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第二天早晨,也速该就带上他的忠实奴仆脱朵,沿着斡难河去召集乞颜部的男人,要他们立刻投入到蒙古人对塔塔儿的血战中去。也速该是蒙古人的一面战旗,多数蒙古人都心甘情愿地在这面战旗前死于敌人的刀箭之下。也速该将率领乞颜部的蒙古牧人,直接插到斡鲁速一带,以阻止塔塔儿人各部落间的相互支援。他与忽图剌大汗告别时,仍大大咧咧地笑着,谁也不知道昨天夜里他被他的女人刺伤了。卜颜的斤在收拾帐篷时,已猜出昨晚发生了什么事,但她没吭声,仍像亲姐妹似地跟诃额仑说贴心话。她觉得诃额仑那天仙般的美貌,如同也速该的威武一样,都值得尊敬。
昨天还是热闹非凡的山谷,突然一下子走了许多人,变得冷清起来。诃额仑看着也速该骑马走了,没回头看她,只是蒙力克朝她点了点头。也速该要蒙力克留下来,替他照看他的女人和他的牲口。蒙力克知道也速该像俺巴孩一样喜欢他,但也速该却不愿带他上战场。
“他为什么不带你去?”诃额仑问。
“怕我给他丢人呢。”蒙力克笑道,薄嘴唇下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若闭口不说话,便显得有点迟钝。
“你和你的父亲是晃豁坛人,怎么一直待在他家里?”
“应该说,我们是待在你家里。”
听了这话,诃额仑不免有点反感,但没反驳他。
“我父亲早年一直在合不勒汗手下打仗,他跟也速该的父亲巴儿坛从小就结成安答[1],是一对生死之交的好朋友。”
“如果我要走,你会杀死我吗?”诃额仑换了个话头问。
“你为什么要走呢?”
“我怎么能喜欢一个把我从我的丈夫手中抢来的男人?”
“我说过,赤列都对你不合适。”
“也速该就对我合适了?”
蒙力克低下头,没回答她。也许他过于文弱,或心思细密,虽感受到一个女人在这种处境中的尴尬,却不会说出自己的真实想法。
“我不爱他,他也不爱我。”诃额仑说。
“对乞颜人来说,他们对爱这个字眼,还不够熟悉。”
“那么你呢?”诃额仑眼睛盯着这个年轻男子的脸。“你这个晃豁坛人呢?”
“我……也不够熟悉。”
“但你是知道的,对不对,蒙力克?”
蒙力克脸红了,他明白不该跟诃额仑说这个话题。这时他看见他父亲正在远处和一个陌生人说话,于是借口去那边看看,从诃额仑身旁走开了。春光明媚,草地上正散发出新鲜的土腥味。诃额仑独自往小溪边走去。她看见那边有两个女人正边走边聊地朝她走来。她认出她们是俺巴孩汗的女人斡儿伯汗妃和莎合台汗妃,记得忽图剌老人当面称赞她美貌无比时,这两个汗妃却对她露出明显的妒意。
“忽图剌,”斡儿伯恶毒地对新汗王说,“你这么喜欢这个女人,为什么不叫也速该把她让给你?”
“你可当心点,斡儿伯。”忽图剌提醒俺巴孩的大妃子,“别以为俺巴孩死了,你就可以随便说话了。”尽管忽图剌已经老了,可他说话时那种英雄好汉的威严,仍不减当年。
此时此刻,这两个汗妃已走到诃额仑跟前,她们死死地盯着诃额仑,仿佛用锐利的目光刺透她的心。
“喂,你是叫诃额仑吗?”斡儿伯问她,“有个自称从克烈人那儿来的男人,在找你呢。”
是赤列都,诃额仑立刻想起他,因为她知道赤列都的母亲是克烈人。
注释:
[1]安答:结义兄弟。
11
“那个女人是你抢走的吗?”脱黑脱阿问。
“她已是我的主人也速该的妻子了。”蒙力克答道。
“可她必须跟我弟弟赤列都一起回去,因为他俩的婚事,是我父亲生前定下来的。”
“很抱歉你弟弟碰到了这种不幸的遭遇,不过诃额仑已是也速该的妻子了。蒙古人的忽图剌大汗,也是也速该的叔叔,已认可这件事。”
“我弟弟的软弱,是我们蔑儿乞人的耻辱,可这不能说明蔑儿乞人无视这种事情的发生。我得再次提醒你,我们的父亲,曾是蔑儿乞人的汗王。”
“尽管我知道这是一件坏事情,但我要恪守职责,不能让诃额仑跟你们走。”
这两个男人争论不休时,诃额仑走过来了。当她得知这个脸色黝黑的陌生人是赤列都的哥哥时,突然插嘴问道:“赤列都呢?”
