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跟你说一件事。”孛端察儿看着独眼老人的那张土黄的脸,心里很难受。“孛古思老人,我想做你的儿子,和你生活在一起。我来找你,是想问一问你,愿不愿意收我做你的阿鲁直?”
“孛端察儿。”老人严肃地说,“眼下蒙古人都相信你是天神的儿子,尊你为大汗。明天,你就要戴上我们蒙古人的第一顶汗王帽,接受每一个男人对你的宣誓。孩子,你现在不可能想做谁的儿子,就做谁的儿子。我一个独眼老头儿,也不能狂妄自大地跟天神分享他的孩子。”
“你也相信我是天神的儿子,就凭我的蓝眼睛?”孛端察儿问。
“这是纳兰萨满说的。”老人说。
“孛古思老人,我小时候就明白,你是斡难河草原最聪明的男人。我想知道,你本人有什么看法,不觉得这件事有点怪?”
“如果你真的想知道我对此事的看法,可以告诉你。”
“你是说,我不是天神的儿子?”
“这世上就没有天神。”
“你怎么会这么想?”孛端察儿大吃一惊。
“因为我从没见过天神。”
“纳兰萨满见过。”
“你怎能肯定她是见过的?”
“你是说,天神是萨满想出来的?”
“有这种想法。”
“不明白你怎么会这样想。”
“若没有天神,萨满就无事可做。”
孛端察儿茫然失神。本以为这位老人也会像他自己一样,直觉地意识到他不是天神的儿子,现在才明白,这老人连天神也不信。这到底是由于他的儿子死于非命才不信神了,还是早就有这种想法了,孛端察儿百思不解。
“既然你不信天神,又为何跟别人一样,跪在纳兰萨满面前求天神宽恕呢?”
“我没有理由不尊重纳兰萨满。”
“你是说你没有必要不尊重她?”
老人默不作答。
“如果我不做大汗,你愿意做我的父亲吗?”孛端察儿又提起这个问题。“我想有一个实实在在的父亲。”
“孩子。”老人对他说,“你已经长大了。你现在并不迫切需要一个可以让你喊爸爸的父亲,你要的是,勇敢地,实实在在地,好好活下去。无论做不做大汗,这对你来说,都很重要。”
“我明白了。”
老人笑了,显然知道孛端察儿是个聪明的孩子。这时候,他把自己的打算告诉孛端察儿:“我要到撒马尔罕去一趟。”
“为什么去那么遥远的地方?”
“我跟你这么大的时候,就想去了,可后来一直有事情没去成。”
“什么时候走?”
“就现在,马上就走。”老人说,“阿鲁直一死,我倒自由了。”
“让我送送你。”
“不用送。”老人说,“记住我的话,你要坚强冷静,不要动不动就想给哪个失去孩子的老人做儿子,这无论对他还是对你,都无必要。再见了,孩子。但愿我从撒马尔罕回来后,能再次看到你。”
老人说完这句话,便一个人走下山坡,其步履稳重坚定,义无反顾。走到山坡底下,跨上那匹枣红马,绕过帐篷城,朝谷口骑去。
尽管孛端察儿在蒙古人打斡亦剌人之前,一心要当大汗,干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可如今蒙古人真要立他为汗时,他却心烦意乱。亲身经历过那场残酷的战斗,他觉得对不起死去儿子的孛古思,更对不起一向护着他的撒里直。如果说,一个大汗的职责,就是接连不断地去征服草原上的其他民族,并以掠夺他们的女人和羊群为目的,那么做一个大汗,还不如当一个流浪汉来得自在且心安理得。何况这个大汗,只是纳兰萨满假借天神的名义送给你的。蒙古人中,比你聪明的人多得是,比你勇敢的人也多得是,他们尊敬你,是因为他们害怕天神,你是天神的影子,不是他们的大汗。
孛端察儿边走边想。他走下山坡,穿过一顶顶帐篷时,男人都摘下帽子,恭敬向他致意。他绷着脸,并无得意感觉。
忽兰仍坐在炉灶旁,看着灶膛中窜出的火苗茫然失神。直到现在,她还没有从失去丈夫的悲哀中醒悟,可她本人的命运,又在急迫地催促她作出最后抉择。要么再嫁给孛端察儿或者博寒葛,要么当着众人的面,被家奴用箭射死,或自己寻死去。现在她对孛端察儿恨之入骨,就是这个蓝眼睛,害死了她的撒里直。她也不喜欢博寒葛,不喜欢博寒葛的妻子只鲁花真。可她今晚就要作出决定,何去何从,该如何抉择啊?
