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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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蓝眼孛端察儿(6)

孛端察儿已经爬到纳兰萨满跟前。他用可怜巴巴的蓝眼睛,看着这个冷漠无情的老太婆。他要跟萨满说话,可他的嗓子眼被血块堵住,怎么也发不出声音来。于是他吃力地爬起身子,弯着腰,努力站起来。

就在这时,他听到了低沉有力的击鼓声,看到纳兰萨满正用她那双枯黄的手,按祭神时的鼓点节奏,拍击着那个拴着红丝带的羊皮神鼓。她的眼睛,仍冷漠地看着河对面的小山岗。这时候,只有她一个人看到了山岗那边已聚起一团团逐渐变黑的且预兆着一场雷雨的云块;也只有她一个人,看见了云块底下突然冒出一帮骑着马匹的男人。

那些男人,就是姗姗来迟的腾格里斡亦剌人。

注释:

[1]马粪子:一种能止血消炎的药菌。

11

乌黑的云块正朝不儿罕山缓慢移来。晴空中,原本是透明的湛蓝,被乌云吞噬了一半。光芒四射的太阳,正无奈地等待着失去辉煌的时刻;被乌云遮没前,更明亮耀眼。那瀑布般的光幔,斜照着山洼里这片尸首狼籍的战场。十来个蒙古人,还在疲惫不堪地跟人数比他们略多的斡亦剌人作殊死搏斗。敌对的双方,没有一个人听见纳兰萨满在击鼓,也没有一个人看到另一批斡亦剌人朝这边张望了一阵后,已从山岗上冲下来。

孛端察儿终于在纳兰萨满面前站起来了。他一只手捂住受伤的腹部,另一只手颤抖地在空中舞动。他的嗓子被血块堵住,发不出声音。他觉得纳兰萨满看他的眼睛,不是刚才那种冷漠无情,而是怂恿鼓励,甚而脸上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鼓声越来越响,节奏越来越快,这使雷雨来临前突然变得阴暗的山洼,显得神秘可怖。那些腾格里斡亦剌人,正要冲过小溪增援他们的同族时,一道刺眼的且一瞬即逝的闪电,从云块中闪出。紧接着,轰隆隆的雷声,由远而近,由沉闷而响亮。这一声声的炸响,止住了围栏里的羊叫声音,也止住了蒙古人与斡亦剌人厮杀时的咒骂声。第一声响雷停歇后,一向畏惧雷电的牧人,全都收起了自己的武器,自动地从混战中退至一旁。若平时遇到雷雨,他们总是躲进帐篷里。即使身强力壮,也要低下头,捂住耳朵,待雷雨过后,才敢抬起头来。他们意识到这是天神表达神的意志时,一个个跳下马,面无血色地分立在那片开阔地上。现在他们才听到纳兰萨满的击鼓声音,不明白这究竟是老萨满唤来了雷电,还是天神要她在打雷闪电时击鼓助威。小溪对岸的斡亦剌人,也停在河岸那边一动不动。显然交战的双方都意识到,眼下除了听从纳兰萨满的指示,别无选择。

老萨满看到这山洼里所有的人,包括那些站在桦树底下的女人和孩子,全都安静肃穆地听着她的击鼓声音时,才住手。她慢慢撑着她那根硬木拐杖,在闪电雷鸣中,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然后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拿着银光闪闪的神剑,离开她端坐了八个时辰的腥红地毯,一步步走过来。走到中间一块空地时,才停住颤巍巍的脚步,才高高举起神剑。

这时候,两边的牧人都放下了手中的武器,跪在那些血淋淋的尸体中间,默默等候老萨满传达天神的意旨。

这时候,老萨满虚弱地站在那里,用难看的瘪嘴,高声吟诵牧人们熟悉的祭天祷词。

在格斯尔汗的那个时代,

出现了神圣至尊的宝木勒。

他是长生天最勇敢的坐骑,

是我们花衣孛额的灵魂。

……

跪在雷电底下的牧人,全都抬起头来,看着老萨满的脸,按祭天祷词的节奏,齐声高喊“呼咧!呼咧”,震耳欲聋,且不绝于耳。这种高亢而单调的喊声,在隆隆雷声的间隙中,响彻整个山洼。

