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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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也速该的故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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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近而远,马蹄声渐渐消失在夜空中。刚才给吓得快昏过去的诃额仑,现在已恢复了神志。火堆上的树枝给烧尽了,只剩下几点暗红的木炭。诃额仑觉得冷,便裹紧长袍,仍坐在火堆旁一动不动。

再也见不到我的赤列都了,她伤心不已。可转念想到赤列都居然真的甩下自己的未婚妻,像兔子一样溜走,却怒火中烧,气得流眼泪。若是另一个男人,准会毫无惧色地跟对方决一死战;面对千军万马,也决不后退半步。再没有自尊心的男人,也不会让别人轻易而举地得到自己的女人。可话又说回来,赤列都今年才十七岁,没打过狼,没杀过人,你叫他一个人怎么对付那三个如狼似虎的蒙古人?如果他不逃走,就会给蒙古人拿套马杆套住,拿腰刀砍死,白送一条性命。

看来我要给蒙古人做女人了,诃额仑心里想。刚才看到持套马杆的那个男人,看到他杀气腾腾的样子,竟不寒而栗。他会拿绳套勒死赤列都,没准一刀剁了赤列都的头,就像你弟弟拿刀子剁尖头蜥蜴那样。赤列都暴起眼珠,伸出舌头,伸了伸腿,就死了。若他一个人走到这里,而不是跟我一起走这条路,蒙古人就不会惹他,不会看他一眼。他是因我而死,是我害了他。

诃额仑知道,她的母亲也是被抢来的,那个胆大妄为的抢劫者,就是她的父亲。用武力从另一个男人手里抢来的,她也知道草原上的牧人对抢女人这种事情更是肆无忌惮。在草原上,女人从一个男人手里,换到另一个男人手里,不会改变她们的生活;仍是生儿育女,仍是搅奶子带孩子,天天如此,直到老死。可那是一个怎样粗鲁的男人啊?他将怎样野蛮地强暴你?想到这里,诃额仑便心惊胆战。若是那样,不如去死。

你是一个自杀的女人?你死了就给魔鬼糟踏?你知道的女人中哪个是自杀死的?天神不许女人了结自己?最好赶紧逃,逃到树林里,逃到山里去。可你也明白,追你的人,会查出你的踪迹,就像追野兽一样,最终追到你。

诃额仑站起身子,看了看自己的白皙手臂,摸了摸垂挂的辫子,她不想把自己搞得很狼狈。此刻万籁俱寂,她只是觉得孤独罢了。若有只狼面对面地看着她,也会好受些。她想起她父亲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女人应该认命。”

起风了,更冷了。诃额仑走到勒勒车跟前,从车上取下几块干牛粪,把它们搁到奄奄一息的火堆上,用力吹了两下,然后把几段枯树枝,压在燃起火苗的牛粪上。火堆又升起跳跃的火焰,诃额仑将冻红了的手,挨着火焰烤。

不知隔了多久,又听见有人骑马过来。

她明白,决定命运的时刻,就要到了。

当她回头张望时,发现策马而来的是赤列都。

“你怎么回来了?”诃额仑喜出望外,竟激动得流出一串泪珠来。“我以为你被蒙古人打死了。”

“快上马。”赤列都伸出手臂,可他早吓得一点力气也没了,怎么拉也拉不动诃额仑。“快上来,别愣着。”

“那几个蒙古人呢?”诃额仑拉住马缰问。

“他们就要追来了,你快上马,坐我前面。”

“我的固姑帽。”诃额仑跑向火堆,捡起她的漂亮帽子。

“哎呀,都什么时候了。”

即使诃额仑不去火堆那边旁拿她的帽子,他们也无法逃脱蒙古人的追捕。因为,也速该和他的两个兄弟,此刻已分头绕过左面的小土丘,朝这边包抄而来。

“你快跑。”诃额仑松开抓住马鞍的手对赤列都说,“你要保住你的性命。只要活着,你就会得到像我这样的女人。”

“我不能没有你。”

“你娶了另一个女人,也叫她诃额仑。”

“我只要你,诃额仑。”

