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国登山队于1977年首次登上托木尔峰后,我才知道我在依麻木见到的那座雪山是天山第一峰。天山给我的印象,无法一言以蔽之。木垒那儿的山也叫天山,山那边就是盛产哈密瓜的鄯善;不过新疆人把哈密瓜叫甜瓜,鲜有叫哈密瓜的。我在木垒搞物探测量时,经常拿一架意大利经纬仪看天山北坡的原始森林,有时能看到兀鹫飞上飞下。
自木垒西去三百公里,被乌鲁木齐人叫南山的那座山,还是天山山脉。我在乌鲁木齐是坐着卡车去南山的,专程给乌鲁木齐搬石头垒和平渠。那里的塔松一棵比一棵直。那里的鹅卵石比鹅卵大一万倍。站在塔松下我不禁呆想,这一块块房子一样大的石头,应该有多大的水流,花多长时间,才能把它冲涮得浑身像鹅卵一样光滑?
自乌鲁木齐而南一千二百公里,才是依麻木,可奇怪的是,天山又跑到这里来了。依麻木距天山主峰的直线距离大约五十公里,但无论是冬季还是夏季,只要一出太阳,天山就看得一清二楚,好像被长焦镜头拉近了一样,伸手就能摸到。
这时候,白云底下的天山,像一堵金黄石壁灿烂耀眼。被云遮住的地方,颜色突然暗下来;待云朵被风儿吹走,又金碧辉煌了。沿山脉由西往东看,最东面是一座金字塔般的峨峨雪峰,终年呈乳白色。其塔顶,就是天山山脉的最高处。唐僧唐玄奘,就是从托木尔峰近处的木扎特达坂,即凌山山口,去国西行的。
老知青中有去过山里拉鸟粪的。据他们讲,那儿树林茂密,林深处遍地是枯叶鸟粪,踩上去像海绵一样软。新疆的山,只有背阴处有树,所以从依麻木往北看,只看到南坡因太阳曝晒而寸草不长的裸岩纹理。而那些纹理,是我见过的最动人的粗放线条,它们像刀刻一样,留在我的记忆里不泯不灭。
在依麻木虽然没去过山里,但山里的雪鸡,却经常可以看到。可惜那些雪鸡全死了,身上中了霰弹,被摆在地摊上卖。依麻木平日是一个寂寞小镇,即使白天也看不到一个人。这里的街道很短,从十字路口不管往哪个方向走,走一百多米就到头了;但这里马路宽阔,并排开四部卡车没问题。马路宽阔的原因,并非这里常交通拥挤,而是巴扎日要容得下蜂拥而来的赶集人。
南疆维吾尔农民赶巴扎,大都着袷袢穿长靴,穿戴整齐。凡顾惜靴子的,会把靴子吊在脖子上,光脚丫走路。待走近镇子,才坐到水渠边洗脚,洗净了套靴子。从桑葚熟了到葡萄熟了,只要是巴扎日,依麻木就到处是摆摊卖东西的,也到处是卖了东西买东西的。那么宽的马路,全站满了人,有时挤都挤不过去,比上海的南京路还热闹。
我们的知青农场,离依麻木镇五六里路。若顾惜自己的鞋子,其实是怕走路,就随便从路边逮一头毛驴,骑在驴背上往镇上走。待走近镇子,跳下驴背,让驴子自个回去。有一回,我逮住一匹马往马背上跳。起初坐得稳,像一个老到的骑手,不在乎屁股底下没马鞍。可待马儿跑起来了,身子就慢慢向左边滑,待滑到身子的重力比夹马肚的腿力更大时,扑橐从马背上掉下来。还好,没摔断腿。于是吃堑长智,以后就只骑毛驴;正着骑,倒着骑,都没事。
去依麻木的路上,就有葡萄园。走到人家园子里,跟人家说,我们是来买葡萄的。于是人家请你坐到葡萄藤下的长桌跟前,给你端酸奶来,给你摘葡萄来,陪你纳凉闲聊。三四个人吃了人家三四公斤葡萄,临走前只买一公斤给一公斤的钱。一公斤多少钱?起初是五分,后来是一毛。
南疆维吾尔人奉行简约原则,并用在做生意上。葡萄的跌价与涨价,总是五分钱五分钱地跌,五分钱五分钱地涨,这样便于计算。依麻木的葡萄,有一部分要放到冬天才卖。葡萄放到冬天,呈半透明的淡黄颜色,且一粒比一粒硬,一粒比一粒甜。如果你在冬天吃过依麻木的鲜葡萄,就会觉得葡萄干是最难吃的一样东西。春节前后的鲜葡萄最贵,每公斤六毛钱。
赶巴扎收鸡蛋往城里运,是知青们大田劳动之余的一桩有趣活动。在巴扎上费尽口舌,也没法叫老乡按八分钱一个卖给你,九分也不行;要么五分,要么一毛。卖五分一个,老乡不干,觉得吃亏了;若一毛一个,你便觉得没占到便宜,也不干。那怎么办?于是你问人家,买你50个饶10个行不行?行,立刻成交。但要记住,万万不可把“吐洪”说成“洪吐”;前者是鸡蛋,后者是老婆。买鸡蛋的要买人家的老婆,人家再好说话,也会肚子胀,对不对?肚子胀是新疆话,意思是人家不高兴,心里生你的气。
依麻木有一家饭馆。饭馆里主要供应羊油抓饭。提起新疆的抓饭,一般都说羊肉抓饭,但那时候羊肉是定量供应,小镇饭馆得不到配额,因此只能往抓饭里多放羊油。吃完饭,把碗倒扣在桌子上,碗口很快会淌出一圈金黄液体,可以再倒回锅子里,煮另一锅抓饭呢。
