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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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一份德文手稿(2)

其次是睡觉问题,要么一个人睡工具棚,那儿没炉子,也没火墙,夜里零下四十二度一定冷得够呛;要么跟我们男人同睡一条炕,挂一块床单睡里面。

我跟杨蕾这样商量的时候,其他人都阴沉着脸,像石头一样不说话。大家都明白这回沈德坤为啥不肯在这儿过夜,哪怕走夜路也要赶回去。这王八蛋怕安排不当,出了事连累自己。

要是睡工具棚夜里给冻死,那就没法教我们语录歌了,所以杨蕾决定跟我们睡一个屋。

她嫌我的床单有洞,挂她自己的。

她的床单上有一条毛主席语录: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排除万难,去争取胜利。

连死都不怕了,还怕啥啊?

本来睡觉前是大家讲女人的时候。今天女人就睡在这屋里,睡在这炕上,可大家全变哑巴了,各想各的心事不说话。

我几乎一夜没睡。这是我来劳改队头一回失眠。我听到屋外松林里有雪块从树枝上掉下去的声音。树枝承受不住雪块的压力就往下弯,若弯到一定程度,雪块就哗啦哗啦往下掉。没睡着的不是我一个人。早上起来一唱完“要奋斗就会有牺牲”这首语录歌,杨蕾就出去方便去了。这时小李子说,他娘的真难受。有人问啥难受。裤头里全是鸡巴汤儿难受。

我是第二个晚上这样的。医学书上把这叫遗精。我们老家叫跑马。这天晚上我想起我以前的一个女同学,后来她成了我妻子。只要想起她和我结婚后的那些短暂的幸福日子,我就容易激动,身子就像上了发条一样抖得厉害。

小李子受棒槌鼓捣,晚上把火墙烧得发烫,待屋里穿一件单褂子还嫌热。所以杨蕾只好脱了毛衣,站炕上给我们打拍子。她以为我们这伙人都在看她的手,其实都盯着她的奶子目不转睛,恨不得一口咬下来。

白天我跟山东佬搭档拉锯。杨蕾站一旁背毛主席语录。我叫杨蕾站我后面去,怕树倒下来砸到她。平常说话不多的山东佬咳了两下,试着跟杨蕾说起话来。他讲去年这儿砸死一个大学生。树要倒下来了,他喊大学生跑,大学生没听见,结果给树挂砸倒,脑浆都出来了。杨蕾问啥叫树挂。山东佬虽然说话结巴,说起来吃力,听起来更吃力,但还是讲明白了。

上锯过半的树应该倒下去,可是如果给旁边的树挂住了,倒不下去,那就挺危险。你以为这棵树马上会倒,结果挂半年还挂在哪儿没倒。要是你以为它挂半年也不会倒,没准一阵风就给吹倒了。呼啦一下,地动山摇,雪花树叶满天飞。

杨蕾问,是不是那个大学生站得远,没听见你喊?

山东佬摇摇头。不远,就两个跟你这么远。

那为啥没听见?杨蕾追问道。

他在看两个狍子在干那活儿。

干啥活?杨蕾不明白。

山东佬突然红了脸,不知如何解释才好。他结结巴巴道,你……你问……柳书生。

杨蕾正要问我的时候,我指出她刚才背毛主席语录漏背两句,不让她问下去。我从小就记性好,听人家背书,人家自己还不会背,我就背得出来。杨蕾问我以前是干啥的。我说我是搞数学的。后来她也学别人叫我柳书生,不再叫我的本名。

我认为国家不但应该给年轻人搞政治教育,也应该搞性教育。该害怕的应该害怕。像杨蕾这样,都掉到狼窝里了还浑噩不知,真叫人替她担心。

果然要出事了。杨蕾刚走开,山东佬就对我讲一件跟杨蕾有关的事。他说早上棒槌和王福生一块出去拉屎,躲在林子里说悄悄话,给他听见了。这两个都要搞杨蕾。王福生说搞了给枪毙也值。棒槌不让他先搞。棒槌以前没搞过女人。这次不搞以后就没机会了。他说这辈子不能白活一场。在他看来,没搞过女人的男人,不但没快活过,而且很没面子。到底谁让谁先搞,没商量好。

我说棒槌跟王福生图的是嘴上快活。我叫山东佬别跟别人说。别没事找事。

晚上杨蕾照旧认真教我们语录歌。我们照旧心不在焉地跟着唱。我发觉棒槌跟王福生老是嘀嘀咕咕。而事实上这事比我想象的还严重。棒槌出去撒尿时我跟了出去。我们在雪地里一面撒尿一面说话。我问他是不是在打杨蕾的主意。他说没错。我说你不怕吃枪子。他说不怕。这家伙不但承认他的疯狂企图,而且和盘托出他跟王福生的行动计划。他们准备在杨蕾走之前的那个晚上一同下手。如果,棒槌跟我说,你像我一样没碰过女人的话,就跟我和王福生一起搞,咱活在一起,也死在一起,好不好?