“快走,别为我丢了性命。”说完这话,诃额仑甩掉披在身上的羊皮长袍,脱下贴身的细布内衫,递给赤列都。

捏坤太石跑在最前面,他先是鞭马猛追,后是解弓搭箭。他是远近闻名的神箭手,但一是天黑看不清楚,二是马匹在坑坑洼洼的坡地上颠跑瞄不准,所以这一箭,只擦到赤列都的右肩,嗖的飞向小溪对岸。

“你快跑呀!”诃额仑带着哭声喊。

这时候,给吓呆了的赤列都,才从惊惧中回过神来。他探身取走了诃额仑手上的内衫,再次鞭马过河,一溜烟不见了。赤列都胯下的这匹快马,是他父亲临走时留给他的。那个老汗王只留给他这一样东西。老人不无自豪地对他儿子说,你骑着这匹黄马,就会追上任何一个想从你眼前逃脱的敌人。可实际上,赤列都只是骑着它,成功逃脱了蒙古人的追击。当也速该带着他的两个兄弟越过七道山岗后,发觉他们无论如何也追不上这个胆小如鼠的新郎时,才掉转马头,回去抓那个被他丢下的女人。

5

作为俺巴孩最赏识的年轻人,蒙力克跟随这位蒙古汗王有两年之久了。他最后一次忠实地为汗王效劳,是将俺巴孩在临终前的口头遗嘱,带给合不勒汗唯一在世的儿子忽图剌,以及汗王本人的爱子合答安。在汗王的随从中,惟有蒙力克一个人,亲眼目睹了俺巴孩被阿勒坛汗钉死在木驴上,仍有幸活着回来。俺巴孩指着蒙力克对阿勒坛汗说:“他是晃豁坛人,没理由让他陪我受死。”那个曾轼帝杀母的青年汗王,正心不在焉地看着宫墙边那些刚长出嫩叶的垂柳,隔了好长时间,才意识到俺巴孩在跟他说话。“你说什么?”歪着头问。

俺巴孩又指了指蒙力克:“他是晃豁坛人。”

蒙力克心里明白,阿勒坛汗饶他一命,并非因为他是晃豁坛人,而是这位大汗闲坐在看台上,有点不耐烦了。蒙力克想,阿勒坛汗不可能知道不儿罕山这边有晃豁坛部落。若不是塔塔儿人提醒他,这位傲慢的契丹[1]皇帝,甚至连蒙古人在不儿罕的那一边都不知道。

一种不可抗拒的激情,正充满蒙力克的心。这个生性沉静的年轻人,从未像此刻这样,毫无保留地崇敬并怀念俺巴孩汗。铁钎钉入这位汗王的肩胛时,为保持蒙古人的尊严,他忍着撕肺裂心的疼痛,把那条往上翘的右腿尽量放平。他被活活钉在木驴上的时候,仍郑重地,不紧不慢地,说出他对阿勒坛汗的严厉警告。因此,蒙力克在给年老的忽图剌讲述俺巴孩遇害的情形时,不由自主地流露出有分寸的骄傲神情。他感到骄傲并感到幸运的,不是自己能保住性命活着回来,而是亲眼看见了一个大英雄勇敢受死的悲壮场面。可见到他的父亲察剌合时,却故意掩饰这种情绪,只轻描淡写地讲这件事。

“那个该死的阿勒坛。”驼背老人说,“想当年,合不勒汗在契丹人那里捋过另一个阿勒坛的胡子,还杀了阿勒坛派来抓他的骑兵。合不勒汗只带着他的儿媳和仆人,就把那些送死的契丹人全杀了,而那个阿勒坛,对他没办法。”老人说,“俺巴孩,天生只配给契丹人钉在木驴上。”

听了这话,蒙力克绷着脸,一声不吭。他明白,若跟父亲争辩俺巴孩是不是蒙古人的大英雄,只会得到一顿臭骂。

天黑了,也速该还没回来。蒙力克耐着性子,听父亲唠唠叨叨地讲合不勒汗如何英武如何智慧,如何掉下马了还戳死三个骑在马背上的蔑儿乞人。

乞颜部的合不勒汗是蒙古人的英雄汗王,可泰赤兀部的俺巴孩,有此殊荣也当之无愧。我们,蒙力克想,不该拿自己崇拜的一个英雄,去贬低另一个英雄。

老人想睡觉了,蒙力克走出帐篷,他要尽早把俺巴孩的死讯告诉也速该。他知道,全蒙古人中,也速该是最欣赏俺巴孩的汗王气质。蒙力克向那个也在等也速该回来的女奴卜颜的斤问清了也速该大概去了方位,便策马朝夜色浓重的山影奔驰而去。

