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
冬天是蒙古人最老实的时候。大雪封住了山口，连打猎都不能走得很远。斡难河结了冰，有人在冰河上凿开一个个窟窿，设法从冒着热气的河水中钓出红尾鱼来。不过大多数蒙古人还是安分守己地待在自家帐篷里的炉灶旁，一边喝奶茶一边闲聊，而他们最爱议论的是他们祖先的辉煌事迹。也速该也老老实实地待在家里了。这个精力充沛的男人，渐渐感到了家中的温暖与馨香，于是他变了，变得婆婆妈妈了。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叨叨不休地跟诃额仑讲述蒙古人的祖先。他跟她讲了阿阑夫人在他丈夫去死后又生了一个男孩孛端察儿，又讲了那个男孩如何领着他的两个哥哥去攻打热情招待过他的斡亦剌人。他讲到了那莫伦夫人如何一怒之下杀死了押剌伊儿人的孩子，结果她自己的六个儿子竟也因此陪了性命。不过也速该讲得最多的还是他的祖父合不勒汗。这位大英雄是蒙古人的第一个汗王。虽说很早以前，孛端察儿也曾被众人尊为大汗，可他在召开忽里勒台的前夜，悄悄跑掉了。他不接受不期而至的汗位，是因为他要到遥远的撒马儿罕去。
“你们蒙古人，除了杀人，还会做什么事？”诃额仑刻薄地问。
“我们不杀别人，就会被别人杀掉。”也速该解释道，“俺巴孩就是太相信塔塔儿人了，结果被塔塔儿人送到契丹去，给契丹人钉死在木驴上。”
“如果你们不去打塔塔儿人，捏坤太石不会死。”
“他是被我们自己人害死的。”
“怎么会呢？”
“塔儿忽台在一次混战中，用我们的硬木箭，射死了捏坤太石。”
“你也把他杀了？”
“不，他还活着。”也速该说，“他已答应我，一个人到阿勒坦山去，到畏兀儿人那里去，二十年后再回来。”
“你怎么不杀死他呢？”
也速该沉着脸，没回答他的妻子。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了另一句话：“除了我和他，没人知道这件事。”
“你这样到处杀人，也时刻提防着别人来杀你，一世人生就过这种日子。”诃额仑说。
“没人敢杀我。”
“帖木真可不能像你这样。”
听到妻子讲起帖木真，也速该立刻笑起来。在他看来，这个男孩比天神还重要。他盲目地认为，他的帖木真将来肯定是个了不起的大英雄。他说这孩子的脑袋比别的小孩大。如果也速该是个能占善卜的萨满[1]，那么他的这个预言，没准会记录在蒙古人的史书中。因为，四十四年后，这个帖木真一往无前，所向披靡，被族人尊为成吉思汗。即使七百余年后的今天，他仍被全世界的军事家、政治家和外交家，视为人类历史上的杰出人物。在蒙古人的传说中，他出生时右手握着一团像赭石的血块，双眼发出明亮的火光。其实不然，作为一个婴儿，他与其他孩子没有任何差别；既不比别的孩子笨多少，也不比别的孩子更聪明。他日常的动作，以及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把亲近他的人逗得笑起来。若理性地评价这位著名人物的幼年时代，我们就不得不承认这孩子要比别的男孩胆小些。尽管也速该很早就发觉帖木真有这个缺陷，可他对这孩子的溺爱，使他根本就不在乎这一点。也许，正是幼年时的胆小，使得这孩子在成年后，于诸多重大的军事活动中，始终谨慎行事，能屈能伸。
“害怕狗有什么要紧呢？”也速该常自言自语地说。仿佛他本人天不怕地不怕，胆大惯了，反而觉得一个人的勇敢，没啥了不起。
注释：
[1]萨满：被古代北方游牧人认为能直接与天神对话，且能占卜及给人治病的巫师。
16
克烈汗王脱斡邻勒来找也速该时，斡难河尚未解冻。这个心狠手辣的壮汉，已经杀了他的三个同胞弟弟。他的这种暴行，激起他叔叔古儿汗的愤怒，在另一个弟弟马忽思的引导下，古儿汗一举攻下了脱斡邻勒的营地，把这个部落的汗位，夺给马忽思。整个冬天，脱斡邻勒就带着百十来个忠实于他的克烈族人四处流浪。
“我去找过脱黑脱阿。”脱斡邻勒在也速该的帐篷里对主人说，“这家伙是我父亲的妹妹的儿子，他父亲被人害死后，他就一直住在我那里。我就像一头蠢驴一样好心照顾他，可现在他做了蔑儿乞汗王，就不认我了。”
也速该默默听着。
