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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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章 也速该的故事(3)

“我认为眼下最要紧的是,我们必须毫不迟疑地进攻塔塔儿。打败了塔塔儿,再打契丹。我们要把那个该死的阿勒坛,也钉死在木驴上。”

“早有人说过,塔塔儿人的阿勒赤那颜,不乐意跟俺巴孩做亲家。”捏坤太石说,“俺巴孩是自找倒霉,非要做成这门亲事不可,他活该。”

“我们去塔塔儿的路上,”蒙力克说,“俺巴孩骑的那匹骝红马突然死了,煮羊肉的铁锅也裂了一条缝,我劝俺巴孩掉头回来,待天暖些再去,他不肯。那是天神对他的诫示,他却视而不见。”

“他是好样的。”也速该由衷地说。

“拿他跟我们的祖父合不勒汗比,他不过是一个爬来爬去的小蚂蚁。”捏坤太石说,“天知道他是怎么让合不勒汗把汗位留给了他。”

“呵呵,小蚂蚁。”也速该笑着对他的大哥说,“也许泰赤兀人,也这么看待你,也讲你是小蚂蚁。你呢,只会说别人的坏话。答黑台呢,又只会睡觉。我想,假如有一天我被人杀了,你们两个,谁也不会替我报仇。好啦好啦,不早了,该睡觉了。”

注释:

[1]母牛乳头:供奉在帐篷内以祭祀家神的神品。

[2]忽里勒台:古代北方游牧人选举大汗或者决定军机大事的贵族代表会议。

7

因众所周知的原因,蒙古人不得不聚集到不儿罕山中的豁纳黑川,举行盛大的忽里勒台,一是决定谁做俺巴孩之后的蒙古汗王,二是商讨如何在新汗王的统帅下有效地进攻塔塔儿人,为俺巴孩报仇。因俺巴孩从未明确他的继承人是谁,所以对意见分歧的各部落来说,这是提高本部落的地位的一次好机会。乞颜部与泰赤兀部针锋相对互不相让,以致本来三天就能结束的忽里勒台,拖了十五天仍无结果。当脱黑脱阿与他的弟弟赤列都打听到蒙古人的那颜们都聚集在豁纳黑川时,乞颜部的捏坤太石与泰赤兀部的塔儿忽台,就当着年老的忽图剌的面同室操戈,彼此用腰刀砍伤了对方,且彼此都发誓要在适当的时候杀了对方。

赤列都是给他的哥哥拖来的。尽管他朝朝暮暮思念着被蒙古人抢走的新婚妻子诃额仑,但他本人绝无深入虎穴的勇气,再把她抢回来。当他狼狈不堪地回到蔑儿乞人的牧地时,得知他的叔叔脱忽,已于半年前将他的父亲杀死,并篡权当了汗王。他的哥哥脱黑脱阿,在另一个叔叔的帮助下,逃到了母亲的娘家克烈人那里去了。如今他们的父母和两个弟弟都死了,虽说克烈老汗王死后,他的几个儿子也为了争夺汗位互相残杀,但他们对这两个前来避难的蔑儿乞兄弟,却彬彬有礼,管吃管住。

“无论如何,你得把你的女人找回来。”哥哥脱黑脱阿绷着脸说。如今他已是个高大威严的男子汉了,皮肤黑,像父亲。“你不能给父亲丢脸,也不能给我们蔑儿乞人丢脸。”

“我怎么不想呢?”赤列都沮丧地说,“可我去了不罕儿山,除了让蒙古人剁成肉泥,什么也办不到。”

“剁成肉泥也要去!”

“你要我去送死?”

“那是你的女人,不能丢了就算了。”

“哥哥……”赤列都快哭出声音了。

“我跟你一起去。”脱黑脱阿黑着脸说。他认为,当年父亲把赤列都留在捕鱼儿海子那边是个错误。他的这个弟弟,怕是连拉弓搭箭都不会。

兄弟二人告别了克烈人的脱斡邻勒汗,从窝鲁朵向东走来。脱斡邻勒汗送了五个强壮的男奴给他们,并心不在焉地祝他们马到成功。

8

蒙古人的忽里勒台,最终在相互妥协下,推选出德高望重但年老多病的忽图剌当汗王。忽图剌是合不勒大汗的第四个儿子。想当年,忽图剌也是一位赫赫有名的大英雄,可现在他已日暮西山,力不从心了。俺巴孩的死使他痛心疾首,而乞颜部与泰赤兀部的对立,更使他苦恼万分。他希望他的侄子也速该当汗王,但他不能直接说出来。他明白俺巴孩的儿子合答安已听出他的意思,但只点了点头,没接他的口。合答安是个好孩子,但他太过文弱,即便在他们泰赤兀人中,也没什么威信。合答安的侄儿塔儿忽台力举他做汗王,表面上是顺从俺巴孩的心意,实际上是想通过控制合答安,以削弱乞颜部的势力。塔儿忽台能说会道,且勇毅过人,是个聪明的坏孩子。

“要打塔塔儿了。”忽图剌苦笑道。他知道在也速该面前,不必掩饰内心的不安。天气很好,忽图剌拄着胡杨木拐杖,站在小溪边。

“你不必亲自去。”也速该对他说。

“如果你祖父合不勒汗在世的话,塔塔儿不会这么嚣张。”老人说这话时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我们能打败塔塔儿人。”

“但愿如此。”忽图剌说,“可我很难相信,一个四分五裂的民族,能打败比它强盛的敌人。”

“我们为俺巴孩复仇,我们肯定赢。”

“我在你这个年纪时,也会这样说。”

“你是不相信我?”

