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明把我扔在牧场上掉头走了。他安排好了我,还要赶回去安排那对希腊人。我估计他回到县城要天黑了。很幸运,热那古丽会讲汉语。这辽阔草场中的两间连体土屋有十七八口人,就她一个人听得懂我的话。
陌生感随着刘明的离开渐次弥漫。我不知道能够在多大程度上跟这两家人家交流。我们带来了蔬菜和水果,我让刘明给他们每人一粒荷氏糖,但不同民族的文化隔膜明显存在。我不知道什么话可以讲,什么话不能讲。不过我明白不能老坐在客人所坐的土炕位置一言不发。我起身拿出相机,给五六个孩子“惹西木”。惹西木是拍照的意思,孩子们都听得懂,立刻欢天喜地起来。
天黑了我才回到屋里。热那古丽神色紧张,问我身份证、边防证是否齐全。她说来了两位边防警察,请我到后面的夏得马尼大叔家去,现在就去。
家里的皮里克
库尔干警察当过兵,会讲汉话。我有身份证、边防证但没工作证。我说我是自由撰稿人,哪个单位也不会给我发工作证,可库尔干的质疑态度丝毫没有消退。幸运的是,我能够拿出喀什地委宣传部的介绍信,得以立刻终结这个审慎的审查程序。
我坐的是客人位置,库尔干坐在我旁边,他的同事坐在另一边寡言少语。只灶头那里点了一支蜡烛,男人都坐在曲尺形的土炕上,女人已经端来火盆,刚才还一脸威严的库尔干,现在却露出淳厚笑容,叫我就在夏得马尼大叔家吃东西。
大叔往火盆里插木棍,每次插两根,一面插一面呼喊。“这木棍是缠了浸过酥油的白布条的。”现在的库尔干已经完全放弃他的警察职责,开始给我当讲解员。他问我叫什么名字。他把我的名字告诉夏得马尼大叔。我听到大叔一面呼喊我的名字,一面为我插两根木棍。这屋里的每一个人,包括每一个客人,自然也包括我,都在大叔的呼喊声中感受着亲情的张力。身为不速之客,我在一个陌生民族的牧民家庭,受到了亲人般的接纳。
库尔干对我讲,今天是活人的节日,明天是死人的节日。现在我才明白,塔吉克人的皮里克节,一是家人团聚,如同我们汉族的中秋节;二是祭奠亡人,如同我们的清明节。看夏得马尼大叔插木棍的郑重表情,不免使我想起“遍插茱萸”的古汉人习俗。
已经点火了。火焰在黑暗中跳动。火光温和而持久。塔吉克人以前是信古波斯的拜火教的,赞美火,崇拜火,认为火是有灵魂的,是可以与之沟通的。塔吉克人的皮里克火焰,正是拜火教精神的罕见遗存。
现在每个人都要伸出手臂,轮流捧一次火,捧到自己的面孔前。仿佛祈求了火,又仿佛将人的局限告诉了火。在这个简单仪式中,在与火焰的沟通中,我第一次感觉到古代汉人所说的“天人合一”。
拿走火盆后的第一道食物是一盆塔里特。我是亲眼看到这两家人家的女人一起制作这种酥油奶糊的。先是把羊奶煮沸,把面粉擀成刀切面,然后把刀切面倒入羊奶中搅和,这有点像甘肃人的玉米粉搅团。记得热那古丽搅塔里特时,灶膛里的牛粪饼熊熊燃烧。端到白餐布上的塔里特是浇了一层酥油的,味道怪怪的。我给我的指令是,人家吃多少,你也吃多少。拿木勺一下一下挖塔里特吃,居然越发觉得不难吃。
库尔干不禁称赞我道,吃塔吉克人的东西,你比我们的汉族干部厉害。接着夏得马尼大叔特地给我端来一碗羊奶酒,叫我一个人喝。而我们的交谈,也开始漫无边际起来。后来就讲到了在喀什的莱丽,一位著名塔吉克女歌唱家。莱丽跟隔壁的热那古丽家是亲戚,我给夏得马尼一家看我相机里莱丽给我唱塔吉克民歌的录像,他们全惊讶得目瞪口呆。我说我坐南疆火车到喀什的时候,跟莱丽和她的儿子阿曼夏是一个卧铺间。他们又惊讶我知道英俊少年的阿曼夏,叫得出他的名字。