“你就是诃额仑?”黑脸男人反问她。
她点点头。
“你得跟我们回去。”
“他人呢?”
“在那边的树林里。”
虽说蒙力克嘴上说要恪守职责,但他心里同情诃额仑。此刻只要叫喊一下,就会有上百个蒙古男人跑来帮他杀死这个蔑儿乞青年。而这个青年的勇气,也深深感动了他。蒙力克知道在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办,可他仍不动声色地站在一边。
“为什么他不跟你一起过来?”诃额仑问。
“他是个胆小鬼。”脱黑脱阿说,“不过你还得做他的老婆。”
诃额仑沉默不语。
这时候,蒙力克说话了。“脱黑脱阿,让诃额仑去见见赤列都。这件事,由他两个自己决定,你说好不好?”思忖片刻,脱黑脱阿点头同意。“如果,诃额仑不愿意跟你们走,你不能强求她。”
脱黑脱阿又点点头,他觉得眼前这个文弱的晃豁坛人还是讲道理的。
诃额仑独自走进树林里,与赤列都见了面。蒙力克跟脱黑脱阿仍在小溪边轻声交谈,他们两个好像一对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而脱黑脱阿,也确实把蒙力克当朋友了。他告诉蒙力克,不久他将从他的叔叔脱忽手里夺回蔑儿乞人的汗位,因为忠于他父亲的蔑儿乞人,已决定十天后起事,他将带着他的弟弟和弟媳,一起回哈丁里山,回去做汗王。
“你是个能当汗王的人。”
听了这句恭维话,脱黑脱阿心里很高兴。不过当他看到赤列都垂头丧气地走出树林时,才发觉事情不妙。诃额仑还在待树林里,没出来。从外表看,赤列都确实英俊帅气,不过若是细看一番,就会觉得他单薄无力,与他哥哥那种敦实粗犷的样子,有天壤之别。他是那种遇到小事情也一筹莫展的男人,是母亲惯坏的。每当脱黑脱阿看见他弟弟的这副可怜相时,心里就这么想。
“她不肯跟我们走。”赤列都无可奈何地说。
“那为什么不杀了她?”脱黑脱阿叫起来。“你的腰带上没别刀子吗?”
“别发火,脱黑脱阿。”蒙力克劝道,“我们要尊重诃额仑的意见,强求没有用。”
“脱黑脱阿,”赤列都正要解释,“……”
“你滚吧,你这个没用的东西。”脱黑脱阿朝他弟弟嚷道,“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这对同胞兄弟一前一后地走向他们拴马的地方,脱黑脱阿跨上马,理都不理他弟弟,就自个走了。赤列都回头看了看那片桦树林,似乎想看到诃额仑从树林中走出来。这时候,蒙力克也从小溪边走开了。当他回到自己家的帐篷门口时,他父亲问他:“那个黑脸小子,要找哪个女人啊?”
“他们来看诃额仑。”
“诃额仑是谁?”
