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世纪初,成吉思汗南征北战,所向披靡,但这位蒙古汗王亲眼看到他的敌手扎兰丁算端,于层层包围中策马跃出石崖,跳入波涛滚滚的印度河,竟感慨不已;明白他的四个儿子虽然全是能征善战的猛将,但他们在年轻的扎兰丁算端面前,却黯然失色。
1
曙色微茫,秋寒袭人,那颗亮星仍像昨晚那样,孤零零地悬挂在阿必思滚岛的夜空。一连刮了好几日的大风,终于停下来了。内陆海的惊涛骇浪,一次次涌向这个小岛,仿佛非把它卷入海底不可。摩诃末算端[1]临死前,他的三个儿子只担心这岛上唯一的那间屋子被大风刮掉屋顶。不过尽管那块凑合着当门帘的毡布被吹得哗哗直响,屋里的暗风一次次将油灯吹灭,可摩诃末算端仍安然躺在这间没窗户的小屋里。后来,直到卫兵从厄尔布尔士山传来剌里赞山堡,已落入成吉思汗的大那颜[2]哲别、速不台手中的消息,摩诃末这才彻底绝望。想到最近几个月风云突变,他就像丧家犬一样狼狈逃命;想到他接过父亲帖乞失算端的王位后,迅速建立的花剌子模帝国[3]将不复存在;想到他心疼的嫔妃已被蒙古人强占,他的母亲秃儿罕哈敦[4]也成了蒙古人的阶下囚,于是一股巨大的悲哀,摧毁了他那虚弱的灵魂和躯体。他把佩剑交给长子扎兰丁才半个时辰,便撒手尘寰了。他真正明白,自己最不喜欢的儿子,恰恰最有勇气对抗他的敌人成吉思汗时,已经晚了。在此之前,他总是认为他的失败是命运所致,他的敌人成吉思汗,是真主派来的。他在扎兰丁建议他怎么做的时候,总是沮丧地摇摇头,神色悲哀地说:“你无法与命运抗衡,也不能与命运抗衡。”
扎兰丁佩着他父王的宝剑站在船头,卫兵在岸边向他行注目礼。这个吉尔吉斯人,要在这座荒无人烟的海岛上给父王守灵,直到扎兰丁有朝一日能回来给父王迁葬,方能离开此地。摩诃末算端死了,这位曾打败古耳王朝,又打败塞尔柱王朝,且使巴格达的哈里发[5]闻风丧胆的英雄国王,竟在极度沮丧中死去。他的遗体,被那块当门帘的毡布包住,草草葬于一株孤零零的橡树旁。
船头大海中破浪前进,朝隐约可见的东海岸驶去。扎兰丁仍站在船头一动不动,他知道现在应该去哪里,应该做什么及怎么做。昨日下午,他已派丞相苫思木先到哥疾宁去。那是父王摩诃末算端生前赐给他的封地,也是古耳王朝的旧都。他要苫思木到那里去,把逃散的突厥人[6]和古耳人聚集起来,然后在兴都库什山建一道防御线,抵抗成吉思汗。一千五百四十年前,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国王,也在那里遇到过当地人的顽强抵抗,而这种抵抗,使得亚历山大的部将们对作战产生了厌倦及恐惧,使得这位名垂千古的英雄帝王,不得不下令回国,放弃攻占印度的企图。同样的历史,将在同一个地区再次重演。不过尽管扎兰丁不像父王那样沮丧,但明白抵抗蒙古人将困难重重。
