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更多选择的时候,我是搭火车去喀什的。虽然坐火车翻越天山,远不及坐飞机来得便捷,但有幸于火车在艰难爬坡中,看到阿拉沟壮丽多变的垂直景观。起先是平坦的沙漠仿佛永远单调,接着是凶险的峡谷,其岩石面目狰狞且色彩恐怖,其流水湍急曲折且跌宕无序,最后是平和的高原湿地,那儿有花草、湖泊、雪峰。白雪峰仿佛就挨着车窗玻璃,雪峰下是骑马牧羊的蒙古族牧民,以及他们简易的锥形帐篷。这仿佛是一道序幕,在进入喀什地区之前,浓郁中亚风情旋即扑面而来,阿拉沟正引导你进入一个陌生而奇异的地域。
我于喀什的魂牵梦萦,最初缘起于32年前在喀什北面的乌什当知青下乡。由乌什而喀什的山间古道,曾被我写到我的成吉思汗家族系列小说《奉命追击》中。那是写哲别奉成吉思汗之命,由巴拉沙衮(今吉尔吉斯斯坦国托克马克)经乌什、喀什,于瓦罕走廊割下乃蛮王子屈出律的头。后来我对瑞典探险家斯文·赫定的大量阅读,又写过另一篇小说《跨越心堑》,以赫定的一位死于前往西藏途中的波斯向导为原型,而赫定于十九世纪90年代的新疆、西藏探险,几乎每次都是以喀什为其补给基地的。
胡大
当年下乡的时候,谁都会唱几句知青歌曲。至今还记得这样一句爱情歌词:“把我掉在了馕炕上,差一点把我烤成了馕。”将面粉揉成团,摊成饼状,戳以花印,搁火炕里烤,是喀什维吾尔人、柯尔克孜人、塔吉克人做馕的全过程。以馕炕比喻爱情的炽热及暗示床笫秘事,是知青歌曲的出色表达之一。
馕炕于喀什街头随处可见。清晨喀什人在某个知名馕炕前排队买馕,就像上海人排队买糍饭、豆浆早点一样经典。我于喀什地区历时20余日的散漫游走,几乎始终有馕带在身边。往往咬几口馕喝几口水,就是一顿早饭或午餐。虽是炎热夏季,但买了几天的馕也不会坏。在火车上我有幸结识喀什歌舞剧团著名女歌唱家莱丽,她不但用塔吉克语给我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而且给我品尝塔吉克人称粟特多卡其、维吾尔人称塔皮塔卡其的小奶馕。它是加了奶子的,小小的像石头一样硬。假如你的牙齿有足够的硬度,能够把它嚼碎,你会觉得你以前吃过的任何食物,没一样会比它更香更可口。
外地游客通常是在巴扎上看到馕炕的。维吾尔人将有固定日期的集市称之为巴扎,而在天天都有集市的喀什,巴扎则是商业街巷的总称。艾提尕尔清真寺周围的小巷子,往往被称为巴扎街。西汉张骞曾惊讶于此地有繁华“市列”,而这“市列”,就是巴扎。
追溯喀什人的商业传统,不得不提到中亚古国粟特,它位于乌兹别克斯坦的泽拉夫尚河谷。“深目高鼻”的粟特人,是最会做生意的古代中亚民族之一。其小孩出生后的第一件重要事情,是教他识数与计算。专家认为,粟特人来喀什经商定居,不晚于二世纪20年代。喀什地区发现大量粟特文献,充分证明这一学术结论。
在地广人稀的新疆,喀什的人口密度却大得惊人。其小巷多有明暗相间的过街楼,它是切实解决住房问题的无奈之举,而不是追求建筑上的奇异视觉效果。喀什绿洲一向人多地少,所以许多喀什人都世世代代朝巴扎讨生活。
悠然漫步于横七竖八的巴扎街,我觉得很享受。在街头买一串葡萄、两枚无花果、三个馕,边走边吃,旁若无人。在铜器店看制作精美的炊具,在木器店看木匠做旋木制品,在铁器铺看铁匠打砍土镘。砍土镘是维吾尔农民最常用的一种农具,可拿它挖土、锄草、碎石等,其样子像鸭舌帽。当年当知青时天天拿它做农活,所以久违后又看到它觉得非常亲切。我发觉喀什坎土镘刻有漂亮花纹,就像一件艺术品,而不是一种普通农具。
