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之夜的静谧,给两束车灯划破了。去蒙古包吃了蒙古餐,我们同车回宾馆。何杰正要晕车时,哈斯给我们唱歌,唱了一首她从蒙古国学来的蒙古歌,其歌名叫《母亲》。于是歌声在车子里回荡,激动着我们的心;歌声又飘出车窗,飘向深蓝的夜空。哈斯讲她超喜欢这首歌。她是用蒙古语唱的,然后用极标准的汉语普通话,极专业的语调和节奏,清晰而简洁地口译这首歌。
“这是怀念自己母亲的一首歌。她说外面下着蒙蒙细雨,我的母亲你到我的梦中来了没?我很想念你,你会回来看我么……”这是我所知道的最感人的一首蒙古歌。其歌词我是听到的蒙古歌中最细腻的一段。哈斯叫何杰唱,何杰不肯唱,究竟什么原因,是因为晕车,是害怕掠美,不得而知。
这时候,我们看到一只狐狸,于是把车子开到草地上去追,车灯几次打到狐狸身上。哈斯讲那个狐狸尾巴白了,这是今天第二回看到它。老秦问,蒙古人打狐狸么?哈斯说,不能打。老秦问为什么,哈斯说不能杀生。老秦又问宰羊不是杀生么,哈斯说宰羊是为了吃。这本该当笑话笑起来的,但车子里没一个人笑。显然哈斯的淳朴直率,一如何杰的内敛深情,均有异于都市人的世故圆滑,不该为我们品头论足。
在蒙古包中吃蒙古餐
面对辽阔的鄂尔多斯草原,极目远眺才看得清离得最近的那几个蒙古包,于是我们约了何杰和哈斯,又约了给我们开车的厨师长阿古拉,一起去蒙古包吃蒙古餐,领略下蒙古牧民的饮食文化。“阿古拉”的汉语意思是“大山”,这位蒙古族男孩安静得像大山一样沉稳;即使喝了不少白酒,开车也开得稳当。
车子开到牧民那里,女主人把我们迎入一个当餐室的小蒙古包中。传统的蒙古包是那种逐水草而迁徙的用柳树棍儿搭起的圆毡房,如今很少能够看见。我们进入的这个蒙古包是固定式的,甚至拿水泥砖头,砌了圆弧形围炕,铺了毡子,由客人坐卧两便。中间摆了一张大圆桌,奶茶、奶酪以及各式菜肴,都摆在桌子上而不是摊在地毯上,大家都坐在炕沿上而不是席地而坐。
毡房门口立着两柄苏勒德矛,且有彩色布幡予以悬挂。据说苏勒德矛是成吉思汗的神圣权杖,显然蒙古牧民是以此表达他们对大汗的追念与尊敬,并祈求大汗以神的力量保佑他们。哈斯讲这是风马旗,好像跟藏传佛教的六字真言有关。而藏族风马旗的旗杆,是随便一根木棍,并无这样的三叉戟。后来在鄂尔多斯的别处,多次看到苏勒德矛的前面有一匹白马塑像,才明白这种仪式性的祭坛,是蒙古文化受了藏族及汉族的影响。
女主人将奶茶灌入大号暖水瓶中,哈斯不时给我们续热茶。奶茶里面通常搁炒熟的小米、酸的或甜的奶酪、摊成煎饼样子的白奶皮,以及一种像馓子一样的蒙古语叫臧斯的面制食品。后来就陆续有手扒羊肉、水果罐头、生黄瓜、大蒜头、肉粥等端来。我尤其喜欢喝那个肉粥,味道好极了。
毡房里充满了奶香味和肉香味,以及门外飘来的那种清新的湿草气味,以及我们一见如故的海阔天空的闲聊。何杰讲她喜欢六世达赖仓央嘉措的诗,正巧我们刚从阿拉善左旗过来,去了广宗寺,瞻仰了仓央嘉措的灵塔。话题就这样越聊越多,讲到文物管理所的巴特尔副所长,哈斯就特别兴奋。她说巴特尔叔叔啥都懂啥都会,懂草药会看病,懂摄影会拍照,阿尔寨宾馆里的那些壁画和岩画,都是他翻拍的。