我第一次喝白酒,就是在那家饭馆里喝的。请我喝酒的是我的江苏老乡齐伏虎。他是我们农场的拖拉机手,几乎天天在公社拖拉机站跟维吾尔姑娘打情骂俏,很少下大田抡砍土镘。我坐过他师傅的拖拉机。那是一个三十来岁的维吾尔壮汉,喝了酒便大声嚷嚷:“我一百个也不知道,一百个不知道!”你猜这是啥意思,猜不出来?他是说,来一百个人我也不害怕,一百个都不怕;一边嚷嚷一边扶驾驶盘。结果,有一次,他开的那部28匹马力的东方红轮式拖拉机,一头撞到路上的一棵树上。幸好车速不快,一撞上就熄火了。当时我和同屋的崔志勤跟车押运白菜,所以我们不得不在野地里待到半夜,等拖拉机站派了另一部拖拉机过来拉我们。后来我想,假如那次跟我同去英阿瓦提拉白菜的,不是跟我一样好说话的崔志勤,而是血性淋漓的白龙,结果会怎么样呢?这就是我写那篇知青小说《荒原之夜》的缘由。
依麻木的酒,是依麻木人自己酿造的,其原料是那种不用花钱的莎枣。依麻木有两样果实在别处肯定能卖钱,一是桑葚,一是莎枣。依麻木的桑树粗壮高大且枝叶茂盛,多数老桑树得两个人合抱才行。胆大的敢往树上爬,敢往树梢上爬,然后使出吃奶的劲拚命摇树。这时候,底下的人已经铺开床单,于是像拇指一样大的桑葚,滴滴嗒嗒往床单上掉,声音像下雨一样好听。老乡见你摇他家的老桑树,只担心你掉下来摔断脖子,不怕你摇落一树白桑葚。那桑葚好白好甜,甜得粘住你的手,粘住你的嘴,叫你不舒服。
桑葚的甜,是带水分的甜,而莎枣的甜,是干甜。依麻木的莎枣,也随你摘,没人管你摘了没摘。你可以一路走一路摘,想吃了就摘一粒扔到嘴里,就像嚼口香糖一样,活动你的咀嚼肌,不必摘好多搁裤袋里怕前面没有。跟你讲,依麻木走哪都有莎枣树,且哪棵树上都挂满了黄澄澄的甜莎枣。
但莎枣酒不甜,辛辣呛人,不好喝。半大男孩要探索成人的感觉,最便当莫过于喝酒抽烟。三五个同来饭馆,一齐往桌上一坐,让酒保给陶碗里倒酒。会大拳的划大拳,会小拳的划小拳,若大拳小拳都不会,拿筷子往桌边敲老虎杠子。常因人多酒少,谁赢谁喝酒。
喝酒的时候,自然要抽烟,抽莫合烟。新疆的莫合烟,像小米一样金黄好看,但抽到嘴里,也是一股子辛辣味。看你卷莫合烟的样子,就知道你抽烟在不在行。如果你咬烟头的声音咔嗒清脆,人家就不会小瞧你。
有些男孩喝酒越喝越有味道,抽烟也越抽越来劲,先苦后甜,慢慢上瘾了。而我是那种随大溜的,人家叫你喝你就喝,人家叫你抽你也抽,不扫人家的兴,不叫人家觉得你乖戾不合群,但自己从不买酒买烟;有两个钱,情愿买葵花子嗑。
当年乌什的葵花子,就像吐鲁番的葡萄、库尔勒的香梨一样出名;上海人回上海探亲,总是一麻袋一麻袋往54次列车上搬葵花子。你在依麻木买葵花子,别叫老乡拿秤称,你问他,这一面口袋两块钱,卖不卖?卖!老乡也爽气,就成交了。结果你占了便宜,老乡也没觉得吃亏,两全其美哩。
打巴扎回来,我喜欢走小路,常一个人走。出了镇子朝右拐,沿托什干河往北走。托什干河上游有个地名叫牙满苏,它的维语意思是厉害的水。我游过托什干河,知道托什干河的厉害,它不但水流湍急,而且冰凉刺骨;即使大热天跳下去,也会冻得你浑身打哆嗦。
我说的小路,其实没有路。只是朝着河岸方向往前走,越过被开垦的胡麻地,越过未被开垦的荒凉土包,想办法走到河边,想办法看到河里的水。即使河里没一样东西,只要看到水在流动,看到或大或小的涡流,心里就会高兴,突然兴奋激动;好像身上的血管,也在这样流动。
对岸有两棵白杨。那是两棵高大的白杨。它们彼此挨得很近,一同站在河边。这很容易使我想起那首著名的苏联歌曲:“在乌克兰辽阔的原野上/在那清静的小河边旁/长着两棵美丽的白杨/这就是我可爱的故乡……”
有时我想,假如我就是依麻木人,这儿就是我的故乡,我会不会离开这儿到别处去?假如我不得不离开这儿,那么我对这块土地的怀念,会不会比怀念我真正的故乡更多更深?这块土地的拙朴,这块土地的纯净,你感觉得到,就觉得好。
瞧这两棵安静的白杨树,瞧这白杨树后面更安静的托木尔峰,如果你不自以为是的话,会觉得你挖空心思要做的某一件事,其实做不做都一样;而你最得意的时候,不过耍了一回小聪明。若跟那些做买卖算不过账来的维吾尔农民比,我怀疑自己比他们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