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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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阔阔出之死(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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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坦而辽阔的草原,仍沉浸在朦胧的夜色中。虽然东方有些发白了,但悬挂在夜空的月亮仍十分明亮。孛儿帖大夫人的帐篷周围,歇着十几辆高木轮的勒勒车。此刻值夜的怯薛,正平静地围着营地巡逻。突然,远处传来急促的马蹄声。两名怯薛歹立刻飞身上马,朝来人迎过去。其他的怯薛,已解弓搭箭,作好战斗准备。

见来人是斡惕赤斤那颜和他的两名那可儿,怯薛们便放下武器,让斡惕赤斤进帐篷。因为他们知道,全蒙古人中,只有成吉思汗的几个兄弟,以及被成吉思汗封为答儿罕的人,可于任何时候,不经通报走入大汗的汗帐中。

成吉思汗已被惊醒,他坐起来,上身赤裸,弓箭和刀戟就挂在右手边的帐壁上。他见他的幼弟斡惕赤斤掀开门帘闯进来,随他一起进来的,是一股春寒料峭的冷风。成吉思汗明白出事了,他没吭声,等斡惕赤斤自己说。见到大哥,斡惕赤斤立刻跪下来,不但流眼泪了,且泣不成声。昨日在阔阔出那儿受了窝囊气,越想越气愤,以致夜不能寐,便带了他的那可儿,连夜来这里找大哥成吉思汗哭诉。

“你站起来,慢慢说,把事情说清楚。”

成吉思汗听到阔阔出的兄弟逼斡惕赤斤下跪时,突然皱紧眉头。

可斡惕赤斤仍跪在毯子上呢。

“如今好多好多人都爱往晃豁坛那儿跑,跑去找阔阔出。跑到阔阔出那儿的人,个个都觉得自己了不起,好像他们自己也成了阔阔出那样的萨满,除了阔阔出,谁也不放在眼里。就连我的那些孛斡勒[1]斡亦剌人,也跑过去不肯回来。我叫莎豁儿问阔阔出要人,阔阔出叫他的六个兄弟把莎豁儿捶了一顿,还扣了他的马,叫他背着马鞍走回来。后来我自己去找阔阔出,阔阔出的六个兄弟,逼着我给阔阔出下跪,不然要打我一顿。”

成吉思汗绷着脸沉思默想。孛儿帖大夫人从他身边坐起来,拉起被子的被头拥在胸前。看到斡惕赤斤泪流满面的样子,孛儿帖也流下眼泪,正感同身受。她见丈夫成吉思汗不说话,就先开口了。

她对大汗说:“晃豁坛人倚仗阔阔出为非作歹,上回打了合撒儿,现在又叫斡惕赤斤给他们下跪,他们把你的兄弟当什么人了?你活着他们就这样了,等你死了,又会怎么样呢?恐怕到那个时候,不管你四个儿子中的哪一个做汗王,都管不住他们,反而叫他们把汗位夺走。”

成吉思汗仍默不作声,他咬着嘴唇,其脸颊和下巴都绷得铁青。成吉思汗明白,与他对作的那个人,既是蒙力克的儿子阔阔出,又是名声显赫,且能与天神交谈的帖卜·腾格里。他若处置阔阔出,必然得罪天神腾格里。在蒙古人心目中,腾格里是主宰万事万物的神灵。成吉思汗想,我得罪了腾格里,即使不降祸于我,那我的那些蒙古人,以及那些帮我打败敌人的异族人,甚至那些被我打败的异族人,将不会再尊敬我而听命于我。不过既然阔阔出已经这样了,这件事再棘手,也得设法解决它。

“你站起来,斡惕赤斤?”沉默了这么久,成吉思汗才开口说话。“今天阔阔出要来我这里,你觉得该怎样对待他,就尽你的力量去做,你先回去吧。”

直到这时,斡惕赤斤才站起身子,他朝长兄点了点头,用皮袖筒擦干脸上的泪珠,转身走出帐篷。

已经天亮了,孛儿帖夫人开始穿衣服。尽管她不知道丈夫成吉思汗将如何处置阔阔出,但明白阔阔出必死无疑。

成吉思汗又默默地沉思起来。当他看到孛儿帖已穿好衣服,便叫她出去把值夜的怯薛歹叫进来。

片刻后,一位浓眉大眼的年轻那颜走进来。他就是曾经给成吉思汗添麻烦的扯儿必。这个已继承了其父亲孛罗忽勒的答儿罕称号的年轻人,正戴着无沿毡帽,朝光膀子的成吉思汗垂手立正,行注目礼。

“扯儿必。”成吉思汗叫他。

“在。”

“去把兀孙萨满叫来。”成吉思汗吩咐他,“越快越好。”

“是,大汗。”

年轻人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立刻转身出去。这时候,成吉思汗才开始穿衣服,从散发着热气的地炕上站起来。

注释:

[1]孛斡勒:隶属于主人的奴隶或奴仆。

10

白云朵朵,天空晴朗。眼下已春回大地,万物复苏。即便是低洼的背阴处,也残雪消融,春草怒发。身穿白衣白帽的兀孙老萨满,正骑着一匹白马,跟在年轻人扯儿必后面,前往成吉思汗的营地。这位白发白须的老人虽躬身驼背,且久病方愈,却目光敏锐,思路清晰。他心里猜想,成吉思汗找他,怕是要在远征契丹前,给他交待某件重要事情。眼下哲别那颜已率领先头部队越过汪古人的牧地,奔袭契丹的宣德府,矛头直指契丹汗王的都城大都[1],而成吉思汗的营地附近,也已聚集了大批蒙古骑兵,行将出发。人们都知道,几天前,成吉思汗在阔阔出大萨满的引导下,登上土拉河东岸的一座小土丘,祭拜天神腾格里。当时他摘下帽子,解开腰带,一个人跪在湛蓝的万里无云的天穹下,默默祭祷,历时三天三夜。他誓死作战,为那个被契丹人钉死在木驴上的蒙古先王俺巴孩报仇雪恨。他牢记他父亲也速该曾为此在忽图剌汗王麾下与契丹人和契丹人的帮凶塔塔儿人浴血奋战十三次之多,最终反被塔塔儿人害死,遗恨九泉。

兀孙老人下了马,一名年轻怯薛接过他手里的马缰,将白马牵走了。这时候,兀孙老人一步一步地跟着扯儿必,慢慢走向汗帐。掀开毡布门帘,扯儿必让老人进去,然后持戟站立在帐门外,像石雕一样肃穆。不远处有三个身材高大的陌生人站在河边,也神情严峻,默然肃立。

坐在大帐内的成吉思汗见兀孙萨满进来了,便侧了侧身子,示意他坐右边。老人恭敬地哈了哈腰,然后坐到斡惕赤斤那颜的身旁。他看见了坐在成吉思汗旁边的蒙力克老人,便朝蒙力克点头致意。他二人是数十年的老朋友了,彼此了解且互相尊敬。可遗憾的是,蒙力克的七个儿子,却投来鄙视的目光。尽管他明白这些年轻人瞧不起他,一是他年老多病,二是他的神职地位已被他们的兄弟阔阔出取而代之,可他仍朝年轻人客气地微笑,仿佛没看出他们脸上的高傲表情。

出乎兀孙老人意料的是,成吉思汗没谈远征契丹的军事行动,因此不明白大汗叫他来干什么。成吉思汗正侧脸与蒙力克交谈,一起回忆往事,说起成吉思汗的父亲也速该生前的种种经历。谁都知道成吉思汗特别尊敬蒙力克老人,这不仅由于多年前蒙力克曾阻止成吉思汗去王罕处赴宴,使大汗避免了一场杀身之祸,且更重要的是,由于早在成吉思汗幼年时,就与蒙力克结下忘年之交,而成吉思汗身上的许多重要品质,也得自于蒙力克对他潜移默化的影响。这二人不紧不慢地低声交谈,仿佛大帐内的其他人都不存在。这时蒙力克的七个儿子面带微笑,也在低声交谈。大夫人孛儿帖一直端坐在大汗左侧。兀孙老人注意到,他身旁的斡惕赤斤正脸色发红,眼睛死死盯着大汗,好像很激动。这时候,老人才意识到这里将有意外事情发生。果然,只隔了片刻,斡惕赤斤突然站起来,走到阔阔出萨满跟前。只见斡惕赤斤伸出右手,抓住阔阔出的衣领,将阔阔出从他坐着的位置上,一把拉起来。

“昨日你叫我给你下跪认错,今日不想再试一下?”斡惕赤斤死死揪住阔阔出的衣领,一面大声叫嚷。

阔阔出也揪住斡惕赤斤的领子,与他奋力搏斗。见阔阔出的帽子被打落在炉灶上,要被炉火烧着了,他父亲蒙力克起身,把它拣起来。蒙力克将那顶帽子举到鼻子跟前闻了闻,看它有没有被烧着的糊味儿,然后脸色平静地解开衣襟,将它塞入怀中。

此时此刻,成吉思汗开口说话了。“喂,你们两个,斡惕赤斤、阔阔出──大汗没叫他帖卜·腾格里──要摔跤比力气,就出去比,我们在这儿说话呢。”

听了这话,斡惕赤斤立刻拉阔阔出往帐篷外面走。他二人出了汗帐,那三个一直等在外面的大力士便冲过来,把阔阔出的手掰开,使他放开斡惕赤斤,然后对阔阔出拳打脚踢,把他摔倒在汗帐前的草地上。他们折断了阔阔出的腰椎后,将他扔到勒勒车那边的角落里。见此情形,待在一旁的斡惕赤斤点了点头,心里很满意,便转身走进汗帐内。这时候,成吉思汗仍在跟蒙力克老人低声交谈。

“你们两个谁赢谁输了?”成吉思汗问他的幼弟。

“当然是阔阔出输了。”斡惕赤斤答道,“昨日他叫我给他下跪认错,那是他有六个兄弟帮他。今天他不肯跟我摔跤,说他肚子疼,现在正躺在勒勒车那边装病呢。”

