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在不儿罕这边的阿儿合勒山谷中,已默默等了两天两夜,帖木真愁眉不展。虽然木华黎已带着帖儿格弘吉剌人和阿篾勒弘吉剌人已经过去了,而且孛斡儿出带着搠斡思察汗统领的豁鲁剌思人也过去了,可是别勒古台仍迟迟不到。刚从者折额儿山谷急速回来报信的向他报告,那边打得异常激烈,双方伤亡都很大,克烈人也拼死决战,无突围的迹象。
站在松树旁,帖木真沉思默想,这可不是他所希望的情形。假如蒙古人伤亡重大,那么即使打败了克烈人,也得不偿失。更何况,者折额儿附近还有其他克烈人,他们能迅速组成突击队,援救他们的脱斡邻勒汗。兀孙萨满说要下雪了,他问什么时候下。老萨满说,最迟后天下午。尽管此刻仍晴空万里,可帖木真相信这位老人的气象预测。
派往不儿吉的探马还没回来,因此别勒古台那边,一点消息也没有。如果别勒古台到下午还不来,就不等了,帖木真暗自说。此刻他身旁不足五十人,但他毅然决定率领他们连夜赶往者折额儿山谷,亲自投身于这场事关生死存亡的决战中。我必须现在赶过去,他对自己说,我要让我的那可儿和我的士兵,看到我在他们中间。
当帖木真跨上马鞍,正欲策马奔跑时,后面的士兵叫住他。
别勒古台来了,阔阔出也来了。
帖木真没想到这位额前系着红布条的年轻萨满会亲自来。
“你好,阔阔出萨满。”帖木真先打招呼。
“你好,成吉思汗。”
再次听到这个怪名字,帖木真仍觉得不自在。阔阔出还是那副冷峻高傲的模样,肩膀上披着乌黑发亮的长头发。
别勒古台没说话,他也不清楚成吉思是什么意思。
上回的合剌合勒战役前,脱斡邻勒的儿子桑昆,曾派信使去蒙力克家找阔阔出。以前桑昆见过阔阔出,他二人谈得来,一见如故呢。当时桑昆的幼子发烧抽筋,阔阔出给自己脸上涂满羊血,然后挥舞神剑,跳来跳去,结果那孩子就退了烧,慢慢好了,似有神助呢。当时桑昆要阔阔出以蒙古萨满的名义,召集蒙古牧人,并与他一同夹击帖木真;且许诺打败了帖木真,由他做汗王。阔阔出口念神咒,慢慢走到桑昆派来的那个信使跟前。突然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刺中那人的胸口,杀了他。
此刻帖木真汗与阔阔出萨满不紧不慢地说话时,哲别也站在一旁。五天前,他跟随别勒古台那颜,自巴勒渚纳湖去不儿吉一带找阔阔出萨满。尽管以前曾听说阔阔出神通广大,令人敬畏,可亲眼看到他时,哲别却觉得这个年轻萨满,是个装神弄鬼的骗子。别勒古台那颜向他转告帖木真汗对他的请求时,因为太过紧张,说话都结巴了。而一身黑衣的阔阔出,却盘腿坐在石崖上纹丝不动。他不说话,仿佛一尊冰冷的黑石像。
“帖木真汗,要我跟你讲这件事。”默默等了很久很久,别勒古台见阔阔出仍紧闭嘴唇不开口,便打破沉默,等待着被拒绝。
这时候,哲别神情麻木地看着阔阔出的脸,内心泛起一阵恶心感。
“天神腾格里知道。”终于,阔阔出慢吞吞吐出这几个字;无论说什么,他只说半句话,另半句让别人猜。
“帖木真汗知道你杀了桑昆的信使。”别勒古台提醒道。
“腾格里知道。”
“因此他明白你有心帮助他。”
“腾格里知道。”
别勒古台不清楚再说什么好,他那张温和的白脸,正露出无可奈何的表情。阔阔出萨满顾自念念有词,不理他们了。别勒古台转过脸,看了看哲别,他为自己无法完成帖木真交给他的使命而难受。哲别默默地点了点头,然后走到阔阔出身旁,用他那手掌很大的双手,解下阔阔出头上的红布带,并拿着那条红布带,径直走下那道高高的石崖。
“怎么你敢摘下他头上的红带子?”别勒古台与他并驾齐驱时惊讶地问。
“他自己叫我们这么做的呀。”哲别说。
别勒古台疑惑不解。
“你没听清他嘴里说的是什么?”哲别问。
“他在念神念咒。”
“不,不。”哲别摇摇头。“他在反反复复地说:‘摘下我的红布带,系到你的额头上’,一直重复这句话。”
“这是什么意思?”别勒古台仍疑惑不解。
“你把阔阔出萨满的红带子,系到你自己的额头上。”哲别解释道,“然后以他的名义,去不儿吉召集蒙古牧人。”
“这样行吗?”