老萨满仍不停地吟诵着。

霍日穆斯塔天啊,

请把天门打开吧。

拽着神树的枝叶啊,

快来解除我们的灾患。

……

众人高喊“呼咧!呼咧”,没了对雷电的恐惧,只沉浸在萨满与天神对话的这种神秘气氛中。

孛端察儿仍一个人站在稍远处的草地上一声不吭,他的猎鹰在他的头顶上飞来飞去。刚才他看到了那场血腥的恶战,因此他怀疑天神会关注这些牧人,并以神的名义,消除他们之间的误会,使他们中尚未死去的人免遭对方的屠戮。

这时候,纳兰萨满突然停下来,默默环顾四周,然后甩掉拐杖,高高举起那把神剑。她尽量稳住自己,免得当众倒下去。现在她又说话了,尽管声音逐渐低弱,并不时被雷声打断,但她每说一句话,都重复三遍,那些仍跪在地上的牧人,有好几个听清了她的话。

“斡难河两岸的牧人啊,天神并不是由于你们这样野蛮地彼此残杀,才闪电鸣雷警示你们,因为他原本就不大关心你们。今天,蒙古人的霍日穆斯塔天父,斡亦剌人的霍日穆斯塔天父,众人的天神,只告诉你们一件事。他的儿子,你们看,这个蓝眼睛的男孩,将成为你们的大汗,你们,每一个蒙古人,每一个斡亦剌人,应该毫无怨言地服从他。如果你们这些人,有谁藐视他的矮小,藐视他的异样的蓝眼睛,你们,每一个蒙古人,每一个斡亦剌人,将受到天神的严厉惩罚。我再一次告诉你们,天神不关心你们,只关心他自己的孩子。

“这个男孩的母亲,是圣洁的阿兰夫人。在丈夫朵奔去世以后,阿兰夫人受了射入天窗的明月之光,在腹中孕育了天神之子。我要告诉你们,这个孩子的后代,将成为蒙古人中最伟大的尼伦家族。

“你们仔细瞧一瞧,这个孩子身负重伤,可他那的蓝眼睛仍明亮有神。他忍受过失去母亲的痛苦,也经历过被剥夺家产后的苦难。今天,他又亲眼目睹了你们这种残酷无情的野蛮争斗。尽管他心里不喜欢你们,甚至讨厌你们,可他不得不秉承他的父亲──我们最神圣的霍日穆斯塔天父──的意旨,来这里做你们的大汗。”

老萨满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平举着神剑,指向孛端察儿。

这时候,众牧人全都面向那个在闪电中艰难站立着的孩子,看到他左肩上落着一只凶猛的野鹰,恐慌地等待着这孩子说几句原谅他们的话,可孛端察儿仍是木呆呆的样子,似乎不明白大家为什么都朝他看。

博寒葛离纳兰萨满最近,这个老萨满的每一句话,他都听到了。此刻他心里害怕,浑身打哆嗦,不清楚那位具神性的蓝眼睛弟弟,是否明白自己恨他的。博寒寒追悔莫及,当初即使不把炉灶留给他,也该给他一份家产。博寒葛恨起他的老婆来,是那个该死的臭女人,非把蓝眼睛赶走不可。若孛端察儿报复我,只消说一句话,那么这个草原上,随便哪个人,都会毫不留情地用弓箭射死我。博寒葛睁大眼睛,看那个异父同母的蓝眼睛弟弟,但怎么看,也看不清他的脸。