最糟的是,父王还没跟蒙古人正式交战,就认输了。他把军队分散到各地去,然后带着他身边的三个儿子和卫队,从撒马儿罕逃往阿姆河南面的巴里黑;接着又听信了在哈马丹的另一个儿子鲁克那丁的劝告,由呼罗珊向西走,逃往哈马丹。一路上,每经过一座城市,便不厌其烦地劝老百姓像他一样快逃命。而这时候,成吉思汗已派出哲别、速不台,率领三万骑兵,分两路彼此呼应着深入波斯[7]内地,马不停蹄地追击他。
扎兰丁明白,在这种处境下扭转花剌子模的厄运,是毫无胜算的。当初他父亲若接受他的建议,把花剌子模的军队集中起来,在泽拉夫善河及阿姆河两岸,形成两道防御线,那么成吉思汗的军队,就不可能在短短几个月内长驱直入,抵达花剌子模都城。他父亲的兵力,比蒙古人的多三四倍呢;只要打一次胜仗,哪怕只是挫败成吉思汗的某支小分队,也能振奋人心呀。
烟波浩渺的里海,此刻没有风,也没有说话声音。几个卫兵在奋力划水,海岸越来越近。扎兰丁的两个弟弟,阿黑和兀思剌黑,都是垂头丧气的样子,心里正琢磨着,上了岸如何尽快摆脱扎兰丁。在他们看来,扎兰丁要进入已被包围的花剌子模,要率领全城军民抵抗蒙古人,要让全花剌子模人知道他是新算端,要跟成吉思汗血战到底,是痴人说梦话。
扎兰丁颧骨突兀,两眼深凹,且身材魁梧。他头戴古耳人的筒形毡帽,身穿立领亚麻衣衫,脚登牛皮长靴。他父亲的宝剑,正挂在他的腰际。如果没有蒙古人来打花剌子模,那么这把宝剑,最终将与王位一起,授予他的幼弟兀思剌黑,因为父王最喜欢这个才十五岁的男孩。一行人上岸后,扎兰丁命令卫兵将小船推入海中,任其漂浮。
“阿黑,还有你,兀思剌黑。”扎兰丁对他的两个弟弟说,“若你们不想去花剌子模,就现在就分手。给你们两个卫兵,随去哪里。”
“不。”阿黑突然改主意了,对兄长说,“我们跟你一起走。”
“那么,从今以后,你们在任何场合下,都不能反对我。”
“我们向真主发誓。”
扎兰丁骑上卫兵事先给他准备好的一匹战马,接过一把长戟,向天空晴朗的东方,迎着蒙古人大兵压境的方面,疾驰而去。他的两个弟弟,和数名卫兵都紧紧跟在他的后面,穿越辽阔无垠的红沙漠,绝尘而去。
注释:
[1]算端:国王,君主,或地方首领。
[2]那颜:古代北方游牧部落中有头衔的贵族人物。
[3]花剌子模帝国:十三世纪初,在中亚的阿姆河流域迅速崛起的一个强大王国。它的势力范围曾延伸到与拜占廷帝国相邻的亚美尼亚,以及印度河西岸。其都城花剌子模,在阿姆河下游,离咸海不远。
[4]哈敦:在游牧民族中,通常人们称汗王的女儿为哈敦;某些有地位的贵族妇女,亦可称为哈敦。
[5]哈里发:阿拔斯朝的伊斯兰教主和君王。
[6]突厥人:指居住在里海以北的南俄草原上的古代游牧部落。
[7]波斯:以伊朗的德黑兰为中心的广大地区。
2
