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若第一次沿陇海线乘火车横穿陕西及甘肃东部,肯定对车厢喇叭中不时播放一段扯着嗓子嚷嚷的秦腔戏印象深刻。我们江南人从小听惯了越剧沪剧,会觉得秦腔太过刺耳,仿佛杀猪叫。我听西北人唱歌,爱听河州花儿。尽管花儿也像秦腔一样高亢激越──歌手往往拿手掌捂住自己的耳朵,怕把耳朵震聋了,可花儿于高亢中婉转动听,仍觉得亲切有趣。也许,只是因为听说河州人的祖先是江苏移民,且怎么听也听不懂的河州话中,有我们省府南京的古方言,我才对河州花儿,有先入为主的好感。
“索菲亚诉苦”是一曲催人泪下的“素花儿”,这有别于情歌之类的“荤花儿”。一个日夜操劳,疲惫不堪,且备受婆家欺侮的小媳妇儿,于晨曦中出城打水时,不期遇见了她娘家的舅,便情不自禁地哭诉起自己的不幸,满肚子的苦水,一古脑往外倒。
“东方哟发白,四城门开……”,一开头的这句歌词,就拉得很高很长,悲凉壮烈,闻之令人心寒。这是一位河州朋友唱给我听的,当时我们在兰州。他对我说,听花儿要每年农历“六月六”,到康乐莲花山去听,那儿才原汁原味呢。在我的记忆中,他对那些自诩会唱花儿并自我感觉良好的专业歌手,竟嗤之以鼻。
我在甘肃时,曾四处收集花儿,最终抄了一百余首;有的甚至连曲谱都抄下来了,尽管我本人并不识谱。当时我偏爱花儿,不爱秦腔,是因为缺乏欣赏传统戏曲的习惯和能力,听不懂秦腔戏。虽然文化大革命时期,我也像别的中学生一样,唱过京剧样板戏,还扮过《红灯记》中的鸠山先生呢,可至今仍是一个戏盲,十足的门外汉。
1983年春天,我和我的测量小组,在陇东环县工作,住在一个名叫杨掌的小地方。这个杨掌,除了总是关着大门的林场外,仅三五户人家,但叫人意外的是,它竟是大队部的所在地,也是方圆三十里最热闹的去处。我曾吃惊地发现,连全国行政图的挂图上,竟标有杨掌这个地名;这显然是地广人稀的缘故,那一块面积很大的地方,没有比杨掌更大的地名。
那一年,杨掌人决定举办文化大革命以后的第一个集市,历时十天,并特为从外地请来木偶戏剧团唱秦腔。当初我看着村民们正经八百地搭戏台觉得可笑,怀疑到时候冷冷清清,看戏的没唱戏的多。结果我错了,显得很无知,杨掌一下子来了上千人,且不论男女老少,个个都是戏迷呢。露天戏台下没得凳子,看戏的就从河滩上搬来石头当凳子坐;而有的人怕费事,干脆一屁股坐在满是尘土的地上,摇头晃脑听秦腔。
唢呐锣鼓吹吹打打,震得山响;古装木偶你来我往,像走马灯似地乱跑;而高亢激昂的的秦腔调儿,竟响彻云霄呢。我特为走到戏台后面,看演员扯着木偶又说又唱。虽然观众只看到演员手中的木偶,看不到演员的脸,可是那些演员,竟个个表情丰富,如痴如醉呢。也许,我心想,只有在旷荡悲凉的黄土地上,才能唱秦腔;或者说,只有黄土地上的人们,才听得懂秦腔。
遗憾的是,回到南方后,再也听不到秦腔了,除非我自己在家里突然吼一句:“苏三,你不要再埋怨罗!”这是《苏三起解》中的一句台词,也是我在陇东的好几个地方,看了好几场秦腔后,学会的唯一一句秦腔。而叫我沮丧的是,我女儿听了,总捂住耳朵,跑到里屋去。并告诉她妈妈:“爸爸又在怪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