蒙古餐最具特色的一项内容,便是大口大口喝酒。据说喝酒前有弹天弹地之举,影视中多次看到过。其实呢,蒙古人的这种饮酒风俗,因地域的不同,环境的不同,时代的不同,有相当的差异。鄂托克旗是三杯白酒敬客人,一杯敬天,一杯敬地,一杯敬亲友,哈斯代表鄂托克人敬我们时,尤为善解人意,喝不了三杯喝一杯就行。阿尔寨是四杯白酒敬客人,女主人代表阿尔寨人敬我们时,也是只喝了一杯,领了心意就行。哈斯提醒老秦,这时候可以还敬女主人一下,请女主人替你喝一杯,结果女主人一饮而尽,皆大欢喜。
通常敬酒的时候,是要唱敬酒歌的,或长调,或呼麦,气氛逐渐热烈,喝酒越发勇武;往往是主人高歌一曲,客人咕咚一杯。可当晚我们的蒙古餐,一是哈斯讲她有讲解任务不能喝白酒怕喝坏了嗓子,二是阿古拉矜持,不起哄,所以我们的喝酒,只各随各便,喝多喝少,无所谓。再说,我们谈话的兴致,早压过了喝酒的乐趣,就免了劝酒的客套。散席之后,在回去的路上,哈斯用蒙古语给我们补唱了一首敬酒歌,阿古拉一面开车,一面和着她的唱。
“我们欢迎远方来的客人,来到我们这个地方。我们希望他有第二次来我们这里,跟我们成为很好的朋友……”哈斯唱罢讲道,要拿着银杯子给客人敬酒的。
成吉思汗的安葬地
时至今日,死于1227年的成吉思汗究竟安葬于何处,仍是尚未破解的一个谜。成书于1252年的《蒙古秘史》有这样的一段记载:“戍年秋,成吉思汗出征唐兀惕百姓。妃子中携也遂妃以去。途中,猎野马群于阿儿不合。时成吉思汗所乘赤兔马,见野马群来,赤兔惊而成吉思汗堕马,肌肤痛甚,营于搠斡儿合惕之地。”
专家考证认为,文中的“戍年”指公元1226年,“唐兀惕”指西夏国;而当时的“阿儿不合”,就是现在的阿尔巴斯苏木;当时的“搠斡儿合惕”──蒙语意指“多窟汇聚之处”,即北魏以来开凿的那108个石窟聚于同一座红砂岩上的阿尔寨。
阿尔寨壁画中有一幅被学者命名为“成吉思汗安葬图”。学者认为画中低头痛哭的那位妇人,就是随军出征的也遂妃。甚而有专家指出,阿尔寨红砂岩顶部的那个下挖式石窟冬暖夏凉,既是成吉思汗坠马后的养伤之所,也是成吉思汗去世后的停灵之处。
阿尔寨石窟西边有一个地方,当地人称它为“包特根西力”,译成汉语是驼羔梁。当地牧民认为,此处就是成吉思汗安葬时杀骆驼羔子的地方。有传说讲,成吉思汗入葬于草原后,令一万匹骏马反复践踏,致使墓穴处被践踏得跟其他地方一模一样,即便安葬者也看不出墓穴在哪里。随汗王遗体入葬的有一个骆驼羔子,惟有生下这个羔子的母骆驼,才能顺着它的驼羔的气味,寻到墓穴的准确位置。据说驼羔梁以前有一块中间有孔的圆形巨石,当年是拿它来拴那个亲眼看到自己的羔子被宰杀的母骆驼的,怕它发怒时横冲直撞,踢践宰杀者。可惜这块巨石,在文化大革命时期给炸碎了,不见了。驼羔梁与阿尔寨之间,另一个地名叫“包拉陶勒亥”,译成汉语是小山丘。据说成吉思汗出征西夏途经此地时,手中的马鞭不慎坠地。他对卫兵讲了一句在鄂尔多斯广为流传的话:“这地方美丽富饶,可为我百年之后的安葬之地”。