一座浮桥横跨阿姆河两岸,河水湍急,混浊不堪。蒙古人的前锋部队在包围花剌子模之前,就派出一千骑兵,企图毁坏这座浮桥,切断南北城区的联系与呼应。这时候,花剌子模的都城里有十万军队,分属好几位异密[1]统率。当花剌子模人发觉蒙古军队的意图时,他们吃掉了那股小部队,一千蒙古人无一生还。这个鼓舞人心的胜利,使花剌子模人得意忘形。他们在蒙古军队再次攻城时,不仅挫败了敌人的猛烈攻势,而且乘胜追击,把蒙古人的退却,看成是他们勇敢作战的结果,于是在西郊的一片树林背后,遭到伏兵袭击,竟措手不及。在那场打得昏天黑地的交战中,花剌子模一下子就损失了一半的兵力。而与此同时,蒙古军队又分出一支人马,紧跟在溃军背后,杀入海必兰门,冲进城中的繁华地带塔奴剌。黄昏时分,这支孤军深入的蒙古部队竟主动撤走了,而花剌子模人,则再也不敢出城了。他们不停地加固城墙和内堡,心惊胆颤地等待着决战的到来。
其实成吉思汗只派了他的次子察合台攻打花剌子模的都城,后来才命令他的长子术赤从毡的赶来支援,而他本人,则由那黑沙不进军巴里黑。在成吉思汗看来,地处阿姆河下游的都城并不重要。
幸运的是,花剌子模人受到严重打击后,他们却得到了一个喘息的机会。因为成吉思汗的两个儿子,术赤和察合台,彼此心存芥蒂,互相拆台,围城动作缓慢,竟使得城内的守军和居民都惊讶不已。就是在这时,扎兰丁新算端由阿姆河上游乘船潜入花剌子模城,给他的军队和人民,带来了胜利的希望。
扎兰丁在夜色中,登上那座摇摇晃晃的浮桥,乘马车驶往他父亲的王宫。进了接见厅,他手按宝剑,神色庄严地走向他父亲生前所坐的那张王座。他的两个弟弟跟在他后面,两旁是认识他们的官员和伊玛木[2]。扎兰丁走到王座前,转身面对那些被召集到这里来的重要人物,他的两个弟弟立在他的右侧。他本人的卫兵和他父亲的卫兵,都向他发过誓,此刻正手持兵器,围在圆形大厅的边上。
扎兰丁听到有人在悄悄说话,猜出他们在说什么。他看见了他祖母秃儿罕哈敦的娘家人忽马儿,也看见了一向与忽马儿作对的木古勒,还看到了忽毡的帖木儿灭里[3]。大厅里没有一个女人,现在谁都知道,那个喜欢自作主张的秃儿罕哈敦,在蒙古人攻下剌里赞山堡后,已被蒙古人俘虏。
“诸位异密,诸位伊玛木。”扎兰丁开始说话了,声音宏亮。“现在,我凭我父王摩诃末算端的王剑,做你们的新算端。父王在解脱人世的烦恼之前,把他的帝国和他的灾难,同时交给了我。”
“可我们不知道这件事。”忽马儿高声嚷道。
忽马儿是秃儿罕哈敦的近臣,即便以前在摩诃末算端面前,他也是一副傲慢样子。摩诃末是从撒马儿罕开始他的逃亡生涯的,因行色匆匆,竟没有委任都城的守城长官。后来有人推举忽马儿担任此职,但也有人根本就不听从这个因裙带关系而扶摇直上的突厥人[4]的任何一道命令。
扎兰丁神色威严地看着忽马儿,厉声喝问:“还有谁怀疑这件事?”
没人回答他,但那些异密,仍在交头接耳,议论纷纷。扎兰丁从腰际拔出宝剑,剑刃在昏暗的宫灯下发出耀眼的寒光。他对他的弟弟兀思剌黑说:“你过来,现在你对着我们父亲的王剑,把你说过的誓言再说一遍。”
“兀思剌黑。”有人在人群中叫他。“别怕扎兰丁!”
