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页页翻开古汉人、古蒙古人、古波斯人、古波兰人和古法国人所撰写的种种蒙古史料,如果你有这样的兴趣,那么,你会越来越清楚,也越来越详细地了解到,在那个离我们并非十分遥远的十三世纪,几乎同时孕育了截然不同的东方文化和西方文化、并于其后崛起伊斯兰教的亚欧大陆,究竟发生了怎样的重大变化。当年蒙古人铁马金戈,所向披靡。他们不仅毁灭了与他们毗连的金王朝,以及金王朝南面的南宋王朝,在古老的华夏大地上,建立起赫赫威严的大元帝国,而且,他们又毁灭了远在美索不达米亚的阿拔斯王朝,将整个伊斯兰世界,强置于他们的伊儿汗王朝的奴役之下。多次大举进攻欧洲,深入波兰和匈牙利之后,他们又在伏尔加河畔,建立起威镇欧洲各国、并使罗马教皇英诺森四世恐慌不安的金帐汗王朝。
十三世纪是蒙古人的世纪。辉煌,霸权,横冲直撞,蒙古汗王和蒙古将士们,均出足风头。凡读过蒙古历史的人都知道,大元王朝的创建人是忽必烈汗,伊儿汗王朝的创建人是旭烈兀汗,金帐汗王朝的创建人是拔都汗,而他们三人共同的祖父,正是蒙古帝国的开国汗王成吉思汗。作为人类历史上最杰出的政治家和军事家之一,成吉思汗一生南征北战,戎马倥偬。他出生时,他父亲也速该正追随当时的蒙古汗王忽图剌汗征战异族人,因得意于亲手俘虏了一个名叫帖木真的异族首领,便给他起名帖木真。但帖木真早年生活困苦,饱经霜雪,他被全蒙古人尊为成吉思汗而举世闻名,是他四十四岁后的事。
1
者折额儿山巍峨耸立,白雪皑皑。在山脚下的土拉河畔,克烈人一年一度的祭祖野筵将隆重举行,那儿是一片秋草遍地的开阔山谷。脱斡邻勒汗身穿暗红色的丝绸长袍,站在镶着金丝的褐色汗帐前。他命令仆人将汗帐中的银质酒器拿出来,将它们摆在阳光底下的毡毯上闪闪发亮。一道木栅栏从树林那边直直地排过来,排到河边边。栅栏那边,摆着一袋袋装满马奶的大皮囊。此时此刻,每一个衣着讲究的克烈那颜,以及每一个能及时赶到此地的克烈牧人,全兴奋地等待着宰牛祭祖后的豪饮狂欢。看着数千人聚集在草滩上的盛大场面,脱斡邻勒颇觉荣耀。如今他已彻底打败了曾长期威胁他、并一度占领他的冬营地黑林的乃蛮汗王不鲁亦黑,因此,阿勒坦山与不儿罕山之间的辽阔草场,已归他所有。以前他的同胞弟弟额客哈剌一直与他作对,是他的祸根,现在额客哈剌死了,他可高枕无忧了。虽说另一个同胞弟弟札阿绀孛还活着,可脱斡邻勒不把他放在眼里。起初札阿绀孛带着他的四个漂亮女儿投奔乃蛮汗王不亦鲁黑,随后又投奔了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在脱斡邻勒的心目中,他的这个弟弟胆小怕事,搞不出什么名堂来。
送走蒙古信使阿儿孩后,脱斡邻勒自在多了。当时他割破手指,发誓从今以后绝不伤害他的帖木真儿子。因为他已意识到,他跟帖木真为敌,不仅得不到好处,反而让人耻笑。如果再次出兵远征帖木真,那么与他为邻的蔑儿乞人,就会乘虚而入,他将腹背受敌。而且,南乃蛮汗王太阳汗,也正虎视耽耽,蠢蠢欲动,因此他要谨慎行事,不可大意。他的儿子桑昆笑话他胆小,说他年纪越大,胆子越小。他骂桑昆你懂个屁。他对他的这个狂妄自大的独子颇为失望。
脱斡邻勒慢步走到拴马柱旁,那儿拴着一头毛色花白的老公牛。他看着茫然失神的牛眼睛,突然打了个冷战。它要死了,脱斡邻勒自言自语地说,它知道它要死了。当然,他心想,我也要死的,也要死的。最好我死前,不知道我要死了。死是可怕的事情。如果我死了,我能到另一个世界去,那当然好。可是我死后怎么去那儿呢?是天神腾格里牵着我的马往前走,还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旋风,将我的灵魂吹过去?如果现在的这个我,是从另一个世界过来的,那么以前的那个我,是什么样子的呢?我不知道我在以前的那个世界中是怎样生活的,因此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从那儿过来的。我只知道,一个人死后,他的躯体要发臭,要腐烂,最终只剩下一堆零散的骨头,被草地上的风吹得发白。