帐篷外面有声音了,知道这是孛端察儿的脚步声。他明天就要做大汗了,忽兰心如刀绞。我怎能跟一个害死我丈夫的人生活在一起?以前是喜欢他,可他为什么非去打斡亦剌人不可?假如他是想得到海迷失──那个斡亦剌女人,他是可以把她要过来的,可他却放了海迷失,甚至放了所有的斡亦剌人。尽管这样做是违背了蒙古人的规矩,可是众人敬他是天神之子,对他唯命是从。
“到现在还没吃?”孛端察儿走进帐篷,走到她跟前问她。
“我们一起吃。”忽兰说。她那张漂亮的面孔,浮起一抹淡淡的笑容。她站起身子,不由自主地履行起女主人的义务来。她把茶炊搁在炉灶上,等水开了,往里面搁茶叶和盐。
“撒里直是怎么死的?”她问孛端察儿。
“当时我已中箭,倒在地上,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后来我看见他的时候,他已经血流满面,尸体完全僵硬,一把短刀深深地插在他的头骨中。”孛端察儿从腰间取出那把刀子,递给忽兰看。
“现在你可以做大汗了。”
“我不做大汗。”
“为什么?”
“因为撒里直死了,孛古思的儿子阿鲁直也死了,一想起他们,我就心神不安。”
“你是天神的儿子。”
“可是孛古思老人说,这世上就没有天神。”
“我父亲也这么说过。”
“撒里直说过你父亲的事。”
“他喜欢撒里直。”
“对不起,忽兰。”孛端察儿说,“事先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
“我恨你。”
“这我知道。”
孛端察儿看着开水从茶炊中冒出热气,茶炊盖正发出了扑扑扑扑的响声,他觉得现在应该把心里的话讲出来,于是对他的二嫂说:
“忽兰,我现在还是个孩子,什么事也不懂。从前我自卑的时候,觉得自己最好跟别人离得远一些,一个人去树林里生活。而我狂妄自大的时候,却想着要征服那些瞧不起我的人。我要撒里直帮我打斡亦剌人,却使撒里直死于非命。我知道你喜欢他,深深地爱着他,不能没有他。如果,你相信我也和你一样喜欢撒里直,且同样深深爱他的话,那么你是否允许我像撒里直那样,和你生活在一起?我会像撒里直那样诚恳待你,永远爱你。我不知道,你是否又认为我这种想法荒唐可笑?老实说,现在我说话做事,连自己也搞不清楚对与错。假如你不肯原谅我,拒绝我,那么,我会请人把你送回你们押剌伊尔人那里去。你会在那里得到你父母的安慰和帮助。博寒葛那边,我去说。”
“那么你呢?你不做大汗做什么?”忽兰问。
“我一个人去撒马尔罕。”
“去那么远的地方干什么?”
“我要去看看那个蓝眼睛商人,我母亲喜欢他。”
“他是你的父亲?”