“扎兰丁是篡夺算端王位!”另一个人也跟着叫起来。
“我……”少年王子脸色煞白。
“你讲真话。”忽马儿朝他走近两步,鼓励他。“我们不相信摩诃末算端会剥夺你的继承权。”
“我父亲……”这个男孩抬起头来,“我父亲摩诃末算端,临死前是把他的剑,交给了我的哥哥扎兰丁,他要我服从扎兰丁……再说,我本人对王位不感兴趣,就像我现在对战争不感兴趣一样。”
“你就没看出摩诃末算端是扎兰丁害死的吗?”忽马儿问。
“我父亲是在忧虑和恐惧中,因旧病复发而去世。”
“你是个没用的废物!”有人骂兀思剌黑。
大厅内人声嘈杂,几个突厥人已拔出佩剑,声援忽马儿对扎兰丁的质疑。而另一些支持扎兰丁的花剌子模人,也亮出了自己的刀和剑,一场自相残杀的恶斗,眼看就要爆发。
“谁也不要动!”扎兰丁大声喝道。“谁先动手,卫兵就杀掉谁!”新算端见众人慢慢安静下来,才接着说,“诸位异密,诸位伊玛木,我认为,我本人有能力领导你们抵抗蒙古人,因此我才接受了我父亲的王位。我们要打败成吉思汗,这是我们唯一要做的事。现在,我要你们服从我,不管愿意不愿意。请支持我的人,可以退出大厅,回家睡觉去。”
除了忽毡的帖木儿灭里外,忽马儿是最后一个离开大厅的异密。他脸色阴暗,在与扎兰丁对视后,昂首挺胸地走出王宫。
注释:
[1]异密:指受封的大将或官员。
[2]伊玛木:伊斯兰清真寺中的宗教主持。
[3]灭里:指驻防某地的最高军事长官。
3
“你来花剌子模的消息一传出,就有人在王宫前的广场上嚷着要杀了你。”帖木儿对他的新算端说。
“为什么呢?”扎兰丁皱起眉头,他跟帖木儿从小就是好朋友。
“不知道。”帖木儿说,“我也是刚到这里,是一个人来的。”
“你在忽毡坚持到最后不容易。”
“也许在花剌子模,只有你扎兰丁──显然帖木儿还不习惯叫他算端──只有你一个人意识到,我在忽毡牵制蒙古人是如何艰难。我来到这里,忽马儿不愿见我。忠实于他的突厥人,已公开把他叫算端。蒙古人对我们的入侵,给他们带来了好处,因为他们终于从你父亲摩诃末算端的制约下解脱出来。要知道,你父亲从前可是个有能力有决断的算端。”
这个头戴皮帽腰挂短刀的年轻灭里,刚从五六万蒙古人的围攻中只身脱险。当时帖木儿不得不带着他的伤员和辎重,乘船离开坚守了好几个月的忽毡,顺锡尔河向西撤退。蒙古人紧追不舍。后来他丢了伤员,也丢了辎重,只有几个卫兵跟着他。最后,那几个卫兵也都中箭身亡。而这时,还有三个蒙古人骑马追他。帖木儿用最后的三只秃箭中的一支,射中了领头的那个蒙古人,然后横穿沙漠,独自来到被围的都城。
“如果你父亲摩诃末算端,像打古耳人那样回击蒙古人,成吉思汗就不会轻而易举地拿下河中地区[1]。”帖木儿说。
“早在成吉思汗宣战前,我父亲曾尾随一支追击屈出律[2]的蒙古军队,在海迷赤河跟他们打了一仗。他想一箭双雕,打了蒙古人,再打屈出律,结果他自己差点送了命。”扎兰丁说。
“有人说,摩诃末算端已做了蒙古人的俘虏。也有人说,那一次是你救了你父亲。”
“结果他害怕了。他认为,蒙古人的一支小部队就这么厉害,若遇到成吉思汗本人的话,花剌子模的军队将不堪一击。那次战斗尚未分出胜负时,蒙古人主动撤离战场,因为他们没有得到与花剌子模交战的命令,率领那支部队的蒙古将领是哲别那颜。”
“摩诃末算端回来时路过费纳客特,我是在那里看到他的。”
“这我知道你。”
“摩诃末算端在短短二十年中,就创立了强大的花剌子模帝国,这是人间的一桩奇迹。不过像他那样精明英勇且傲慢自尊的君王,竟被一小股蒙古人吓得惶恐不安,也是一桩怪事。”
“因为他想起了他的父亲──我的祖父──帖乞失算端对他的忠告。”
“什么忠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