我对他说,你把你身上的鸡巴汤儿全整出来。

他问什么意思,我说整出来了就不会胡思乱想了。

次日我安排赖天树跟我搭档。这家伙是我们这伙人中年纪最大的一个。老是胡子拉碴的,腿也不好,走道地不平,但我看得出他是个能耐人,干啥事都老谋深算。所以,这天上午我把棒槌跟王福生的事全讲给他听,看他有啥反应。结果他闷了半晌才说话:天要下雨,娘要嫁人,你管得了么?

自打杨蕾来了,赖天树就天天给我们烧狍子肉吃,煮蘑菇汤喝。谁都猜不出这个瘸子是咋弄到这些野味的。你说赖老瘸啊,咱个把月没吃肉了,能不能给咱弄个狍子来。待你忘掉这话时,他叫你去哪旮旯拾狍子去。嘿嘿,那小河边还真有一只狍子倒在树底下等你去拾。

赖天树不大跟杨蕾说话,但我知道他比我们懂女人。而我打心底里尊重这个瘸子,是因为每次有树挂都是他放挂。啥叫放挂呢?就是要倒的那棵树给另一棵挂住了,拿锯子锯挂它的那棵树,叫它们一齐倒下去,从而清除隐患。这是林场上最危险的一件事,就跟矿区排哑炮一样危险。我知道全大兴安岭敢放挂的没几个。

我跟赖天树讲,大李出事的时候我是不在屋里,但那两根木头不是我滚下去的。

赖天树说,我知道不是你。

我问他,你咋知道?

他对我说,那是我干的。

大李打赖天树可能是大前年的事情了,可赖天树一直记在心里没忘掉。赖天树跟我说出大李出事的真相,倒不是要我别小瞧他,而是要我放下这块心病别自寻烦恼。他知道我不会出卖他。也知道即使我说出去,也没证据可查,也没人去查。

棒槌跟王福生在坡底码木头。打着号子往木堆上抬。那号子低沉有力,震撼人心。

哈腰挂那么嗨哟,挺起身那么嗨哟,憋足劲那么嗨哟,来了个姑娘么嗨哟,水灵灵的嫩那么……嗨哟……

一阵阵传过来,听了叫人害怕。

棒槌的喊声最大。这家伙只穿一件单褂子,还热得头上像蒸笼一样冒热气。可能他思量里外里要干那事,不用装斯文受洋罪,所以跟以前一样,一收工就脱得赤条精光,对着熊熊火炉拿毛巾擦澡。

杨蕾进屋时喊了一声妈呀,立刻转身跑出去。

后来连山东佬也敢当着杨蕾的面,脱光上衣逮虱子。

我跟棒槌搭档的那天上午,一直磨嘴皮劝他别胡来。棒槌说,二毛子以前也没碰过女人,所以也愿意跟他一起整。我说碰过女人的都知道,不值得拿命来整。比如你没手表,见人家有,自己也想有,等你有了表,才明白有没有无所谓。

这么说你是有过女人的?棒槌黑着脸问我。

有过。我承认。

怪不得不起劲。

如果我跟杨蕾讲,只会叫杨蕾害怕。再说她要跑的话也跑不出这座林子。要么迷路走不出去,要么栽到雪洼子里爬不出来。而且雪地上会有脚印,很容易给棒槌他们追踪找到。可能杨蕾根本就不明白这些男人琢磨她是咋回事,讲了也是白讲。假如这姑娘有脑子的话,就不会只身一人来这儿唱语录歌。

本来今天晚上要学唱“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没想到身体最棒的棒槌,一头倒在炕上坐不起来。接着,王福生也倒了下去。我发觉他们脸上出汗。摇他们的脑袋叫他们说话时,已经啥话也说不出来。棒槌只咬紧牙关打抽风。王福生扒着炕沿要吐但吐不出来。他们的嘴唇渐渐变黑时,我才明白他们是吃了毒蝇伞(译者注:一种毒性蘑菇)。而且也立刻明白,下毒的是赖天树。

要是后来山东佬没倒下,我还以为赖天树只对棒槌和王福生下毒手。

现在我也不行了。头发晕,眼发花,心脏越跳越厉害。我是发觉自己也喝了搁毒蝇伞的狍子汤中了毒──怪不得今晚的狍子肉这么鲜──才躺下记笔记的。这时赖天树还盘腿坐在他的被褥上,手里拿着旱烟锅,冷眼看我趴炕上写东西。

小李子也不动了。

二毛子也不动了。

倒下的只有我还有知觉,还在低头写德文字。这字越写越潦草,连我自己都看不明白了。我明白的是我要死了。比杨蕾明白得早。当杨蕾意识到我们要死的时候才惊惧害怕。以前我从没见过这样怕人的脸。好像我们已经变成一堆骷髅,叫杨蕾怕得张嘴叫不出声音来。也许她叫出声音了,而且声音很大,只是我听不见。

现在赖天树放下烟锅,站起身子,解开系棉裤的麻绳腰带,裤子刷地掉下去,露出赤条条的下身来。这时杨蕾虽然没有中毒,但早吓得魂飞魄散,身子软软地倒在炕上,眼睛呆呆地看着赖天树给她扒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