“试试看。”
“他不肯下山。”别勒古台心里有遗憾。
“他若轻易下山的话,就丢了他的身份了。”
“我觉得你不大相信他。”别勒古台说。
哲别默不作答。
以阔阔出萨满的名义,迅速召集起两千蒙古牧人后,别勒古台那颜便立刻率领他们前往阿儿合勒山谷去见帖木真汗。他们半路上看见阔阔出萨满时大吃一惊,这个年轻人正纹丝不动地坐在路旁的一块石头上,身旁站着他的六个同胞兄弟。这时候,别勒古台解下头上的红布带,还给阔阔出萨满。
4
帖木真汗率领这支两千人的骑兵部队日夜兼程,赶到者折额儿山谷后便立刻投入战斗。这支新部队中的大多数人,原先就是帖木真手下的老兵,只因被克烈人打散后,各自回家去了。现在别勒古台那颜以阔阔出萨满的名义召集他们时,便个个磨拳擦掌,热血沸腾。他们尊敬自己的帖木真汗,更尊敬帖木真汗也对他毕恭毕敬的阔阔出萨满。见阔阔出萨满带着他的六个兄弟亲自随军出征,全舍生忘死而奋勇杀敌。上回克烈人打败了他们,使他们蒙受了奇耻大辱,现在要报仇雪恨呢。
经过两天两夜的连续激战,者折额儿山谷已尸首遍野,血流成河,克烈人的祭祖大典,已成了他们浴血献身的战场。许多华丽的白帐篷已被大火燃烧,熊熊火焰伸向茂密的树林。帐篷旁的一架架勒勒车,给冲杀不止的战马撞得东倒西歪,车子上的各种祭祀器物,滚得满地都是。围着羊群和马群的木栅栏,也被战马撞断,羊儿和马儿绕过挥刀厮杀的人群,跑出山谷,奔向自由。到处是中箭倒地躺在尸首旁的重伤员,他们或呻吟,或高叫,或唱歌呢,个个一脸痛苦表情。而这时候,还骑在马背上的克烈人和蒙古人,全都精疲力竭,已是强弩之末。双方或战或退,或聚或散,始终胜负不明。
帖木真汗率领他的新部队赶到此地时,已是开战后的第三天了。这支誓死复仇的蒙古部队,以排山倒海之势,从秋草满坡的山岗上冲下去,冲向聚集在树林边的克烈人。风卷残云,势不可挡,克烈人已不堪一击。正当帖木真汗重新组织兵力,准备围剿退入树林的残敌时,克烈人中最强悍,且最受人尊敬的只儿斤部落,举手投降了。
只儿斤部落的大那颜合答黑,骑着他的战马,一个人走出树林。这时天色阴暗,寒风阵阵。尽管这位只儿斤那颜满脸是血,好像受伤了,可他抬头挺胸,目光炯炯,仍器宇轩昂。他当着帖木真汗的面,扔下他的弓箭和马刀。那把马刀的刀刃上全是血,刃锋已多处卷口。
“我的脱斡邻勒父汗,要你跟我说什么?”帖木真问他。
“脱斡邻勒汗已经走了,不在这里了。”合答黑说,“桑昆也走了,跟他一起走的。”
“他们是什么时候离开这里的?”