我常去诺尔贝希巷的诺尔贝希快餐厅吃正餐,在那里吃抓饭、拉条子、烤包子、羊肉串,购一份饭送一壶薄荷茶。一次我跟一位来喀什打工的疏附维吾尔农民面对面就餐,他请我吃他要的羊肉串,我给拍照片叫他写地址。他讲汉语跟我讲维吾尔语同样蹩脚,但丝毫不影响我们热切交流的愿望。他讲外国人是吃饭前阿门,我们是吃完饭阿门。于是我跟他学阿门手势,陪他虔诚感谢胡大赐于我们食物。
胡大是喀什穆斯林对真主安拉的称呼,他们受惊时往往惊叫一声胡大,这就像基督徒叫上帝一样脱口而出。喀什街头的酸奶,是盛在一只只海碗里的,一块钱一碗。那酸奶的酸,是你从没感觉过且无从想象的。第一口吃到嘴里,你可能会入乡随俗地叫一声胡大,然后会感觉到一阵沁人心脾的惬意,然后就认为我们以前吃过的酸奶,全是伪酸奶。
没事就在巴扎上闲逛。后来居然跟一个卖烟的聊起来,并问他讨了莫合烟撕一角报纸自己卷。虽然我不是烟民,但17岁就抽过烟,就抽的是这种一粒粒的莫合烟。卖烟的见我咬烟把儿咬得出咔嗒声音,明白我不是生手。熟悉了就跟我开玩笑,叫我拿相机拍旁边一位卖水果的蒙面女人。
走在喀什的巴扎街上,常常会有蒙面女人迎面而来,与你擦肩而过。在喀什,女人蒙面有多种原因,或是故意遮掩自己的美丽容貌,降低行人的回头率,避免惹麻烦;或是相貌不佳,不要别人看到。而最常见的情况是,持传统意识的女性因其丈夫长时间外出,或者已经亡故,遂以蒙面纱谨守妇道。
逛喀什巴扎,若不以购物为主要目的,就会有意外收获。我对音乐外行得很,对乐器更为隔膜,我是悠哉游哉走入库木代尔瓦扎巷一家维吾尔乐器店的,其店名的招牌上,居然书有日本名称“樂器工房”。此刻我要喊胡大的是,店里有一位老人正在弹热瓦甫正巧给我碰到。我赶紧拍照、录像,我的相机都快挨到了他的脸,他却视而不见,不在意你来,不在意你走,只陶醉于音乐中。曲调越发激越起来,老人却依然表情凝重。
店主叫买买提·穆罕默德,他跟我一边听音乐一边闲聊。他讲这个店有350年历史了,给我看他祖父白衣黑帽给热瓦甫调音的老照片。他讲以前的热瓦甫用羊肠线作琴弦,蒙驴皮、羊皮或水牛皮,现在用钢线,蒙蟒蛇皮。我是看着乐器标牌才知道两根弦的叫都塔儿,五根弦的叫弹布尔,七根弦的叫热瓦甫。维吾尔人把手鼓叫达卜,蒙水牛皮的达卜标价为500元,蒙蟒皮的标价为1500元。镶8千个彩色饰片的热瓦甫是1800元,镶3万个的是3000元。手工给一把木制琴身敲入如此之多且如此漂亮的小饰片,你不会像我一样惊讶得叫一声胡大?这时我才发觉那位老人已经走了,只看到他弹的那把热瓦甫,正孤零零被搁在他坐过的那张空椅子上。
其尼瓦克
喀什旧称喀什噶尔,汉朝称疏勒,东汉班超曾以疏勒为据点,筑盘橐城,苦心经营西域三十六国。唐朝景福年间,从蒙古草原西迁的回鹘部落建立的喀剌汗王朝,遭波斯萨曼王朝进攻,其副汗奥古尔恰克将陪都自怛罗斯(今哈萨克斯坦国塔拉兹)东迁至喀什噶尔。清朝乾隆年间,喀什噶尔筑徕宁城,置总理南疆八城的参赞大臣。
历史在岁月中被无情销蚀,徕宁城位于喀什地区公安局院子里,早年有官府、兵营、练兵场、万寿宫、关帝庙蔚然大观,可惜现在只有一段高耸的土墙鲜为人知。盘橐城现在是班超纪念公园,有当代雕塑家雕刻的石质班超像引人注目,而盘橐城的遗迹,也只有一段不起眼的土墙。喀剌汗王城遗址的那段土墙,是被掩藏在小巷子里的,只露出桌面大小一块。若非中坤旅游公司的杨默先生自告奋勇领我去看,我是永远找不到的。
在喀什,最能抵御岁月销蚀的居然是土筑墙。喀什老城区民居至今土墙居多,而土墙间的那些小巷子,像复杂迷宫一般,最能叫外地游客犯迷糊。每条小巷的走向是极度随意的,无规则可言,好像醉汉走路,走到哪都无所谓。
