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斡亦剌人在他们祭祀天神的地方,遭蒙古人突然袭击时,海迷失和她的吉里吉斯情人,正躲在山岗背后的桦树林中,反复讨论他们所面临的另一个重大问题。海迷失怀孕了,但不能对父亲说这是阿塔赤的孩子。把这事栽给她的未婚夫,就能化险为夷,可海迷失不会这么做。老实讲,她早就想公开她和阿塔赤的爱情了,但不得不考虑她父亲对这件事的态度和感受。虽然父亲平日对海迷失百般溺爱,但他不会违背已答应了蔑儿乞人的婚约。在他看来,海迷失已经是蔑儿乞人的媳妇了,让女儿改嫁于自己的家奴,是天大的笑话。
“我们一起到谦谦河那边去。”阿塔赤说,“我相信那里还有活着的吉里吉斯人。”
“你是说,我要跟你一起到你们那里去?”海迷失问。
“是的。”
“你怎能肯定我愿意这样做?”
“我要你永远离开你们斡亦剌人,我自己在这里也待够了。”
“我父亲待你还不好么?”
“假如他不是我的主人,我也不是他的家奴,我会永远感激他对我的关怀和爱护。”阿塔赤神情严肃,顿了顿又说了一句。“我知道他是个好人。”
海迷失每次听到阿塔赤说她父亲是好人时就心痛得要哭。她明白阿塔赤对她父亲的仇恨,并未因他们二人的爱情与日俱增而有所减退。他不会原谅我父亲,海迷失心里想,而且,他始终冷静地把我和我父亲看成毫不相干的两个人。
“假如我不跟你到你们那里去,我父亲非要我嫁给那个蔑儿乞男孩,你怎么办?”
“我就杀了他。”
“杀死那个男孩?”
“应该去死的是你的父亲。”阿塔赤冷漠地说出这句话。
“非杀他不可么?”
“不管将来的你,是不是我的女人,我都要亲手杀了他。”
“你就不明白你这样做,我会恨你一辈子么?没准有一天,我也同样会杀了你。”
“这是另一回事。”
“我父亲是杀了你的三个哥哥,可是他的五个儿子,也都死在你们吉里吉斯人手里。你明白不明白,这些残忍的事情,是两个世代怨恨的部族互相仇杀的结果。假如我父亲也像你记仇的话,早把你杀了喂了狼,不会让你活到今天。”
“你根本就不知道一个做了奴隶的男人所忍受的耻辱是什么。”
“你总是把你自己受到的委屈看得重。”
阿塔赤低下头。他这样跟海迷失说出他对哈儿八秃的刻骨仇恨后,便觉得这种积蓄了七八年之久的强烈感情,是有点过火。也许一个人不该老是想着过去的事,他心想,我的三个哥哥都死了,是天神要他们死的,哈儿八秃只不过是替天神举起了刺向他们的长矛。
树林中有一块空地,阳光从树隙间无声地泻落。在那里,草叶上的露水已经蒸发,桦树开始发黄,杂草仍柔嫩油绿,散发着清新的气息。海迷失默默地站起来,走到那块空地上。她那散乱的长发,在阳光下闪出乌亮的光泽。背着阿塔赤,她眼睛里正噙着苦涩的泪水。当她痛苦得哭出声音时,阿塔赤从身边拾起海迷失的红腰带,走过来给她系好,然后在草地上摘下一朵花茎细长的野菊,插在海迷失的头发里。
“答应我,”海迷失转过身子说,“从今以后,你不再恨我父亲。”
“答应你。”阿塔赤说。
“真的么?”
“我说我要杀死你的父亲,这话一说出口,就觉得没必要这样做。”
“看来你是真心喜欢我。”
“是喜欢。”
“喜欢我什么?”
“你总是无忧无虑。”
“今晚我就跟我父亲说这件事。假如他不同意你娶我为妻,我就跟你到谦谦河去。”
“那地方很美。”
这对真诚相爱的情人,在度过一场严重的感情危机后,此刻正紧紧搂在一起,一同倒在草地上脸贴着脸。没过多久,海迷失便睡着了,阿塔赤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盖在她身上,然后独自走出树林,往山岗那边走。刚才他就听到山那边传来一阵阵奇怪声音,那是受惊的马儿才会发出的尖利嘶叫。
过了好久好久,海迷失醒了,她看见阿塔赤光着脊背站在她身旁正沉思默想。海迷失心里明白,阿塔赤是发过誓要替他死去的三个哥哥报仇,才那样固执地要杀死我的父亲。想当初他被我父亲抓来时,一个人站在帐篷外面,是我给他松了绑,又要他陪我去放羊。他说他会杀了我。不,我对他说,你根本就不是那种会杀人的人。他是个腼腆的老实人,对他来说,要弄死一个才十三四岁的小女孩,是天大的难事儿。那天我教他用石子掷头羊,让他把羊群赶到河边喝水去,他很听话,对我百依百顺,也许那时候他就喜欢我了。
“你在想什么呢?”海迷失问。
“我们现在就走好吗?”阿塔赤说。
“你是说,我应该跟我父母不辞而别?”