脱斡邻勒不相信人死了还会活过来,不相信别人用不容置疑的口气说这件事。他内心渴望真能那样,渴望自己死了再活过来,再做一次汗王,可他凭他的直觉,以及他数十年的生活体验,觉得这种说法有问题。他想再活一次的渴望越强烈,便对这个渴望也越怀疑。如今他老了,正慢慢接近那个将要被他证实的事情。可怕的是,他必须以失去自己的生命,来证实这件事。
刚才还得意洋洋的脱斡邻勒汗,此刻已垂头丧气。他对死的畏惧,使他十分痛苦。也许桑昆说我越老越胆小是实情,这位克烈汗王正沮丧地想着。如今他非常羡慕并非常嫉妒年轻人的活力和勇气,当桑昆说他老了,不中用了,要他退位时,他真想一刀宰了这个臭小子。
拴马柱的长影子在阳光下越缩越短。一到正午时分,这头老公牛就要挨刀子了。脱斡邻勒觉得自己傻,他对自己说,别人都不想的事,我也不要想。于是他朝老公牛笑了笑,伸手拍了拍它那厚实的毛色发亮的牛背,好心抚慰它。我要叫一个干活利索的年轻人做这件事,他对老牛说,不能让你太痛苦。
宰牛的时候,脱斡邻勒与他的那颜们站在太阳底下。一条腥红色的毡毯,从汗帐前铺过来,铺到老公牛跟前。脱斡邻勒闭起眼睛,觉得阳光刺眼。老牛死了,它的头被割下来,搁在一只褐色的木盘里。这时候,一个塔塔儿女萨满正手舞神剑,围着那具缺了脑袋的牛身子跳来跳去。
栅栏边站着两个陌生人,脱斡邻勒看见他们了。那个穿着红神裙的女萨满还在没完没了地乱跳,拴马柱的影子正慢慢伸长,也慢慢往左偏去。不知等了多长时间,那个女萨满终于站着不动了,整个山谷都寂静肃穆,鸦雀无声,直到脱斡邻勒吩咐开筵喝酒,才有人开始轻声说话,悄悄走动。
“我不认识你们。”那两个陌生人穿过栅栏门走到近处时,脱斡邻勒对他们说。
“我们是合撒儿那颜的那可儿。”其中一个年长些的壮年人说,“我叫合里兀,他叫察忽儿。”
“古儿真别乞在我这里。”脱斡邻勒说,“她是个讨人喜欢的女人。”
“合撒儿那颜知道她在大汗这里。”
“你最好叫我王汗。”
“是,王汗。”
“你们回去告诉合撒儿,叫他自己来一趟,就说古儿真别乞在我这里,我要当面交给他。”
“合撒儿那颜不知道王汗愿不愿见他。”
“你叫他来。”此刻脱斡邻勒心情好。“合撒儿是我帖木真儿子的亲兄弟,我怎么会讨厌他?待会儿你们去见见古儿真,她会跟你们说起她在我这儿过得怎么样。”
“合撒儿那颜找不到他的兄长帖木真汗。”合里兀说,“他从合剌温走到统格溪,后来又去了巴勒渚纳湖。他听说帖木真汗在那边,可找来找去没找着。现在他到处流浪,无家可归。他睡在野地里,望着天上的星星,枕着路边的土块,心里有无限的悲伤。当他得知古儿真别乞在王汗这里,便有心归顺王汗。”
“你叫他来。”
“合撒儿那颜说,如果王汗愿意见他,最好派一名心腹使者到阿儿合勒去接他。”
“哪个地方的阿儿合勒?”
“客鲁涟河源头的阿儿合勒。”
“他从巴勒渚纳湖回来了?”
“是的。”合里兀点了点头。“他找不见帖木真汗,就回来了。”
“好吧,我派人去接他。”
脱斡邻勒觉得他应该接纳合撒儿,于是叫来他的大那颜亦秃儿坚,要亦秃儿坚立刻去阿儿合勒接合撒儿过来。
“你可别得罪了合撒儿,因为他是我帖木真儿子的亲兄弟。”脱斡邻勒吩咐道,“他跑东跑西,找不见帖木真,来我这儿住。”
“是,王汗。”亦秃儿坚答道。
“最迟明天下午就回来了,还能喝一天酒。”脱斡邻勒说。
2
离开人声鼎沸的者折额儿山谷,骑马翻越不儿罕山,亦秃儿坚以前就认识合里兀和察忽儿,因此一路上这三人有说有笑,也不寂寞。亦秃儿坚说他三个老婆的娘家人都来了,可他不能陪他们喝酒,而是要吃辛吃苦地翻山越岭,倒了霉了。
为表示信义,脱斡邻勒汗再次割破手指,让血滴流出来,滴在牛角上,让亦秃儿坚带给合撒儿看。越过一道低矮的山口,亦秃儿坚要这两个蒙古人走快点,他想快去快回呢。天要黑了,没月亮没法走夜路,他们只得在山岭中露宿一夜。合里兀安慰他说,此地离阿儿合勒不远了,明天一早上路,正午便能到达那儿。