这时候,蒙力克已老泪横流,因为他明白他的儿子阔阔出已被打死。他一边流泪一边说:“自从大地只有一块块小土块起,自从江河只有一条条小溪流起,我就对大汗忠心耿耿,矢志不渝,可我万万没想到我的儿子,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见父亲如此悲恸,蒙力克另六个儿子才明白阔阔出出事了。他们立刻围住炉灶,对成吉思汗怒目相向。也许他们始终认为他们的兄弟阔阔出是具有神性且不可冒犯的大萨满,因此面对蒙古人最伟大的汗王成吉思汗,也敢撸起衣袖,大打出手。看到六兄弟突然围上来,成吉思汗心里大吃一惊,但脸上仍显出安然镇定的神态。

成吉思汗慢慢站起来,他对逼近他的那个高个兄弟说:“走开,我出去看看。”然后不紧不慢地从六兄弟身旁走过去。

一走出帐篷,成吉思汗就被他的怯薛卫兵和弓箭手围起来。仅眨眼功夫,这些人已快速组成一个能攻能守的方阵,听候成吉思汗的吩咐。

“叫兀孙萨满来。”大汗对他的怯薛歹扯儿必说。

“是,大汗。”扯儿必点头应道。

隔了片刻,戴着白帽子的白发老人朝大汗走来。

“你去找一辆围青帐幕的勒勒车,把阔阔出抬上去,然后你自己驾车,把他送到别处去。”

“是,大汗。”兀孙老人点头应道。

注释:

[1]大都:即现在的北京。

11

当天下午,由一队骑兵护卫的青帐勒勒车,沿土拉河迤逦北去。走在中间的两头老黄牛驾着高木轮车,不紧不慢地往前走。赶车的那个人,正是身着白衣头戴白帽的兀孙老萨满。他身后的青帐幕,把勒勒车围得严严实实;帐门紧闭,连透气的天窗也被封死了。这队人马日行夜宿,一直往北走。

第三天清晨,一名值夜的士兵,发现勒勒车上的天窗已被打开,而车中已不见阔阔出的躯体。兀孙老人得知此事后,即刻审问当天夜里一起值夜的十名士兵。当他了解到确实谁也不曾离开勒勒车半步时,便掉转牛车往回走,回成吉思汗的营地,将此事报告大汗。

听了兀孙老人的报告,成吉思汗点了点头。“既然阔阔出挑拨离间无事生非,”他对老人说,“那么天神将他的灵魂和躯体收回去,是自然而然的事,不用我们操心。”

兀孙老人摘了白帽子,朝大汗微微点头。

“我要动身了,明天就走,你和斡惕赤斤留守大帐营地。”成吉思汗接着说,“这几天让你受累了,好好休息休息,多保重。”

兀孙老人点头告辞,退出汗帐。

转身前,他朝端坐在大汗身旁的蒙力克也点了点头。

“蒙力克。”成吉思汗叫这位眼皮低垂、茫然若失的老人。

“大汗。”老人立刻应道。

“阔阔出落到这样的下场,实与你有关。”成吉思汗顿了顿又说,“他太过狂妄,不知天高地厚,而你却听之任之,不教训他。假如你及早警告他,叫他谨慎从事,那么,我们蒙古人中,有谁能比你蒙力克父子得到更多的尊敬和荣誉呢?我杀过札木合,杀过阿勒坛,也杀过忽察儿,这些人以前曾经是我的安答或我的长辈,也曾经帮助过我,可是后来他们与我为敌,我不得不杀死他们。我以前说过,你是我的朋友,我不会伤害你。既然说出去的话不能收回来,所以我还是对你说,我不会伤害你。否则的话,我要被人耻笑,被人瞧不起。算了算了,这件事已经过去了,不必啰嗦了。”

“谢大汗。”

蒙力克苦涩地从喉咙里吐出这三个字。阔阔出小时候就跟着塔塔儿老萨满斡鲁速离家走了,到他回来时,已隔了整整二十年,因此之故,他父子二人感情淡漠。再说阔阔出性格古怪,高傲自大,以前蒙力克跟他说话,就爱理不理了,待他被成吉思汗尊为大萨满后,更视其父亲蒙力克为粪土,不屑一顾。蒙力克劝他待人谦和些,他便拂袖而起,转身离去。他认为,能与天神交谈的人,不必受普通人的制约,哪怕那人是他的父亲,或他的汗王。

“有件事要问你。”成吉思汗又说,“你要诚实回答我。”

蒙力克点点头。

“你,愿意跟我母亲诃额仑结婚吗?”

老人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愿意。

“那这件事今天就办。”成吉思汗说,“在我走之前办好,你看行不行?”

“你母亲会怎么说?”蒙力克觉得这太过突然。

“她那边我去说。”

成吉思汗站起来,独自往帐篷外面走去。

蒙力克老人没起身,仍坐在地毯上,陷入沉思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