库尔干告诉我,塔吉克人是给赶到山上来的。塔吉克人最老实,不做糊里麻汤(维吾尔语,意指乱七八糟)的事。从来就是听人家的话,走自己的路。塔吉克人的东西难吃,但塔吉克人心肠好。
晚上我是睡在热那古丽家的。给我的被褥是最新最干净的。我睡在曲尺形土炕的最里面。热那古丽请我吹灭灶头上的蜡烛时说了声谢谢。月光从土屋的隙缝间照过来。房顶上的土屑曾掉下来两回,掉在我的脸上。刮进屋里的风,是从慕士塔格刮来的。
墓地的皮里克
我起来的时候,女人们已经开始一天的劳作。我独自往牧场中央走去,走到能够踩出地下水的地方。我看到草地上被钐镰打过的痕迹,羊群已经离开羊圈很远很远,牛群则走得更远。牛的耳朵上或牛角上或尾巴上会有主人家的记号,一个牛群中往往有五六家的牛。晚上羊是被关进土圈里的,怕狼的袭击。牛卧在圈外,由狗来照看。塔吉克人的狗不吠人,但碰到狼却像藏獒一样凶猛。
我走在朝阳中呈金黄色的克孜勒克尔凯勒青牧场上,离慕士塔格雪峰越来越近。在塔吉克人眼里,这是一座令人肃然起敬的神山,其最高处是费尔代维西,意指长满奇花异草的天堂。人间的花朵,据说最早是从那里采来的。若是出远门,送行的人不忘说一句“慕士塔格与你同在”。奇怪的是,阿拉木称它为“慕士塔特”。这个小男孩在拍照时曾给我摆过无数个优美的pose,其中之一是骑毛驴作叼羊状。
后来刘明问我,仔芬笑没笑话你替女人拎水,因为塔吉克男人是从来不做这种事情的。当时我指着泉眼用维吾尔语问那个叫阿特丁的姑娘:“布拉克?”她点点头,朝我微笑。我半分钟教会了她用我的相机给我和仔芬拍照。接着仔芬要我拍他的拖拉机和他。仔芬卷莫合烟的时候,我拿出一盒酒店火柴他欣然笑纳。后来有人看到我拍他的照片时称他为恐怖分子,可我心里明白,他是我见到的最强悍且最温和的男人。
法木尼克家不养马了,他骑雅马哈摩托送我回提孜那甫。我从莱丽那儿学到一句塔吉克送别语“胡达菲丝”(真主保佑),一面说一面跟这两家人家告别。雅马哈在土路上扬起尘土,法木尼克指着远处的一间土屋说,那是莱丽的丈夫的哥哥家。
上314国道的斜坡铺了一层卵石,雅马哈往上冲的时候突然打滑。就在快要倒下时,法木尼克扶正了车把,车子猛地冲上了柏油路,像飞机起飞时那样跑起来。在国道上的车速是不是150公里我不清楚,因为我探头发现车速表坏了,指针永远指向零。我请法木尼克在墓地前停下来,没忘记刘明的提醒,看一看塔吉克人的墓室壁画。我用塔吉克语跟法木尼克讲“胡达菲丝”时,他用汉语跟我讲“下次来,我们找”。
果然,我在一处墓室中看到了粗犷的红线条壁画。我看到一个红衣女人孤独站在高高的坟岗上。今天下午是墓地的皮里克了,如同我们的清明节扫墓。塔吉克坟墓呈长方形,多数没有墓室。长方形平面上立着马鞍泥饰的,其死者是年轻人。死者被移入墓穴时,必须遮一块红布,怕太阳光的耀眼使死者看不清去天堂的路。男人是不流泪的,但在葬礼上他们却哭得一个比一个凶。枯羊头是塔吉克人的吉祥物,可在墓地里看到一地的乌黑色山羊角却觉得恐怖,寒毛竖了起来,敬畏感蓦然升腾。
活着与死去紧密相连。刚过完家里的皮里克,给每个活着的人祝过福,就要来墓地安慰死去的人。到夕阳西下的时候,墓地里会点燃火把,由长者平分同墓地的扫墓者所带来的所有食物。这时候,即便是过路乞丐,也能够得到一顿丰盛的免费晚餐。可惜我不得不放弃今晚的皮里克,马上到县城去。因为,刘明要我赶快去那儿参加一个塔吉克婚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