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肚脐
9月7日在喀什,我独自搭乘一部看似快散架的长途班车前往塔什库尔干,行程294公里。沿盖孜峡谷而西,窗外是铁青色的滔滔河水。多股水流仿佛在赛事中奔腾激越,瞬间汇聚到狭窄的颈口,一齐砸向谷底的乱石。那些石头最大的比房子还大。峡谷的对面是红褐色的山体,但一会儿又变成了铁青色。山体的粗莽,是整块裸岩由谷底到云层的刀削斧劈般的斜立。白云朵的稍稍飘移,便会露出那尖锐的石峰在蓝天中兀然傲然。更远处的云朵也在悠然飘移,有时就会露出更高的雪峰。那雪峰在蓝得发亮的明净里,呈金字塔形肃然默然。
接着我看到公格尔峰了。也看到了公格尔九别峰。现在我才意识到已经来到帕米尔高原。帕米尔的语意至今尚无定论,莱瑟博士认为它是叶尔羌地区的突厥语,意指山地中的平地或河谷,而帕米尔人自己则称它为班-伊-邓亚,意指世界屋脊。显然后者比前者定义精当。
学者称:“帕米尔多山地区是中亚细亚高原体系的核心。”而塔吉克谚语称:“人的肚脐在肚皮上,世界的肚脐在帕米尔。”塔吉克人“高鼻深目”,是我国唯一的中亚白种土著民族,塔吉克语属印欧语系东伊朗语族帕米尔语支。学者研究认为,帕米尔的塔吉克人,是遭驱逐后被迫进入高山地区的。
拓宽后的314国道,挨着卡拉库里湖西岸逶迤而南。长途班车摇摇晃晃地停在湖边。司机叫乘客在没有洗手间的地方解手。湖水呈墨绿色。湖边有黑牦牛。湖那边的慕士塔格峰白得耀眼。我对慕士塔格的记忆,是22年前在上海书店买到一本民国时期出版的影印竖排版书,其书名是《亚洲腹地旅行记》,作者是瑞典人斯文·赫定。可能就是读了这本书的缘故,我才对阿克苏以南的南疆地区心驰神往。赫定当年攀登慕士塔格峰功亏一篑,但丝毫不影响我对他的探险生涯充满敬意。
班车在平路上行驶也发出喀喇喀喇的嘈杂声音,不过这声音没有影响刘明隔开一对塔吉克老人跟我讲美国学者塞缪尔·亨廷顿的《文明的冲突》。刘明是新疆师范大学人类学硕士研究生。其毕业论文是塔吉克人的环境变迁与文化适应。
山势已经平缓,湿地的绿草像地毯一样铺满河谷,那儿有黑牦牛斑斑点点。现在你才觉得帕米尔有高原气象,然而这是一种错觉。就像盲人摸象一样,我们看到的平坦区域,其实只是帕米尔崇山峻岭中微不足道的一部分,莽莽群山才是这个“肚脐”的主体。
刘明讲就在这里他见到过上千头牦牛的壮观场面。他讲塔吉克牧民叼羊时将马鞭咬在嘴里的强悍。他讲亨廷顿诠释文明冲突不无偏颇。接着举例说明,阿帕克霍加麻扎的莲花浮雕,就是伊斯兰文明与佛教文明的融合而不是冲突。就像帕米尔扑面而来的各种奇异景观,刘明越发学术性的讲解,亦使我应接不暇。突然我打断他的话:“你讲今晚就是塔吉克人的皮里克节?”他说没错。
“去什么地方才看得到他们过这个节?”我不免紧张起来,害怕错过机会。
“到他们家里去看。”刘明不但青春阳光,而且善解人意。“如果你想去的话,我带你去提孜那甫的热那古丽家。”
不速之客
皮里克是塔吉克语“灯”或“灯芯”的意思。以前我只知道藏族有燃灯节,藏传佛教格鲁派祖师宗喀巴圆寂于藏历十月二十五日,藏民于这一天家家户户点油灯怀念大师。而塔吉克人在是伊斯兰教历的八月十四日过皮里克灯节,历时两天。
受惠于刘明的助人为乐不只我一人。一对希腊青年也跟我们一样,坐班车来帕米尔。他们打算用两个月时间走完中国,现在已经走了两个星期。他们在塔什库尔干只逗留一天,刘明将安排他们在县城一家医生家里过皮里克节。刘明跟他们讲英语比他们流利。刚才在卡拉库里湖边,我听到那位漂亮的希腊姑娘跟刘明讲,这是我看到的最美丽的湖泊。因为语速较慢,我勉强听得懂。