“最好马上就走。”
“为什么?”
“女人不该问她的男人为什么。”
“谁是你的女人?”
“海迷失!”
“凭啥这么讲?”
“凭你肚子里的那个孩子。”
“老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原来你比坏男人还坏。”
海迷失笑出声来。她不会贸然离开这里。她相信她能说服她的父亲。再说,她母亲也会帮她说话。母亲早就知道她跟阿塔赤的事情了,只是看在眼里,没说穿罢了。
“你听,阿塔赤。”海迷失说,“林子外面好像有什么声音。”
“那是蒙古人在打你们斡亦剌人。”
“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才去那边瞧了一瞧。”
“为什么不早告诉我?”海迷失突然站起来,顿时一脸怒气,把阿塔赤的衣服甩在地上。“你要我们斡亦剌人都死光,又要斡亦剌女人给你做老婆?”
阿塔赤一语不发。他刚才看到了斡亦剌人与蒙古人厮杀的血腥场面,一时犹豫不定,不知道该怎么办。虽说他已经从内心原谅了哈儿八秃,可要他现在帮斡亦剌人去打来犯的蒙古人,感情上说不过去。他看着海迷失束好腰带,独自走出树林,便不由自主地跟在她的后面。我应该帮助她,我应该帮助他们,我必须为我的仇人打他们的敌人,阿塔赤一边走一边这样想,内心苦不堪言。海迷失骑到马背上了,回头看了他一眼,其目光冷酷无情。她在恨我呢,阿塔赤站在桦树旁痛苦地想,为什么我会碰到这种事情?海迷失驱马奔向前面那座山岗时,他仍木然呆立,不知所措。
10
蒙古人与斡亦剌人的这场恶战,已持续了两个时辰。白帐篷和小河间的那片开阔地上,已横七竖八地躺着许多男人躯体。那些被马蹄踩烂的青草,又被一滩滩浓血染黑。马儿被误伤时发出的嘶鸣声音,一个男人将另一个男人从马背上捅下来时从胸腔里迸发出的咒骂声音,还有那些山羊和绵羊在羊栏里咩咩直叫的声音,全混在一起,将草地上的受伤者所发出的微弱呻吟,完全盖没了。斡亦剌人的祭台被来回冲撞的马儿碰翻了,那堆祭祀天神的圣火,已悄然熄灭。这时候,斡亦剌女人仍护着她们的孩子,麻木地站在一旁等待这场恶战的结局。她们冷眼看着那些热血沸腾的男人一个个挥刀舞戟,施展他们最有把握的绝招,却被敌手捅下马去。那个穿戴整齐的蔑儿乞男孩,怕得躲在帐篷背后。如果他能绕到帐篷前面,解开拴在拴马桩上的马缰绳,就可以骑马逃离此地,可他没有勇气正眼看一看这种杀人及被杀的血腥场面。那只被当作祭牲的大公羊,倒是从这场恶战中逃脱了被杀的命运,无所畏惧地跳过几具尸体,走到小河边默默饮水。
孛端察儿跟着撒里直冲过小河后不久,便莫明其妙地被一支铁簇箭射中而落马。那箭簇深深地插进他的腹部,箭杆上有两圈乌黑的血印子,那是射箭人用手抓箭时留下的。孛端察儿咬紧牙关,拔出那支箭,然后艰难地脱掉自己的毡靴,从靴底里取出撒里直预先给他准备的马粪子[1],把这种黄粉末的药草,紧紧压在伤口上。血给止住了,他想站起来,可怎么也站不起来。当他忍着剧痛抬头向四周张望时,看见博寒葛正在跟一个壮实的斡亦剌男人交锋。博寒葛轻松地挥舞着腰刀,就像女人们劈木柴那样娴熟且从容不迫。没多久,他便砍断了对方的右臂,将那人捅下马去。他转身时朝孛端察儿瞥了一眼,又掉过头去,寻找另一个敌手。
以前竟以为我会打仗呢,孛端察儿躺在地上想。他想到自己居然穿着撒里直这件又长又肥的衣服,手里捏着一把短刀,就敢冲向斡亦剌人时,才明白自己有多蠢。博寒葛带来的人,至少死了一半了。他们是为了还博寒葛的人情,才死在这里的。而这个糟糕的事情,竟是我胡思乱想才惹出来的。现在,此时此刻,我必须设法阻止这场恶斗。我要喊住那个杀人杀得眼睛发红的哈儿八秃,我要告诉他,是我喊来蒙古人打他们的,叫他杀了我。
孛端察儿艰难地坐起来。他要大声叫喊时,嘴里竟吐出一口粘糊糊的血。他看到一个老萨满正坐在离他不远的红地毯上,认出她就是那个因母亲被雷打死,去他家做法事祛邪除秽的纳兰老人。这个老萨满,竟看中了孛端察儿,要孛端察儿跟她学跳神去。萨满总是从那些神志恍惚的病孩子中,挑选他们的继承人。当时孛端察儿因纳兰萨满把他也看作那样的孩子,心里不乐意,对她不理不睬,而她也并未介意,仍喜欢孛端察儿呢。现在,只要这个老萨满站起来喊一句,就能阻止这场恶战。在不儿罕山地区,没有一个人敢违背纳兰萨满的意志。想到这里,孛端察儿便俯身朝那块红地毯爬去。