“你猜他跟他的蔑儿乞人说什么？这家伙说，‘我们为什么要为他去冒险呢？’这个混蛋！他忘了落难时我帮过他的忙。当然，我不该老把这件事挂在嘴上，我是要你知道，脱黑脱阿竟如何忘恩负义。”
“你说吧，要我干什么？”也速该直接问他。
“我要你跟我结为安答，帮我打败我的叔叔古儿汗。”
“草原上的雪还没融化。”
“我等你春天来。”
“一言为定。”
也速该同意了。他不能不答应脱斡邻勒，因为他还从没拒绝过哪个落难的人对他的请求，不管那人是谁。忽图剌汗知道此事后，反而劝也速该与古儿汗结安答。忽图剌说古儿汗是好人，不该跟他作对。可遗憾的是，在也速该的脑筋里，从未将好人或坏人从一般人中区分出来。他说脱斡邻勒来求他，是看得起他。又说，答应了别人的事，就该帮别人做到底。忽图剌汗在打塔塔儿时大伤元气，感觉他的蒙古人已不大尊敬他了，因此只是点到为止，没再劝也速该。
出征前的那天夜晚，也速该到蒙力克父子的帐篷里坐了一会儿。察剌合老人睡在地炕上，他一冬天都咳嗽，身体不大好。也速该看着蒙力克的脸，默不吱声。如果蒙力克是别人，也速该早就把他的脑袋割下来了。大概没有一个男人能忍受他的妻子对另一个男人更倾心些，一向大大咧咧的也速该，也如此。
“你愿意跟我一起去打古儿汗吗？”也速该问。
“我愿意。”蒙力克说。
又沉默了片刻，也速该抬起头。他看着蒙力克这张平静的脸，知道这个晃豁坛青年是忠实于他的。
“一个牧人，应该在战斗中成长。”也速该说。
“俺巴孩汗也说过这句话。”
“这话最早是我的祖父合不勒汗说出来的。”
“他是已故的最伟大的汗王之一。”
“但愿我们蒙古人中，还会出现他这样的伟大汗王。”
蒙力克点点头。他觉得他能离开诃额仑，到不儿罕山西边去打仗，这是他忘掉痛苦的好办法。他的痛苦，来自于他对诃额仑的爱慕之情。可他既不能向她表达这种爱，也无法摆脱这种爱；而且，他还清楚地明白，诃额仑心里也深藏着对他的爱慕之情。
“你父亲现在怎么样？”也速该看着熟睡的老人问。
“这个冬天算熬过来了。”
也速该站起来，往帐篷门外走。
蒙力克出来送他。
“你还是留在家里，照顾好你的父亲。”也速该看着晴朗的夜空说。
“他没事。”
“你还是留下来吧，他就你这一个宝贝儿子。”
说完这话，也速该大踏步走了。
17
也速该率领一千人马，践约出征不儿罕山西部的土兀剌河，与克烈汗王脱斡邻勒会合。他们在白桦树还绿叶茂盛的夏季，就打败了脱斡邻勒的叔叔古儿汗，把他赶回自己的营地去了。于是，脱斡邻勒在土兀剌河一带，重新当上了名副其实的克烈汗王。可他还没来得及感谢也速该时，他的弟弟马忽思，已经离开一蹶不振的古儿汗，就凭着三寸不烂之舌，又从阿勒坦山北部的乃蛮人那里，请来一批救兵。从最东边的蒙可山算起，直至最西边的花剌子模海，在这绵绵数万里的土地上，谁都知道乃蛮人强盛凶悍，天下无敌。他们轻而易举地抵达土兀剌河，夺下脱斡邻勒的汗位，交给了马忽思。于是，脱斡邻勒不得不再次流浪他乡。无可奈何时，又厚着脸皮，来找也速该帮忙。
这是一场由外族人参与的拉锯式战争。在脱斡邻勒自己都快丧失信心时，也速该却一次次出奇制胜，挽回败局。其实也速该只有区区数千人，但所幸的是，乃蛮人没把他放在眼里，而且他们也不愿意为马忽思尽心尽力。因此，这场汗位争夺战持续了四五年后，乃蛮人终于失去了耐心，甩下马忽思不管了。于是，也速该再次替脱斡邻勒赢得了胜利。
为感谢他的好安答，脱斡邻勒从他的克烈人中，挑出五十名绝色女子，给也速该受用。
“这不是我帮你的目的。”也速该说。
“从前你接受过别人给你的女人，现在你却拒绝我。”脱斡邻勒不满地说，“如果你瞧不起一个从前做过乞丐的男人，那么你的安答，立刻会变成你的敌人，对不对，也速该？”
“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我不想要女人了，一个都不要。”
“为什么？”脱斡邻勒非搞清楚不可，否则他会被人耻笑终生。
“因为，我从一个新郎手里，抢来一个好女人。她现在已经为我生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所以我不要别的女人了。”
“也许你的这个理由，能说服我。”脱斡邻勒问，“那么，我该怎么报答你呢？你不能让我一辈子都想着我欠你的情。”
“忘了这件事。”也速该说，“从今以后，你我就像陌生人一样不认识。”
“如果你要我帮忙，我肯定不说二话。”