到了县城,刘明先带我去菜市场买蔬菜和水果,他说牧民最缺的是维生素C。然后我们雇了一部小型客货两用车,倒回去往提孜那甫走。司机是维吾尔人,刘明跟他讲维吾尔语。司机脸色黢黑,戴一顶牛皮帽,看上去像美国西部牛仔。因为一路上播放巴基斯坦音乐,中亚气息愈加浓郁。
热那古丽家的院子悄无声息。门是不上锁的,可家里没一个人。刘明不无遗憾地对我说:“他们还在牧场上呢,秋季的打草还没结束。”
“哪个牧场?”我问。
“克孜勒克尔凯勒青牧场。”刘明说:“就在慕士塔格峰底下。”
对我要去塔吉克人的夏牧场,独自跟热那古丽家一起过皮里克节的决定,刘明没有丝毫惊讶。于是我们跟那个维吾尔司机开始谈价钱,35公里山路他开价120元,而刘明只肯给80元。两个人刚才还像朋友一样亲热,现在却像仇人一样争吵,彼此寸土不让。
下午的太阳很快就会落下去,我说最多出100元,司机犹豫后答应了,仿佛吃了天大的亏。而最后一场争吵是,他要先结算从塔什库尔干来提孜那甫的10元车钱,刘明立刻跳下车,声称不走了。刘明的敏捷和决绝,终于吓退了司机的得寸进尺。扶了扶牛仔帽,这个精于计算的维吾尔人立刻爽朗大笑,招呼刘明上车,车上又开始播放欢快的巴基斯坦音乐。
下了314国道车子就颠簸起来。现在我得赶紧学几句最简单的塔吉克语。我在小纸头上记下刘明所说的每一个塔吉克词语的发音及释义。我们的车子在土路上无规则地跳动,我的笔尖也在纸头上跳来跳去,我怀疑下车后会认不出自己的字。
刘明讲,塔吉克人的问候语是“索嘎托丁加木米酒斯恰基巴达木巴诶拉特”。我知道藏族的是“扎西德勒”,彝族的是“孜莫格涅”,都只有4个音节,而塔吉克的居然四倍半于此令我讶然。后来我才知晓,每一个塔吉克人都只从这句问候语中选用自己喜欢的一两个词,或“索嘎托”,或“丁加木”,或“索嘎托丁加木”,其组合随意而自然,其表达郑重而真诚。因为我尊重学者的严谨态度,也重视与刘明才半天多的友情,所以我跟他一样,以后每次和塔吉克人打招呼,都一字不落地讲完整。结果,我于塔吉克语的最大成就,便是“索嘎托丁加木米酒斯恰基巴达木巴埃拉特”的脱口而出。
“恰基”是好的意思。“热合麻特”是谢谢。“胡夫斯”是睡觉。上厕所怎么办?必须讲“哈拉”。牧场上没厕所,应该找一个没人看到的地方,或没人看得清你在干什么的地方解决问题。“海贝克”是馕,“宝司”是好啦够了。水怎么讲?“哈兹”。若讲维吾尔语的“苏依”,他们也听得懂。这时我突然松了一口气。我在阿克苏西面的乌什县下过乡,时隔30年来南疆,不少维吾尔单词居然能够从潜意识中一个个跳出来。
倘若只在词语上作指导,还不能充分表达刘明的人文情怀。所以他又讲那儿是背靠背的两家人家。一家是热那古丽、法木尼克夫妇,他们的儿子叫法克瓦拉合,他们的亲戚叫阿特丁。另一家是夏得马尼大叔家,大叔有三个儿子,老大叫啥,老二叫啥,老三又叫啥。可惜我只记下了老二的名字仔芬。
刘明关照我不要跟仔芬喝酒。一次他为了阻止仔芬喝醉后于月黑风高骑马回家,自己一口气喝完半瓶白酒也醉了。他醉眼矇眬的一场哭诉把仔芬吓醒了酒。骑着马,搂着他,仔芬依然于月黑风高走十余公里回牧场。仔芬惊讶的是,这个性格开朗的硕士,也会有一肚子的不幸和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