起初哈儿八秃不明白这些蒙古人为何在他们祭天时来袭,后来看见了孛端察儿,也看见了撒里直,才知道他喜欢的这一对蒙古兄弟,竟是居心不良的探子。想起孛端察儿曾一本正经地向他提出娶海迷失为妻时的严肃表情,而那个撒里直,则装出找他弟弟的样子来哄你,哈儿八秃连连摇头,心想这些蒙古人太会玩心眼。更使他气恼的是,当蒙古人隔着河开始朝他们射箭时,那个向来瞧不起他的老察罕竟大声问他:“哈儿八秃,我听说那些人里面,有两个年轻人,在你家做过客,是真的吗?”在场的斡亦剌男人,都听到了这句挖苦话。
哈儿八秃已经杀死了三个蒙古人。尽管他精疲力尽了,可他还得帮那个力不从心的老察罕对付另外一个蒙古人。他明白,除非自己受伤落马,或者流血死去,才能得到休息,否则连喘口气的工夫也没有。当他手持滴着血滴的长矛,从背后直刺那个与老察罕交手的蒙古人时,有人挥刀支开了他的矛,那人是撒里直。
“你好啊,蒙古人。”哈儿八秃笑着说。他知道,只有亲手杀了撒里直,才能在同族人中洗清耻辱。
“你好,哈儿八秃老人。”撒里直仍彬彬有礼,说话客气。他只是挡住老人刺来的矛头,并无进攻的意图。
“你们蒙古人为什么打我们斡亦剌人?”哈儿八秃问。
“我们的人,不喜欢你们到我们这里来。”
“你自己也这么想?”
“不。”撒里直说,“我喝过你妻子端给我的奶茶。”
“那么你为何把你们蒙古人带过来,在我们祭祀天神的时候,跟我们大动干戈?”
“这是我们部族的行动,我本人无法阻止这件事。”
“你现在还要让我相信你是个老实人?”
“我向我们共同的天神发过誓,决不欺骗别人,不会骗任何人。”
“那你为什么不立刻放下你的刀,让我相信你的话?”
“我是蒙古人,我看到我的同胞就要被别人刺死,我不能袖手旁观。”
“见鬼了,好像我又要相信你了。”哈儿八秃说,“来吧,年轻人,把你的本事全拿出来。咱们瞧一瞧谁输谁赢,再婆婆妈妈地闲扯,要叫人笑话了。”
“哈儿八秃老人,”撒里直说,“我看得出你是久经沙场的老英雄,假如你像我这么年轻,你会毫不费力地把我捅死,可你现在老了。”
“你是说,我杀不了你?”哈儿八秃不以为然。
“我的想法是,我们必须共同制止这场恶斗。我和你,我们蒙古人和你们斡亦剌人,不该都死在这里。”
“你不是讲,你们蒙古人不听你的话么?”
“但他们会听纳兰萨满的话。只要纳兰萨满站起来,把她的拐杖举过头顶,没有一个人再敢动一动。”
“年轻人,我可不会再上你的当。”哈儿八秃笑道,“你现在发觉还骑在马背上的蒙古人越来越少了,就想让纳兰萨满出面和解?”
尽管只用喝碗奶茶的功夫,撒里直就能杀死眼前这位又善良又好强的斡亦剌老人,可他不忍心下手,只被动地挡一挡老人的矛。他的坐骑虽然被折腾得大汗淋漓,可这个机灵的家伙,仍然能准确地按照他的意图敏捷行动。看来我只好杀死这个不肯善罢甘休的老人了,撒里直这样想着。然而,就在他这样想着还没有这样去做时,从他左侧飞来一把闪光的短刀,那刀子准确无误地击中他的太阳穴,而就在这时,哈儿八秃的长矛,也刺中了他那没带护甲的胸部。结果,这个勇敢善战的蒙古人,没坠马就死了。当哈儿八秃发现那是他女儿海迷失给撒里直投去致命的飞刀时,便仰头哈哈大笑。可是,没等他那粗犷的笑声停下来,他的脖颈已被直冲过来的博寒葛重重砍了一刀。哈儿八秃掉下马,摔在一个受了重伤还没死去的蒙古人身上,嘴里含混不清地吐出一句脏话。他没意识到,这时海迷失已跪在他的身旁,拚命用手为他堵住血管里流出来的血,就闭目死去了。
战斗还在疯狂地进行着。这时候,博寒葛才发觉他们蒙古人已陷入危难的处境。他亲眼看到撒里直坠马死去,并亲手杀了那个戳死撒里直的老头儿。他是视死如归的汉子,看到三个斡亦剌青年围住孛古思老人时,便策马冲过去。可是,他还没有冲到孛古思跟前,就被另两个斡亦剌人截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