,就拿起画板画铅笔画。他把那个胖女人的各种惊恐表情,凭记忆画在一张又一张白纸上。女孩觉得他画得很像。越觉得像心里越害怕。往往越是害怕的时候,越是容易出问题。现在她突然内急,不得不上洗手间。更可怕的是,这时她记不清那个男孩上洗手间上的是那一边。

这是她第一次从铺位上下来。向左走还是向右走她犹豫不定。画家以为她也快神经崩溃了,正等待她放声大哭。

这个小名叫楠楠的女孩很漂亮。身材好,皮肤好,走路像夏装模特儿,男人都注意看她。女孩最终决定向左走。逆着列车的行驶方向朝后走。

女孩没有走错,因为另一头的洗手间在另一节车厢里,即使没持枪武警阻挡,夜间的通道门也给锁上了打不开。这边的这个武警始终站在车门旁,头戴钢盔神情严肃。他所站的位置,只有走近洗手间才能看到。

洗手间没人。

女孩解了手出来洗手。

就在她反复用里面一个水喉冲洗自己的手心手背时,一个魁梧男人走了过来。看这人的第5街牛仔裤,就知道他是那个上铺。

这人压低嗓音说话,嗓音浊重怕人。

“姑娘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啊?”女孩忘了说话戴口罩。

“不管出什么事,都不能大喊大叫。”

女孩看到这个男人从衣袋里掏出一把手枪。枪口顶住她的后背要她往外走。他们一走出洗手间,武警就发觉有情况,短把枪已经端在手上。劫持女孩的这个男人仍压低嗓音说话,叫持枪武警叫兄弟。

“我说兄弟你最好搁下你的枪,不然这姑娘就没命了。我数到三要是你还端着枪,这姑娘就会倒在你跟前。我已经杀过一个人了,很容易杀第二个。现在我只想从这节车厢跳下去,要是你跟这姑娘都配合我的话,我不会伤害你们。”

这个武警是老兵,不但看得出劫持者的枪是真枪,而且知道稍有闪失就会出人命案。这时他把子弹从枪膛里退出来,把弹匣从枪把上卸下来,然后按劫持者的吩咐,把枪搁到地上。劫持者要武警到车厢里去。他身上有列车钥匙,待武警走过通道门,立刻把门锁住。

现在就女孩和劫持女孩的这个男人,一同站在两头都锁了通道门的车厢接头处。

“你跳下去要摔死的。”女孩心里非常害怕。

“我给上海警察拉到隔离区去,他们会把我抓起来,法院会给我判死刑。”

“你以前杀了什么人?”

“一个跟我过不去的人。”

这时他叫女孩小心站好,站到最里面。他说现在就要开车门了,外面吹进来的风一定很大,小心给风吹下去。他说前面就有个弯道,就在弯道处往下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