“也速该的妻子。”
“哦,那个漂亮女人。”
12
归根结底,战争是一个民族为了扩大自己的势力,或者为了防止他人削弱自己的势力,所采用的一种有效手段,这对生活在草原上的游牧部落来说,尤其如此。塔塔儿人谋害了俺巴孩,不仅使蒙古人失去了一位英雄汗王,而且也使蒙古人蒙受了被人嘲笑被人欺侮的耻辱。如今蒙古人为俺巴孩复仇,也是为自己挽回脸面。在忽图剌新汗王的率领下,五千蒙古人兵分三路,向塔塔儿奋勇进军。也许只有忽图剌一个人明白,这次远征必将以惨败而告终,但他不能劝阻大家放弃这个冒失的行动。他知道塔塔儿的兵力十倍于蒙古人,若他阻止这次征战的话,蒙古人将进一步受到异族的轻视和冒犯。不儿罕山东部的斡难河草原,是蒙古人祖祖辈辈居住的地方。如今合不勒汗的大名仍威振四方,许多异族部落的牧民见了蒙古人依旧心惊胆颤呢。
忽图剌的这次征战,从春天开始,打到秋天还没结束。虽说也速该成功地将北部塔塔儿人阻挡在怯绿连河北岸,可是忽图剌率领的主力部队,却几次陷入另一帮塔塔儿人的围困中。不过尽管蒙古人已伤亡大半,可他们拚死作战的意志和勇敢,却使塔塔儿人震惊不已。其实在塔塔儿部族中,早就有人主张派遣两万兵力,袭击蒙古人的家园,使忽图剌前后受敌,可每个部落都希望保存自己的实力,不愿单独行动,因此他们只努力圈住忽图剌,迫使蒙古人在这里过冬。
诃额仑已经怀孕。尽管也速该仍在异乡浴血奋战,可这里仍一片宁静。羊群早出晚归,牧羊狗懒洋洋地跟在牧童身后,晚霞在天边流泻,炊烟飘入林中。当初诃额仑拒绝跟赤列都回去,倒不是觉得对不起也速该,而是心底里瞧不起赤列都了。她为蒙力克当时就看穿了她的想法感到惊讶。如今倒是不害怕离开也速该,而是害怕离开蒙力克。她觉得跟蒙力克在一起的时候,心里就踏实得多。虽说蒙力克不帅气,也不壮实,可他绝顶聪明,做什么事情都自知如何去做,且有把握做成。他是只待在营地里,哪儿也不去。他对也速该一家的忠诚,深深感动了诃额仑,而诃额仑对这种忠诚本身,倒是很反感。她仍不原谅也速该粗鲁地把她抢来。她心想,这辈子都不会喜欢这个硬要做她丈夫的男人。现在,她正怀着他的孩子,这正是他抢她的目的。
“如果那天我跟赤列都走了,你怎么给也速该交待呢?”此刻她坐在帐篷前一边捻羊毛线,一边跟蒙力克说话。卜颜的斤正在木桶旁捣酸奶,发出嘭嘭嘭嘭的响声。
“我知道你不会走。”蒙力克说。
“为什么?”
“因为你不是那种能容忍胆小鬼的女人。”
“你喜欢怎样的女人?”诃额仑问他。
“不知道。”
“你父亲说,你突然不理俺巴孩的孙女了,那是为什么?”
“我不想结婚。”
“为什么?”
“不为什么。”
蒙力克望着天边渐渐退色的晚霞,心里有说不出口的怅然感觉。他心想,我是这辈子找不到像诃额仑这样的好女人了。他愿意一直待在也速该家里,天天看到美丽的诃额仑。有时候,他夜里一个人坐在炉旁沉思默想。他父亲醒来后,总跟他说同一句话:
“要是你真的喜欢她,就把她带到遥远的撒马尔罕去,过二十年再回来。”
13
也速该在接到忽图剌汗王撤退的命令后,率领部分人马从怯绿连河的一处浅滩地冲过河,连夜袭击了河对岸的塔塔儿人。那支塔塔儿部落的首领帖木真刚穿好战袍,还没上马呢,也速该就冲到他跟前了。手起刀落,那位勇敢善战的塔塔儿那颜,已被也速该砍伤。这时候,另两个蒙古人迅速将帖木真拉上一匹从马[1],在混乱中离开塔塔儿人的驻地,一路扬鞭策马,追赶奉命撤退的蒙古主力。远征的蒙古人,在斡难河畔的巴里屯合会了。回想这次战争,除掳得帖木真外,他们没有任何值得夸耀的战绩。塔塔儿人得知忽图剌全线撤退后,因各部落意见不统一,没有立刻追击。大概他们也怕蒙古人背水一战,再次重创他们的有生力量。