“我当然相信你。”忽图剌叔叔说,“可悲的是,在这么多蒙古人中,我只相信你一个人。”老人深深地叹了一口气。“让我说句不吉利的话,我们蒙古人的衰败,将从今天开始。”

“不可能!”也速该叫起来,现在他才相信,捏坤太石说忽图剌老糊涂了是真话。

当晚蒙古人在豁纳黑川的草地上载歌载舞,欢呼他们的新汗王。他们一边喝酒,一边大声说话,暂时忘记了俺巴孩的死,也忘记了选举汗王时的不愉快,大家手拉着手,彼此灌酒,高声喝采。这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人们才真正体会到同一血缘的亲情与友好。也速该甚至拉着他的二哥捏坤太石,去找合答安敬酒。尽管心存介蒂,但在热烈的欢庆气氛下,这二人彼此都喝干了木碗里的马奶酒。

也速该虽喝得酩酊大醉,却还能骑着马在月光下找到回帐篷的路。这时候,诃额仑正和卜颜的斤在火炉旁闲聊,觉得眼前这个年纪比她大三四岁的胖女奴心地善良。

“脱朵喜欢你,可你不睬他。”诃额仑说。听了这话,卜颜的斤突然沉默了,胖脸涨得通红通红的。“他也是斡亦剌人?”女奴点点头。

“我觉得,”诃额仑说,“他是为了你,才待在这里的。”

“那是他的事。”

“你为什么不喜欢他?”

“我给一个男人生了孩子,不能再喜欢另一个男人。”

“可也速该不喜欢你,他跟你说话总恶声恶气。”

“我是一个女奴,能给他生孩子,就够幸运了。”

“若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这么想。”

“你是个漂亮女人,他要你做他的妻子,不是像我。”

“可我有我自己的男人,他没死,还活着。”

“你要知道,也速该是最好的男人。”

“可我讨厌他。”

“他却喜欢你。”

“不,他不是喜欢我,而是要我给他生孩子。”

这话不假,卜颜的斤不吭声了。此时此刻,诃额仑默默回想起那天夜里的情形。她一直坐在帐篷边上,用羊皮长袍紧紧裹住脱了内衫的白身子。蒙力克走出帐篷时,朝她点了点头,要她接受命运的安排,而这种命运,在卜颜的斤的眼里却是至高无上的幸福。

也速该说,大家睡觉吧,但那天夜里,他一直坐在火炉旁,一夜没合眼。显然俺巴孩的死使他伤心难过,都忘了刚抢来的女人。当他无意中注意到诃额仑正瞪大眼睛看他时,才明白她是谁。

“你,叫什么名字?”他说话总是这样,粗声粗气的。

诃额仑没答理他。

“现在我才看到你很漂亮,可我不在乎你漂不漂亮,我要你给我多生几个儿子。我知道你这种女人,是会生儿子的。”

诃额仑茫然不解,不明白也速该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我看见你在河边撒了尿,从你的尿迹上,我看出你是个会生孩子的女人。”

9

也速该酒气熏天,不过他今晚心情确实好,尽管他在他祖父合不勒汗活着的时候,还是个不起眼的小男孩,可如今在蒙古人中,当数他最英武。他勇敢、公正,常无视危险,却每每化险为夷。他渴求战争的急迫,竟甚于渴求女人。他也不是那种无视女人的男子,觉得需要了,即使是白天,也会按住女奴卜颜的斤来一次,而那个女奴,却把他的强暴当作给她的恩赐呢。他也不喜欢别克扯儿,好像那是卜颜的斤跟别的男人生的。现在他把腰刀挂在毡墙上,脱掉了外袍,手里捧着卜颜的斤递来奶茶,细瞧诃额仑的脸。

“忽图剌也说你是个好女人。”他说这话时,卜颜的斤退出主人的帐篷。

“你们都认为抢女人是天经地义的事?”诃额仑说。

“那当然。”

“有人再从你这里把我抢走,你怎么想?”