“我也速该可从来没要谁帮过忙。不过将来我儿子帖木真，也许会有求于你。”
脱斡邻勒觉得这是一句笑话儿，可十多年后，也速该的儿子帖木真，果然来土兀拉河找他，请他帮忙打蔑儿乞人，并帮他夺回他的妻子孛儿帖时，脱斡邻勒才有机会还清也速该的这份人情。而在那时，蔑儿乞汗王脱黑脱阿打帖木真，是因为也速该抢了他弟弟赤列都的新娘诃额仑，而诃额仑，正是帖木真的母亲。
18
蒙古汗王忽图剌已病入膏肓，请了许多异族的萨满来念咒，也不管用。因此，蒙古人为俺巴孩报仇的愿望，直到今日仍是个愿望而已。尽管蒙古人内部，尤其是乞颜人与泰赤兀人的仇隙越来越大，但他们要为俺巴孩复仇的共同愿望，却已经渗透到他们的血液中了。后来，蒙古人果真如忽图剌汗所预言的那样，终于四分五裂了，可最终他们仍在帖木真的带领下，打败了塔塔儿人。而且，他们还想出了一个举世骇闻的杀人方式，即“比辖而屠”[1]，残酷地杀戮了战败者。
可现在呢，帖木真才是个九岁的小男孩。他喜欢蒙力克，更甚于喜欢他自己的父亲也速该。而他最尊敬的人，当数蒙力克的父亲察剌合老人。他可是最乐意听老人讲述他的曾祖父合不勒汗的故事。
“合不勒汗就在契丹王宫里揪住阿勒坛的胡子，可阿勒坛却不敢生他的气。俺巴孩呢，居然被另一个阿勒坛钉死在木驴上，丢不丢人？忽图剌年青时还可以，但他现在老了，没用了，就跟我一样，奶酪也嚼不动。”
老人总是瘪着掉光牙的嘴说这些话。其实这些话，帖木真都听过上百遍了，但这个男孩，仍饶有兴趣地听着。他那弱小的心灵，正感受着英雄们的壮烈与豪迈。而他自己还不明白，由这种感受所迸发出来的精神和力量，将支配他波澜壮阔的一生。察剌合老人总是把合不勒汗说得完美无缺，又把俺巴孩汗说得一钱不值。年幼的帖木真却聪明地意识到，这位雄心不灭的老人不免失之偏颇，俺巴孩也是个大英雄，因为只有他这样的大英雄，才敢指着阿勒坛汗的脸大声说话。
“是别人抓住了我又不是你。你这样不知羞耻，既不体面，也不高尚，不值得夸耀。全蒙古十八个部落的男人，都是我的亲戚，他们将竭尽全力为我复仇。你的国土，将从此不得安宁。”
孩童时的记忆是了不起的。这几句话，竟深深埋在帖木真的脑子里，一辈子也没忘记一个字。后来，俺巴孩的预言，就是这个男孩实现的。帖木真在征服了长城以北的各个异族部落后，便不失时机地进犯契丹，使得这个打败了堂堂宋朝的大金国恐惶不安，不得不迁都于开封。帖木真死后，他的幼子拖雷，以及他的孙子忽必烈，多次大举南下，最终灭金灭宋，建立了大元朝。
不过帖木真九岁时，对他影响最大的还是蒙力克，叫他蒙力克叔叔。蒙力克身上的那种沉静性格，已潜移默化地为帖木真所接受。他甚至比大人还懂得跟什么人应该说什么话及怎么说，以及在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事及怎么做。此时此刻，他又蹲在察剌合老人跟前听故事了，只偶尔瞟一眼自家的帐篷，见他的父母，仍在那边闲聊呢。
“昨天我给你儿子指甲上涂了油，他射到一只红嘴鸟。”这时候，也速该对他的妻子诃额仑说。
“他还小着呢。”
“可他已经长大了。”
“你是几岁打猎的？”
“也是他这个年纪。”
“你们蒙古人，除了打猎和打仗，还知道什么？”诃额仑总是说你们蒙古人，好像她至今仍然是斡勒忽讷人的未婚姑娘呢。
“一个男人，能知道这两件事就足够了。”
“可这两件事我都讨厌。”
“你喜欢什么？”
“没什么好喜欢的。”
“我想带你的儿子，到你们斡勒忽讷人那里去。”
“让他去看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诃额仑顿时兴奋起来。
“是啊是啊。”也速该点点头。“我的想法是，要在你父母那里，给他找个像你这样的好女人。”
“天哪──”诃额仑惊愕道，“他今年才九岁！”
“既然他能打猎了，就该找女人了。”
“你自己，三十多岁才结婚。”
“不错，我结婚是晚了，可我儿子，应该跟我不一样，他得早点成家立业才对。”
“我说也速该呀，你是吃了什么草发疯了。”
“别瞎说。我们明天就动身。”
注释：
[1]比辖而屠：辖，指勒勒车的车辖，即车轴上固定车轮的销钉。比辖而屠，即把身长高于车辖的人都杀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