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范思哲香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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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一份德文手稿(1)

上月我接到老单位一个领导的电话。我们有三四年没见面了,所以声音很陌生。在电话里他要我猜猜他是谁。我抱歉猜不出来。人家认为你应该记住他的名字,结果你记性不好没记住,就伤了人家的自尊心。

一个当过领导的才买了一套面积不大的二手房子,就花光了全家二十五年的辛苦积蓄,自然很容易觉得别人瞧不起他。再说家里下岗的是他而不是他老婆,一下子没了颐指气使的资本,自然也容易发火骂娘。所以,我赶紧朝他赔不是。

突然想起当年他当室主任的时候,给我报销过一张不该报销的短途车票,心想这份人情应该还他才对,于是请他吃东来顺。

一面从火锅里捞涮羊肉,一面暗自吃惊。没想到这位前室主任现在一头白发,比我年过七旬的老父亲还显老。

“作家,”见了面他这样叫我,“记得你以前给董事长翻译过德国蔡司公司的德文信对不对?”

“没错。”这时我莫名其妙。“以前在学校里是学过几句德语的。怎么啦钱主任,是不是你儿子要去德国念书?”

“我就没儿子你不知道?”

接着听他唠唠叨叨讲一通姜子牙的倒霉事情我好不尴尬。显然他早忘了姜子牙的事,起初是我讲给他听的。姜子牙倒霉的时候经常饿肚子,好不容易喝上一碗稀饭,结果刮来沙尘暴给稀饭里下沙子吃不成。讲完姜子牙还愤愤不平:“你当作家的有钱吃东来顺,有钱穿高档西服,不会想到我们穷人过的是啥日子。”

我赶紧把手臂从餐桌上放下去,不让他看到我西服袖口上的两个香烟洞。若一个跟一个比寒酸,这火锅就越吃越没味了对不对?

那天晚上听他喋喋哭穷的代价是,竟意外得到一份极其珍贵的德文手稿。

这份手稿是他发现的。是在他买下的那套旧房子里,跟一纸箱文革时期的语录书混在一起的。原房主说,那箱语录书是一个租房子的外地人留下来的,那人不辞而别,丢在这里都两三年了还不来拿,所以一直搁贮藏室占地方。

我的前室主任把那箱子语录书,拿到南禅寺卖给卖旧书的,得了二十八块八毛钱。他觉得这份德文手稿可能比那些语录书值钱,所以没往垃圾袋里扔。

我以我的人格向他保证,这绝对不是德国歌德时期的古代文物,甚至连希特勒时期的都不是。并再三向他说明,一个德国人于公元1966年拿一叠汉字信笺写德国字的可能性是如何微乎其微。

“你是说,”他斜眼问我,“写这些德国字的是中国人?”

“对。”我边看边答。“这份手稿的主人是一个劳改犯。当时这个人正在东北大兴安岭伐木头……”

见这份手稿只有我对它有兴趣,于是我的前室主任慷慨把它送给我,以此答谢我请他吃东来顺。

幸好我的德文词典还都在书架上。以前我看过德国小说家海因里希·伯尔的不少原文小说,所以对德语并不陌生。我发觉这份手稿不是同一天写成的。而且有些地方字迹清楚,有些地方漶漫潦草。最后几段最潦草,几乎每个字母都要仔细分辨才认得出来。

一个中国劳改犯拿行文流畅的德语写笔记,而且其首页写满了德文数学公式用以掩人耳目,这使我十分好奇。作为工科本科出身的我,在学校里学数学是学到复变函数,可手稿上的那些数学公式仍一行都看不懂,因此我假定这份手稿的主人是一位数学家。

可惜我只能以我对德国德语及我国东北话的粗浅理解,按我自己的用词习惯,翻译这份手稿,言不及意处,望读者宽怀谅解。

我不是那种能预卜未来的人,但直觉中意识到,打今天起我们的好日子将不复存在。更怕人的是,我预感到这儿又要出事。

上个月我们刚把大李的尸首埋进雪堆,待来年冰雪消融时给他入土。大李是给“擀面条”砸死的。夜里他蹲在坡地上撅屁股拉屎,两截木头从上面滚下来,滚得一路雪花飞扬。这时他拎着裤子在一尺多深的雪地里往边上跑,虽然躲过了前面的木头,可还是给后面的擀了面条。一截百年樟松滚过他的身子,砸扁他的脑袋。

最好大家都认为这是意外事故。统共才七八个人,若怀疑谁跟大李过不去对他下毒手,会搞得人人自危。大家都绷着脸看我给大李擦身子,擦他脸上的血。以前为派活的事,大李跟我吵过一回,还啪地扇了我一记耳光,但我不会记仇,不会起心害他,那两根木头不是我推下去的。可能这屋里的人都认为这事是我干的,因为在他们的意识中,读书人坏起来比他们更坏。