“开战后的第一天晚上。”
“你现在来找我,要跟我讲什么事?”帖木真问。
“我曾答应我的脱斡邻勒汗,竭尽全力拖住你们蒙古人。”合答黑说,“我要我的只儿斤士兵,坚持三天三夜。我不想看到我的汗王被你抓住,被你杀死,所以我命令我的士兵拚死作战,好让脱斡邻勒汗和他的儿子桑昆,跑得远一些。”
帖木真默默听着。他认识合答黑,甚至认识合答黑已故的老父亲。二十多年前,帖木真请求脱斡邻勒率军进攻蔑儿乞人,帮他解救他的妻子孛儿帖时,是合答黑的父亲带只儿斤人,跟他一同前往遥远的勤勒豁河的。
“你想杀了我,那就杀吧。”合答黑平静地说。
帖木真仍默不吱声。
“帖木真汗。”合答黑又说,“若大汗留我一条性命,我也愿为大汗誓死效力。”
“不忍心抛弃自己的汗王,为使他的汗王逃离死亡之神而拚死作战的人,是顶天立地的英雄。”帖木真说,“这样的人,应该是我的朋友。”
“愿为大汗效劳。”
“现在还有多少只儿斤人?”帖木真问。
“只剩下一百多人了。”合答黑答道。
“你愿意带着你的只儿斤人,听命于我忽亦勒答安答的妻子帖兀真吗?”帖木真问。“我忽亦勒答安答死了,临死前他要我好好照顾他的妻子和孩子。”
“听大汗吩咐。”
“从今以后,”帖木真顿了顿说,“只儿斤人生了儿子,当跟随忽亦勒答的儿子,跟随他儿子的儿子,永远为他家效力;若生了女儿,父母不可随意出聘,应当留在他们家的大帐中听候使唤。”
“听大汗吩咐。”
“我答应忽亦勒答安答的事,我要说到做到。”帖木真说,“忽亦勒答安答死了,但虽死犹生,功不可没。忽亦勒答的子孙,子孙的子孙,当永受俸给。”
5
扔掉沉重的铁皮头盔后,脱斡邻勒觉得舒服多了。他拿祭祖时穿的那件红绸袍,问一个陌生的老牧人换了一身旧衣服,现在只带着两个贴身那可儿骑着马儿,朝远处的涅坤河那边走。也许他确实不喜欢喝雪水,非横穿克撒合剌戈壁找涅坤河不可;不过也许只是找个借口,离开他的儿子桑昆,跟桑昆分道扬镳。桑昆说,地上到处是雪,烧雪水喝就是了。可脱斡邻勒却黑着脸,执意要走。
那天夜里,他和桑昆一同逃出蒙古人的包围圈,然后一同往西跑,跑到鄂尔浑河一带,召集那边的克烈牧人,意欲反击帖木真。可他们父子二人没料到的是,那些迅速聚集起来的牧人,不仅不听从他的指挥,反而想弑主夺位,杀了他父子两个。若不是一个忠心赤胆的那可儿,事先得知那些牧人的密谋,一立刻告诉他们,那么他们父子二人,早就死于乱刀之下了。
涅坤河两岸白雪茫茫,不远处的树林边,有七八顶白帐篷。
“我就知道有人在这里过冬。”脱斡邻勒颇为得意地对他的那可儿说。
那两个那可儿都绷着脸,默不答话。
“唉,我这副狼狈样子,真他妈的可怜。”这位大名鼎鼎的老汗王看着尚未结冰的河水,又长叹一声。“我已经老了,快走不动路了,可还得在冰天雪地里跑来跑去,无家可归。我不明白,这到底是我离开了我不疏远的人呢,还是离开了我应该疏远的人?如今我遭受袭击,流离失所,无依无靠。悲痛与苦难,像两块沉重的巨石,压住我的身子,叫我喘不过气来。这都是那个脸上长疙瘩的家伙,害得我这样的呀。可那个该死的家伙,却是我的儿子。我早就想杀了他,竟一直下不了手。”
老汗王泪流满面,后悔心肠软,一味放任桑昆胡来,结果铸成大错。当初桑昆请帖木真来吃不兀勒札,准备喝酒时杀了他,可是帖木真没来;而后,桑昆又执意夜袭帖木真,可又走漏了消息,没抓到他。想到这些事情,脱斡邻勒悲伤不已。他忽然觉得自己已年老体衰,无力承受以前能够承受的悲痛与苦难。他驱马沿河岸朝帐篷那边走,边走边哭。
就在此刻,一队牧人从树林那儿骑马奔来。脱斡邻勒睁开泪眼,模模糊糊地看到有人正甩出套马杆上的绳套,要套住他。
“你是谁?”他躲开绳套,大声喝问。
那人不答话,准备再次甩出绳套呢。脱斡邻勒掉转马头,鞭马逃奔。且一边逃,一边从腰间拔出马刀。因过于紧张,突然失手,马刀掉在雪地里。这时候,在后面追他的那个人,已经赶上他了。他被那人一把拉住,从马背上摔下来。他的两个那可儿,也被另几个人砍伤,跌倒在地。
“我是克烈汗王。”他对绑他的那个人叫起来,“我是王汗!”