“没人敢抢我的东西。”

若说诃额仑在那天夜里一直守着火堆,是默认了也速该抢她的不幸命运,那么现在做了他的妻子,心里却充满了反抗命运的意志和激情。虽说她此刻并不怀恋赤列都对她的那种低三下四的柔情蜜意,但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也速该只把她当作一样东西看待她的残酷现实。每当回想起也速该那双粗糙不堪的大手压着她的胸脯时,就心里恶心得要吐。她不是卜颜的斤,她心里正酝酿着复仇的计划。不是为赤列都复仇,而是为她自己所遭受的强暴与蹂躏复仇。她把强烈的愿望压在心底里,不动声色。自也速该毫不费力地强夺了她的贞操后,她就不想赤列都了,不愿再想到他。

“娶你的那个人,也是个女人?”也速该笑着问她。

这时她咬住嘴唇,脸色通红。她知道也速该在说什么,因此恨透了这个粗鲁的蒙古男人。

“他连这种事情都不会做,怎么好意思娶女人?”

“你醉了,快睡吧。”

诃额仑站起来,独自走出帐篷。天空幽蓝,寒星点点。树林那边吹来一阵阵凉风。这原本是清静无人的山谷,现在扎满了蒙古人的黑白帐篷。时已深夜,仍有人在外面高声喧哗,树林里还传来激亢悠扬的蒙古情歌。这是一个平静的夜晚,是蒙古人对塔塔儿开战前的一个平静的夜晚。而就在这个夜晚,诃额仑决心杀死她的新丈夫也速该。在她看来,也速该是一头凶残的野狼,她要拚足精神杀死他。她的刀子就在毡靴里,以前连苍蝇都不敢拍,但此刻,却蛮有把握地预料她能杀死蒙古人中最强壮的男人也速该。她不知道杀死也速该的后果是什么,也不去想它。因为也速该对她的粗暴态度,激起了她的强烈仇恨,以致她对她本人的生命,反倒无所谓了。

也速该睡着了,像一头死熊。诃额仑再次闻到浓烈的酒臭味,皱了皱眉头。她拴紧帐篷门,坐到炉灶旁。炉火烧红了铁炉盖,帐篷里很热很热。又过了片刻,她吹灭了油灯,小心翼翼地走到也速该身旁。她跪下来,轻手轻脚地解开他的内衫,露出他那长满胸毛的厚胸脯。他真的醉了,一动不动。

这个蒙古英雄,以杀死过数以百计的敌人而自豪,可今晚他将在酒醉中,死于女人之手。诃额仑沉静地从她的毡靴里拔出短刀,什么也不想,只付出全身的力气,将刀子戳进这个男人的胸脯中。

噗哧,雪亮的刀刃,一下子就埋入脐眼下方的小肚子里。也速该翻了翻身,好像没觉着什么。片刻后,当他感到疼痛时,立刻本能地从身上拔出了那把小刀,鲜血像泉水般从刀口中涌出来。也速该一面用手捂住小肚子,一面看着诃额仑的脸。而诃额仑呢,没想到一看见血就惊慌失措,呆呆地跪在那里。也速该从他的毡靴中取出一把草药,将它压在伤口上。那把被他扔掉的刀子,在毡墙上留下一个显眼的血印子。也许是看到也速该如此冷静的神情,诃额仑突然失去了复仇的勇气和力量。她呆呆地坐到一边,仿佛眼前发生的事于自己毫无关系。

“你,”也速该命令她,“把火钳搁在炉子上烧红。”

诃额仑麻木地看着他的脸。

“烧火钳!”也速该叫起来。

这一声威严的吼叫,将诃额仑震慑住了,她顺从地把火钳放在炉盖上,待火钳烧红了,递给也速该。她看着也速该给自己烫伤口,又看着他从内衫上扯下布条,一丝不苟地包扎着。她知道这样做是怕伤口化脓。

“以前还没有人敢谋害我。”也速该平静地说,“没哪个人敢这么做。”

诃额仑沉默不语。

“你,好样的,果然是好女人。”也速该穿好外袍,又坐下来。“你叫什么名字,还不肯说吗?”

“诃额仑。”

“告诉我,你为什么要杀死我?”

“因为你不把我当人看。”

“你要我像对待男人一样对待你?”

“我是人,不是只会生孩子的东西。”

“没有哪个女人说过你这种话。”

“可我是人,一个女人。”

“你是哪个部落的女人?”

“斡勒忽纳。”

“你们那儿的女人,都像你这样吗?”

“我只做我自己要做的事情。”

“好吧,从今以后,我把你当男人看。”

“你还疼吗?”诃额仑不由自主地问出这句话,是出于女人天生的善良性情。

也速该笑了,他脱掉外袍,露出肌肉发达的身躯。“你数数看,”他指着前胸的一块伤疤问诃额仑,“像这么大的口子,我身上有多少个?”

诃额仑不吭声了,她知道她父亲也是如此血气方刚。

“如果你真想杀死我,要取下那把大腰刀,砍我的头。”

“放我走吧,”诃额仑恳求道,“我不会杀你了。”

“我情愿再挨你一刀,也不会放你走。”

“为什么?”

“因为你会生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