海迷失趴在她父亲冰冷的尸体上,哭得死去活来。她怎么也不相信,她最亲爱的人,已断了气,离她而去。本以为自己掷出短刀,刺死他父亲的敌手──那个厚着脸皮喝她家奶茶的叫撒里直的蒙古人──是帮了父亲的忙,哪里想得到一个黑脸汉子,竟从她父亲背后砍来一刀。现在父亲死了,就像他的那五个原本是生龙活虎的儿子一样,也死在战场上。我要杀死所有的蒙古人,为父亲报仇,海迷失一边哭一边这样想。后来,当她注意到刚才还互相残杀的两群牧人,现在全跪在草地上高声呼喊“呼咧!呼咧”时,才看到那个神情冷漠的老萨满,将寒光闪闪的神剑,指向一个男孩。

这男孩是孛端察儿,海迷失认出他了。准是我不喜欢他,他就叫来蒙古人打我们。今生今世,一定亲手杀了他,海迷失暗自发誓道。然而,当她听到了纳兰萨满再三重复的那几句神示后,这个原本无视天神的女孩,竟惊惧万分。这时她才想到,也许她父亲是因为她曾鄙视天神的儿子,才惨遭横祸的。现在她感受到天神的威严和力量。为什么瞧不起一个蓝眼睛的男孩呢?于是她想起了阿塔赤。是那个吉里吉斯男人,迷住了我的心,可那个男人,除了要杀死我父亲外,什么也不想。他竟袖手旁观,不肯帮我父亲打蒙古人。也许他知道天神不许他出手打蒙古人。

海迷失发现跪在她身旁的这个男人,就是杀死她父亲的凶手,便从她父亲的靴筒里,拔出一把短刀,要刺死这个蒙古人。就在她举手刺去时,一道闪电划破夜空,仿佛看到了天上的天神,畏惧感使她失去勇气,不敢贸然行事。

那个老萨满,虚弱衰迈的老太婆,现在不说话了。她的神剑,掉在地上。她仍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乌云向南方渐渐移去,不儿罕山的山头上,露出了一条明亮而浅蓝的光带。天空仍昏暗阴沉,但闪电雷鸣已完全消失。跪在草地上的那些牧人,虽看到天已转晴,心情有所放松,可他们看着木然独立的老萨满时,对天神的恐惧,没有丝毫减弱。他们还不知道,这个塔塔儿人的老萨满,在完成她的最末一次神职事务后,已经死了。

纳兰萨满是站着死去的。

12

蒙古人将在音果达河谷地中的桦树林边,召开他们有史以来第一次盛大庄严的忽里勒台[1]。几乎每一个蒙古男人,都带着他们的妻子儿女和家奴──如果有家奴的话,并驱赶着一群群在秋天吃得又肥又壮的羊儿,来到这里。原本寂无人声的山谷,突然间搭起了几百顶白帐篷,变得热闹起来。那些头戴固姑帽[2]的女人,都用小山果把脸儿擦得通红,并四处探亲访友。她们帽子上的野鸡毛羽五颜六色,特别引人注目。而那些做事精明的男人,则拿出旧马鞭旧皮靴之类的东西,设法换到一张名贵的水貂皮。那些男孩呢,在河边的空地上玩羊骨头。

直到傍晚时分,孛端察儿才找见孛古思。这时候,老人正独自坐在山坡上,俯视谷地里那片被笼罩在薄雾中的帐篷城。他儿子死了,他知道这在别人眼里,如同羊群中死去一只小山羊那样稀松平常,他从前也是这样看待那些因失去了孩子而痛哭流涕的父母的。阿鲁直从没经历过战斗场面,当初他听到博寒葛那种稳操胜券的轻松口气,便觉得打仗有意思。于是他缠住你,吊住你的胳膊,并且威吓道,若不叫他去,就离家出走,永远离开你。这个本该挨马鞭的小家伙,是有点任性。他生下来才一个多月,他母亲就死了,也没有兄弟姐妹,所以平日没对他过分严厉。如今他已被斡亦剌人用箭射死,也许他本该这样死去。

“你好,孛古思老人。”孛端察儿走过来对他说。

“你好,孛端察儿。”老人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