“你是说,你是克烈汗王脱斡邻勒?”那人冷冷地问。
“对,我是脱斡邻勒。”老汗王说,“那两个人,是我的那可儿。”
“你们来这儿干吗?”那人问。
“我被我的帖木真儿子打败了,从者折额儿山谷逃到这里。”老汗王如实答道。
那人摇摇头,不相信。
“你是什么人?”脱斡邻勒问他。
“乃蛮人。”
“什么名字?”
“豁里速别。”
“我认识你们的太阳汗。”脱斡邻勒说,“你把我带到太阳汗那里去,你就知道了。”
“当然要带你去见太阳汗。”这个叫豁里速别的壮汉说,“可我只能带着你的脑袋去,这样省事些。”
“你要杀了我?”
“会有别的想法吗?”
脱斡邻勒听了大吃一惊。不过他又觉得,眼前这个衣衫褴褛且毫无身份的乃蛮人,只是想吓唬吓唬他,便不以为然了。他说他渴了,来涅坤河找水喝。这个乃蛮人捡起掉在雪地里的那把马刀,用衣袖擦净刀刃上的雪,然后对着朦朦胧胧的太阳,仔细瞧了一瞧。
“这是一把好刀。”脱斡邻勒对那人说,“你喜欢的话,我送给你。”
乃蛮人瞧着刀刃默不吱声。当脱斡邻勒正要再说什么时,这人手起刀落,只一刀,便剁下了老汗王的脑袋,血淋淋的头颅,掉入枯草丛生的雪地里,将白雪染得鲜红。
“这刀子是不错。”乃蛮人弯下腰,揪起一把枯草,将刀刃上的血细细擦干净。他对着脱斡邻勒的血脑袋说:“看来你没骗我,你这个老东西。”
“这两个人怎么办?”他的同伙问。
“带回去再说。”他踩蹬上马,威风凛凛。“我这个人,就讨厌别人骗我。”他把脱斡邻勒的马刀搁在马脖子上,要扬鞭策马。“这不能怨我。他不该穿着破衣服,自称克烈汗王,得怪他自己才是。”
这是一队奉太阳汗之命,常年巡哨于克撒合剌戈壁的乃蛮士兵。他们拾起脱斡邻勒的头颅,将它装入一只皮囊中,然后带着脱斡邻勒的两个那可儿,往树林那边的帐篷走去。他们打算马上把脱斡邻勒的头颅和他的那可儿,送往阿勒坦山南麓的乃蛮营地,报告给太阳汗。
脱斡邻勒生前曾希望他临死时不知道自己要死了,免得担惊受怕,辱没了身为克烈汗王的尊严,现在已如愿以偿,无知无觉地横卧在白雪皑皑的河岸边。河水在河床里激荡奔流,枯草在寒风中瑟瑟摇曳,他那缺了脑袋的身躯,却倒在河岸边纹丝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