土墙往往会使你产生质朴、简陋的错觉,可在喀什,土墙里面的情景会让你大饱眼福。一位高个老人领我去他家,给我看他收藏的清代瓷器。他巴掌大的小院子里有一株茂盛的果树,靠墙有狭窄的梯子可上二楼,楼上有绣花的女人朝我点头致意,旁边露天凉台上有白鸽从鸽棚里飞出飞进。
我们在喀什感觉到的中亚风情,一是熙熙攘攘的巴扎,二是迷宫般的小巷,三是图案漂亮的伊斯兰风格地毯。将地毯铺在炕上,摊在地上,挂在墙上,马上就给人金碧辉煌的感觉。生活在内地都市中的我们,若看到哪一家有一方纯羊毛小块地毯,就会认为这家人家既有钱又有品味,而在喀什土墙民居中,几乎没一家不铺地毯。
喀喇汗王朝阿不都·克里木·苏吐克·布格拉汗建王宫于布拉克贝希,被称为水门的东大门,就是杨默领我去看的那段土墙,可惜它被拆除于上世纪50年代。维吾尔人讲布拉克意指泉水,布拉克贝希意指泉水旁边。以前喀什有九处泉眼,都在吐曼河边,那儿是著名的皇家园林区。如今那儿已是普通居民住宅,九处泉眼有四处断流,有水的五处被夹杂在土墙房子与树木间不容易找,幸亏有杨默热心指引,才一一都看到。
那五处一是诺尔布拉克即渡槽泉,据说喀喇汗国王用胡杨木架木槽把此处的泉水经水门引入王宫;二是马尔江布拉克即珍珠泉,据说用此处的泉水洗耳朵可以治耳疾,而洗耳朵之前,必须投珍珠于泉眼中;三是塔希布拉克即石头泉,据说此处原是一口石头锅,常有煮熟的食物只石头锅中冒出来接济穷人,后来食物告馨,只有清泉流出;四是艾依得尔哈布拉克即青龙泉,据说泉水里有一条青龙,干旱年份来此处祈雨非常灵验;五是纳瓦依布拉克即诗圣泉,据说维吾尔著名诗人阿不都热依木·纳扎里就出生在此泉边,喀什人喜欢将纳扎里与中亚著名诗人阿里谢尔·纳瓦依相提并论,故将此泉称为纳瓦依泉。
喀什色满路有一家宾馆叫其尼瓦克,它是英语和维吾尔语的结合,其尼是英语China的音译,瓦克是维吾尔语花园之意,合起来是中国花园。就整体而言,谁都不会认为喀什是一座花园城市,但喀什的花园景色,却是随处可见的。即便是一座小清真寺,甚至一户普通人家,也会有花坛、果树、葡萄架等,令人赏心悦目。
其尼瓦克原是英国领事馆,第一任英国驻喀什噶尔领事是马嘎特尼,1898年马嘎特尼的新婚妻子凯瑟琳不远万里由伦敦来喀什噶尔,1931年撰写《一个外交官夫人对喀什噶尔的回忆》。凯瑟琳在回忆其尼瓦克时写道:“我们的花园很大,很漂亮。花园分高低两处,沿着一个台阶就从低处走到高处了。高处的花园里长着果树,还有各种各样的蔬菜。这里各种水果争奇斗艳,有桃子、杏子、无花果、石榴,以及白的或黑的桑椹……低处的花园里郁郁葱葱,长满了柳树、榆树、白杨树,还有一种喀什噶尔本地的树:吉格达尔(沙枣)。”
喀什俄国领事馆也在色满路,色满宾馆内,初建于1890年,第一任俄国驻喀什噶尔领事是彼得罗夫斯基。当年俄国领事馆内不但有果园,而且有办公室、医务室、托儿所、住宅、水塔、餐厅、游泳池、车房、坟墓等,可谓一应俱全。凯瑟琳在她的书中写道:“作为友谊的象征,彼得罗夫斯基先生借给我丈夫一大块玻璃,刚够装在一个窗户上,但时间不长他们之间又发生了争执,所以这块宝贵的玻璃,只得退还给彼得罗夫斯基先生。”
我寻访英国、俄国领事馆旧址非常顺利,接着找瑞典基督教旧址就颇费周折。先是去武装部,然后去军械修理所。据手头资料称:“教堂被毁于1934年的战乱,但有两幢平房至今保留,其室内构造奇特,多为多角形或扇形,墙身极厚,平房底下有办过印刷所的宽大地下室。”最后问了好几位老人,才确信那两幢被称为医院的平房已被拆除。拆房子的年份,究竟是上世纪80年代还是90年代,有两位老人为此争得面红耳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