由此看来,讲阿尔寨地区是成吉思汗的安葬地,并非无稽之谈。古代蒙古人信仰萨满教,认为人的去世是灵魂与肉体的分离,便用垂死者的鼻息,将他的灵魂吸附于一撮驼毛上,如汉族的灵牌,被长期供奉,被永久祭祀。鄂尔多斯东部的伊金霍洛旗有成吉思汗陵,为蒙古族达尔扈特部落守护、祭祀,至今达700余年之久。而这个蒙古族王陵被守护的,正是附有成吉思汗鼻息的那撮白驼毛。在蒙古人心目中,他们更重视大汗的灵魂,而不是他的遗体或随葬品。
阿尔寨的毁坏者
次日上午,我们由阿尔寨去东胜。我们跟两位蒙古族姑娘哈斯、何杰告别,也跟高耸于无边草原的红砂岩石窟告别。阿古拉开车送我们到前面有六座白塔的路口,它们分别对应于藏传佛教六字真言的“唵嘛呢叭咪吽”。班车由蒙西开来,于每日上午9点10分路过这里。早上阿古拉身穿镶了红边的白制服,头戴高高的厨师帽,给我们揪面片。那些面片儿方方正正,不厚不薄,上百片全大小相同,就跟一个模子里压出来的一样。而且,那面片儿味道醇厚鲜美,感觉十分养胃,我是吃了一碗再吃一碗的。
单是阿古拉的那顿早餐面片,就使我萦怀于阿尔寨,永久不会遗忘。而更多摄录于相机的、映入于眼帘的、感触于内心的那些石窟、壁画、历史、宗教、传说、红砂岩、风马旗、蒙古包儿,敖包堆儿,更有那里的男孩女孩、男牧民女牧民,以及他们的敬酒及敬酒歌,都使我陶醉于当时,萦怀于永久。
按理北魏时期的石窟,多数是有石像的,且精美细腻绝伦,如大同的云冈、洛阳的龙门,可阿尔寨除了浮雕塔及一个个空荡荡的石洞,看不到一尊石像。我猜想,阿尔寨所在的鄂尔多斯草原,曾数度为铁马金戈的战场,创造者与毁灭者在此地均前赴后继,所以理应出现于阿尔寨石窟中的石像,怕是早就毁坏或失踪于战乱中。
历史的诡谲,常令人始料不及。早年阿尔寨祭祀成吉思汗的庙宇建筑,毁坏于公元1632年,毁坏者是蒙古大汗林丹巴特尔;而这个林丹汗,正是成吉思汗的第二十二世孙。
清朝僧人罗布桑隆日布在《智慧明灯》一书中,写有这样一段话:“林丹汗是法王,忽心中钻入恶魔,率兵来到我们鄂尔多斯,破鄂尔多斯的部落,劫走博硕克图济农夫人。欲进兵西藏毁黄教,劫取宫帐内的圣物,在途中因阎罗王的阵势和成吉思汗的灵气而甲狗年逝于青海希尔塔拉。”
跟众多蒙古人一样,林丹汗是信仰藏传佛教的;起初信的是藏传佛教中的黄教格鲁派,后来改信花教迦萨派。因为这种偶然,才忽然起了恶魔一样的坏心,一举毁了信奉黄教的阿尔寨寺庙,使现有的历史遗存,不及其繁盛时一个零头。
我们渐行渐远。那座宏大奇伟的红砂岩,在我们的视野中越来越小,成了茫茫草原上的一个黑点儿,最终完全消逝。历史也是这样,突然出现了,又倏地消失了。如此诡谲的情形,常使人意外而惊愕,茫然而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