“我不知道。”
孛端察儿明白,他无法让一个被他害死了丈夫的女人,心甘情愿嫁给他。于是他想跟孛古思一样,到撒马尔罕去,离开这个伤心地。他等着忽兰的答复,可忽兰紧闭嘴唇,打开茶炊盖,往里面搁茶叶倒奶子,默不吱声。孛端察儿站起身子,摘下挂在毡壁上的那把二弦琴,又坐到炉灶旁。
他轻轻弹起他母亲喜欢的一首古歌谣。
他看到忽兰正泪流满面呢。
二十多年后,在斡难河草原上,人们已经把孛端察儿的身世,编成了歌谣随口吟唱。他们一直记着,蒙古人那次为遵照塔塔儿女萨满的嘱咐,立这个尚未成年的男孩为大汗的前夜,这男孩竟杳如黄鹤,无踪无影了。他们猜不出这位天神的儿子,到底是讨厌他那个异父同母的哥哥博寒葛,而不愿做蒙古人的大汗呢,还是他的父亲,那个至高无上的天神,蒙古人的霍日穆斯塔天父,在他的五个女儿全都出嫁后,觉得寂寞无聊,又召他回去了。反正,从那以后,谁也没见到过那个蓝眼睛的孩子。孛端察儿的另一个哥哥撒里直,死于斡亦剌人投来的一把短刀,而他的妻子忽兰,也是在那天夜里不见了。人们说,天神要撒里直死在斡亦剌人手里,好让他的儿子顺利娶忽兰为妻。忽兰是个好女人,这谁都知道。
实际上,孛端察儿和忽兰一直过着艰辛而自在的流浪生活。他们从阿里麻里走到塔剌思,从撒马尔罕走到犍陀罗,他们见过底格里斯河边那些身材高大的缠头巾的阿拉伯商人,也见过钦察草原上那些神情严肃的斡罗思王公,他们曾在阿母河的渡口旁,也在木鲁城的集市上,甚至在巴格达的王宫里,弹着二弦琴,演唱一首首蒙古人的古歌谣。那时候,几乎在帕米尔与里海之间的每一座城市里,都有人认识这对流浪艺人和他们的男孩。那个小男孩名叫巴林。
当孛端察儿一家重返故乡,回到斡难河草原时,孛端察儿都过五十岁了。如今他驼着背,蓄着稀疏的胡须,看上去像个脾气很好的小老头。他原先的那对明亮有神的蓝眼睛,在历经艰难困苦后,变得暗淡无光,几乎看不出了。博寒葛已经死了,他的妻子只鲁花真,无可奈何地嫁给了家里的一个家奴。
当孛端察儿以为斡难河一带再也没人知道他和忽兰是谁时,有一天,他们偶然遇见了海迷失,她认出了孛端察儿。这个斡亦剌女人,生下阿塔赤的孩子札只剌歹后不久,她的母亲因痛失男人,在忧郁中不幸死去。谁也不明白海迷失为什么一个人带着孩子留在这里,不跟斡亦剌人回唐努山去。阿塔赤找过她,要娶她为妻,可是海迷失平静地拒绝了他的求婚。她现在热情地留孛端察儿一家在她那个简陋不堪的小帐篷里过夜,她和孛端察儿,还有忽兰,像老朋友一样亲热交谈,但彼此都不提曾使他们相互仇恨的那些往事。后来,海迷失带着她的男孩,也嫁给了孛端察儿,并跟他又生了一个孩子。
在蒙古人那源远流长的历史长河中,那一次由尚是少年的孛端察儿挑起的与斡亦剌人的血腥争斗,只不过是蒙古人征服其他民族的历史事件中微不足道的一例。许多蒙古人都知道,一百多年后,蒙古人铁木真与他的同族人,且是他少年时代的安答[3]札木合,在不儿罕山两边的更为辽阔的草原上,展开了一个个波澜壮阔且惊心动魄的战争场面。铁木真最终战胜了那个擅长外交活动的札木合,被拥戴他的人立为成吉思汗。但是,很少有人知道,札木合的祖先是海迷失和阿塔赤的儿子札只剌歹,而铁木真的祖先,就是蓝眼孛端察儿和忽兰的儿子巴林。
注释:
[1]忽里勒台:古代北方游牧民族选举大汗或者决定军机大事的贵族代表会议。
[2]固姑帽:已婚妇女的帽子。用桦树皮围成长筒形,外裹黑粗布,并插上飞鸟的羽毛。
[3]安答:结义兄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