“我们被打败了。”忽图剌汗心情沉重地说。“我这里只剩下两千人了。”
“他们死的人比我们多得多。”也速该宽慰道。
“捏坤太石也死了。”
“他是怎么死的?”也速该惊讶万分。
“被一支硬木箭射死的。”忽图剌汗说,“他自己是个神箭手,结果也死在箭上。”
“可塔塔儿人只用铁镞箭呀。”
“也许塔塔儿人拾起了我们的箭,射死了捏坤太石。”
也速该冷静地点了点头,不吭声了。
注释:
[1]从马:游牧人在旅行中,或征战中所携带的备用马。
14
这是晚秋的一个黄昏。诃额仑默默坐在斡难河边的一株胡杨树底下,卜颜的斤给她送来一块方毡,又陪她说了一会儿闲话,现在回帐篷烧奶茶去了。诃额仑感觉到腹中的胎儿在用力踢她,她笑了。见四周没人,便掀起宽大的细布内衫,仔细瞧着她那高高凸起的前腹。当她突然发觉腰部出现一道道难看的紫条纹时,心里不免有恶心感。不过尽管如此,她仍为自己在怀孩子感到高兴。
北方的雁群落在河对岸的沼泽地中,它们将在那边栖息一宿,再飞往南方。山前的白桦林已经黄透了,像一溜染了色的云彩。夕阳已落入不儿罕山的尖山峰背后,天色渐渐暗淡了。诃额仑看着那道低矮的小山岗,不由自主地回想起她和赤列都头一次来到此地的情形。当时的她,决不会想到自己将一辈子待在这里,为蒙古人生儿育女。她现在意识到,如果跟着赤列都,自己也不会快乐。她确实不喜欢赤列都那样的男人,不明白赤列都在她家寄居的那五年中,自己怎么会醉心于他的白脸、黑发及蓝眼珠,并且醉心于他那种贴体女人的温和性情。如今赤列都的容貌,已在诃额仑心目中渐渐模糊,好像除了胆小如鼠,什么也不是。但诃额仑也并不因此就喜欢她现在的丈夫也速该。感觉到怀了孩子后,她对男人的种种想法,突然淡漠了。她心里想,我至少会喜欢我的孩子吧。
东面传来了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队全副武装的牧人,正朝这里疾驶而来。诃额仑站起身子,她把挂在胸前的细辫子甩到身后去。她看见领头的那个人正骑着一匹白马,直直朝她奔来。他是也速该。时隔六七个月,他终于回来了。
白马冲到孕妇跟前,突然止住不动了。也速该仍骑在马上,没下来。当他看清诃额仑的大肚子时,立刻拔出腰刀,在空中乱舞。
“喔──”他一声长吼,“我有儿子罗。”
诃额仑仍反感这个男人的粗鲁和无礼,但看到他这种欣喜若狂的样子,心情便放松了许多。她也明白,要也速该也像蒙力克一样对女人彬彬有礼,那是做梦。于是她痛苦地想,我再怎么样,也只是他抢来的一样东西。他高兴我,是因为我怀了他的孩子。可就在这时,诃额仑忽然想起也速该出征前的那天夜晚,用火钳烫伤口的情形,她想忘掉这件事,可怎么也忘不掉。也许,这才是诃额仑怀了他的孩子也欣喜不已的原因。她心想,我的孩子,肯定也像他;像他这么威武,像他这么大度,不过,最好别像他这么粗鲁。
诃额仑使劲推开也速该的手臂。他已经跳下马,扔了腰刀,抱住她的妻子不放,生怕她会施巫术把孩子变没了。这时候,诃额仑又闻到他身上那种难闻气味,使劲将他推开。
“不怕挤坏你的孩子?”她怒气冲冲地问。
也速该立刻松了手,胆怯地站到一边。这是他有生以来头一次露出了莫明其妙的恐惧感。可当他瞥见他身后的脱朵,以及那个被他砍伤的塔塔儿人帖木真时,又威严地挺了挺胸。也速该朝他们点了点头,他们往帐篷那边走去。
“那个被绑在马上的人是谁?”诃额仑问。
“帖木真。”
“是塔塔儿人吗?”
“是的。”也速该又看了看妻子隆起的肚子。“儿子生下来,也叫他帖木真。”
“你怎么知道这孩子是男孩?”
“我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