场部每十天来一次人。一面检查我们的伐木进度,一面给我们读毛主席语录。每次轮到沈德坤来我就特别紧张,因为场部下小组的领导就他带枪。这家伙五短身材,往雪地里一站,就给埋掉半拉身子,东北人把他这种人叫地墩子。一次小李子只搭了搭他的肩膀,就卸了他枪套里的枪,可他却浑噩不知。等晚上睡觉时看到自己的枪给放在枕头上,还以为自己疏忽大意,早上起来没往枪套上挂。

沈德坤没去屋后看埋大李的雪堆,他只关心堆场上又堆起多少木头。这儿通常是少一个人补一个人。他说下回给你们补一个女的来。

王八蛋。

屋里没一个人不骂他。只当这婊子养的拿我们寻开心,逗我们想女人。所以,谁也没有想到,今天他真的给我们带来一个女人。而且在我们看来,那是一个如花似玉的漂亮姑娘。

我们中最长时间没见过女人的是棒槌。棒槌来这儿八年了。这八年里没见过一个女人。棒槌悄悄问我,你有多久没见了?我说时间比你短。短多少?短两年。

我以为这是沈德坤给我们搞恶作剧,哄一个不懂事的女娃娃来我们这儿馋我们。他叫拖拉机手给东方红拖拉机加满油也加满水,大概吃完下午饭就走。显然那女孩没在意棒槌看她时的那双古怪眼睛。那眼睛像起火一样冒烟儿。其实我们这儿的七八个男人都这样盯着她看她,仿佛一群饿狼看到了食物全垂涎欲滴。更可怕的是,那女孩还以为我们看的是她皮帽上的那枚毛主席像章呢。

那是一枚带夜光的纪念章。夜里闪闪发亮。

沈德坤坐到东方红里要走的时候,我扒着车门请他下来给他讲一件事。他叫我在车上讲。我说我想单独跟你讲。沈德坤叫拖拉机手下去,走到听不见我们说话的地方站着别动。这时太阳还没下山,美丽的晚霞从天边照过来,照亮这满身是雪的履带型拖拉机。其他人都站在远处朝这边看,脸上是鄙夷憎恶的表情,好像我是犹大要出卖他们。

我跟沈德坤讲,这姑娘不能留在这里,不然一定出事。我以为这个地墩子会朝我发脾气,骂我狗日的。我猜你也会这么想,即使他有错,也轮不到你这个劳改犯对他指手划脚对不对?没想到他今天心情好,只漫不经心地问,你说能出啥事呢?然后嘿嘿笑起来,我不信你们敢扒了她的衣服强奸她。要是,我仗着胆子问他,这姑娘是你闺女,你会不会叫她一个人留在这里?

放你娘的狗屁!

他火了,但火过之后,又跟我说几句心里话。

这丫头自己要来你们这儿,她要给你们唱语录歌,我敢叫她不来?要是我在场部反对她来,反对她来这儿给你们宣传毛泽东思想,那我也要跟你一样倒霉,一辈子在这儿伐木头。我叫她带上我的枪。她说她有比枪更好的武器。

啥武器呢?毛主席语录!

现在我才发觉沈德坤还有点人味儿,没丧尽天良。最后他像老朋友一样拍拍我的肩膀跟我讲:我说柳书生啊,你只要他妈的管好你自己的鸡巴,自己不出事就行。

这个叫杨蕾的女孩来我们这儿待十天。这期间她的任务是,每晚教我们唱一首语录歌,以便我们今后严格遵守场部的新规定:每日吃饭前、干活前及睡觉前,齐声合唱语录歌。

我们早已习惯于自己管自己。虽然现在是死冷寒天,虽然在这儿干活又苦又累,而且夜里有月亮就要加班,不然完不成每月的伐木任务,可是我们个个都自由自在,没领导管我们。说来你不相信,来过我们这儿的都不想走,而走掉的还想回来呢。小李子就是自己回来的。去年他刑期满了,给放出去了,结果在哈尔滨只待了半个月就待不下去。问他为啥待不下去?他说受不了街道居委的管。更叫你不信的是,山东佬竟是自己来的。他在大山里找人参没找着,经常没吃的没喝的,到这儿见这儿好,就自愿当劳改人员跟我们一起伐木头。

名义上是我管大伙的,其实我只管派活,其它事一概不闻不问。我深知来这儿的人个个身手不凡,哪个都不好惹的。谁下过毒,谁放过火,谁杀过人,只有他本人知道。给国家查到的那些事,全是鸡毛蒜皮不足挂齿。

现在来了一个管我们的。

还是个女的。

教完当天的语录歌要睡觉的时候,杨蕾才发觉女人来这儿有诸多不便之处。

首先是我们这儿没女厕所,其实连男厕所也没有,拉屎撒尿得出去自己找地方去。房子后面,林子里边,爱上哪上哪,随你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