第二天正午,亦秃儿坚走在中间。绕过一道鹰嘴般的石崖,他觉得前面的山谷里好像有很多人。这时他心存疑惑,并预感不祥。穿过一片稀疏的松树林,他看见远处有一面蒙古大旗,并看见那儿结集着许多蒙古士兵,于是掉转马头往回跑。马儿在林中快速奔驰,闪过一株株小松树。合里兀追过来,他的马跑得快,不一会儿便追上亦秃儿坚了。亦秃儿坚是个身经百战的克烈那颜,他异常沉着地拔出腰刀,刺向合里兀。看着寒光闪闪的刀尖,合里兀胆怯了,急忙勒马躲开。亦秃儿坚一手执刀,一手拉马缰,继续往前跑。合里兀赶到他的前面,再次拦住他。这时候,察忽儿也追过来了。他解弓搭箭,瞄准亦秃儿坚的黑马引弓射去。这支铁镞箭射中了黑马的臀部,这黑马疼痛难忍,往后一坐,亦秃儿坚从马背上摔下来。他手里的那把腰刀,也滑出手心,掉在地上。察忽儿飞身下马,死死按住亦秃儿坚的肩膀。合里兀麻利地割断马缰,用缰绳绑住亦秃儿坚的手和脚。
看到帖木真站在树林边,亦秃儿坚才真正明白他的脱斡邻勒汗已上当受骗。帖木真不跟他说话,甚至看都没看他一眼,只绷着脸,命令合里兀和察忽儿把他带到合撒儿那里去。
“你不得好死。”他诅咒合撒儿,“王汗知道你老实,相信你,可你骗了他。”
合撒儿红了脸。他认识亦秃儿坚,以前曾多次一起喝过酒。现在他拔出挂在腰带上的马刀,手起刀落,亲手杀了亦秃儿坚。他知道他的兄长帖木真要他杀死亦秃儿坚。士兵搬动亦秃儿坚的尸首时,一只黑牛角从衣袍中掉出来。合撒儿看到牛角上滴着血滴,不禁打了个冷战。亦秃儿坚以克烈汗王脱斡邻勒的鲜血,诅咒他不得好死,他怕了,身子打哆嗦。
帖木真汗仍待在疏林旁,他叫来被他称为伯父的老那颜主儿扯歹,和他的忠实信使阿儿孩。虽说不清楚这么干能否成功,但他直觉地意识到必须这样干。他神情紧张时,总是睁大眼睛,绷紧下巴,腋下滴冷汗。现在天冷了,不儿罕这边已下过一场小雪,白雪峰在蓝天下显得格外耀眼。兀孙老人眯起眼睛,看看天,又看看山,说近几天有一场大雪,帖木真点点头。二十多年来,这位老萨满追随他南征北战,始终不渝,且看天象,察地脉,料事如神。
“阿儿孩。”帖木真问他的心腹安答,“你把我主儿扯歹伯父和他的部队,带到者折额儿山谷去,有没有问题?”
“我知道不儿罕的每一条山路。”
“你在没有月亮的黑夜,把他们带过去,天亮前赶到那儿。”
“只要天上有星星。”
“兀孙萨满说,今晚有星星。”
“没问题!”阿儿孩用异常坚定的口气回答他的汗。
“现在就动身。”帖木真说。
主儿扯歹和阿儿孩都严肃地点点头,他二人心里都明白,这次长途奔袭克烈人将凶多吉少。尽管帖木真汗已将连日行军赶到此地的绝大多数蒙古士兵,都交给他俩了,可若与者折额儿山谷中的克烈人相比,仍敌众我寡,成不了气候。
“天亮前就围过去,堵住山谷两头,死死围住他们。”帖木真吩咐道,“我的预备部队要到明天中午才能赶到那儿,你们必须坚持到那个时候。”
主儿扯歹和阿儿孩再次严肃地点点头。尽管他俩不知道帖木真汗的预备部队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支部队有多少人,仍坚信不疑地服从命令,且视死如归。
“天神腾格里知道。”帖木真目视皑皑雪峰,冷漠地说。
“腾格里知道。”主儿扯歹和阿儿孩异口同声地答道。
确实如此,只有天神腾格里,才知道明天到底如何。
阿儿孩不由自主地看了看兀孙老萨满的脸,他想从这张皱纹纵横的瘦脸上,看出天神腾格里的预示,因为他知道,他们这些人,惟有兀孙老人明白天神的意志和力量,可是老萨满驼着背,神情麻木,像木雕一般。
前几日,从克烈人那儿回到统格溪时,阿儿孩拿出克烈汗王脱斡邻勒的血酒,给帖木真汗看,以为他会很高兴。若真能与脱斡邻勒和解,蒙古人便可休养生息,以便东山再起。当然,阿儿孩也担心脱斡邻勒的儿子桑昆从中作梗,破坏和解。他看着帖木真汗的脸,一句不漏地复述着桑昆决意宣战的口信。
胜者为王。当时,帖木真汗低声重复桑昆所说的最后一句话。这时候,阿儿孩已意识到一旦度过即将来临的冬天,蒙古人与克烈人将再次大战一场。可他没想到的是,帖木真汗已决意于眼下这秋去冬来之际,长途奔袭克烈人。刚才合里兀和察忽儿向帖木真详细报告克烈人在者折额儿山谷中的具体情况时,阿儿孩也在一旁听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