翻过山前那道山岗,蒙力克在月光下看见河边有一部垂着帐幕的勒勒车,车辕上正拴着一头牛。那勒勒车的左侧有个人影,旁边一堆篝火只有几点微弱的火光,仿佛奄奄一息快灭了。蒙力克老远就下了马,慢步朝勒勒车走去。

他是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脸儿有点长,有点苍白感,嘴唇也薄,身子也弱,显得既斯文又胆怯,被人瞧不起。意外的是,已故的俺巴孩汗王却喜欢他。从这个年轻人身上,俺巴孩看到了他本人所缺乏的那种理智与沉稳。有些人故作沉静是为了引人注目,可蒙力克不是那种人。他说得少,做得多,似乎天生就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时候应该做什么以及怎么做。

蒙力克把马缰系在勒勒车的木辕上,然后走向那个正瞪大眼睛看他的年轻女子。火堆中暗淡的火光,照着女子秀丽的脸庞。她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就像在自家的火炉旁,看到一个熟人来看她,安详而自然地朝来人点了点头。

“你是诃额仑,对不对?”蒙力克一面问,一面将一把小树枝搁到火堆上。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诃额仑惊愕道。

“我听塔塔儿人说,你和你的蔑儿乞新郎在捕鱼儿海子还没解冻时就动身了,你们要到不儿罕山西面去,对不对?可你们走得实在太慢。”

“你是蒙古人吗?”

“我是晃豁坛人。”

“我要给蒙古人做女人了。”

“这不是坏事情。”

“你认为,蒙古人抢别人的女人是理所应当的事?”

“我觉得你那个新郎,对你不合适。”

“你是说,他不该逃走,应该被三个蒙古人剁成肉泥才对?”

“不。”蒙力克摇摇头。“我认为,他不该让你碰到这种事。作为一个男人,他有责任使你避免陷入这种危难处境。”

“假如是你呢,你怎么办?”

“我没娶过女人,所以从没想过如何保护自己的女人。”

蒙力克看着诃额仑的面孔,竟没有丝毫的腼腆。对他来说,跟女孩说话却未脸红,是一个前所未有的奇迹呢。现在他才明白,塔塔儿人说诃额仑美丽绝伦,并非信口开河。他知道诃额仑是斡勒忽讷人,其父亲以捕鱼为生。

“赤列都……”想到刚才还坐在一起看星星的那个心上人,诃额仑便皱起眉头,心里很难受。“若他给追上了,抓到了,你们怎么处置他?”

“你问的是也速该?”

“也速该是谁?”

“就是你看到的,那个拿套马杆的人。”

“另两个呢?”

“一个是也速该的哥哥捏坤太石,一个是也速该的弟弟答黑台。”

“他们会杀了赤列都?”

“也速该是蒙古乞颜部的那颜,他勇敢,公正,为人豪爽。”蒙力克答非所问。

“可他是个强盗,抢女人,不知羞耻。”诃额仑说。

“他喜欢你。”

“我都没见过他。”

注释:

[1]契丹:蒙古人以此称金国。

6

诃额仑打瞌睡,结果睡着了。从困倦中醒来,搁在她跟前的一盆羊肉早凉了。她想呕,没呕出来。帐篷里很热,感觉到热气是从地毯底下升上来的。毡墙上挂着被炉火照亮的腰刀,有一对毡制母牛乳头[1]被吊在腰刀旁。头一回看到这种怪东西,不知挂它干什么。刚走进帐篷时,心里很是害怕,后来被主人冷落地撂在一边后,反倒好奇地看起这顶帐篷里的每一样东西。那块染了色的小挂毯上,织着一只笨头笨脑的金雕。那些看上去像乌龟的小兔子,正亲密地围在金雕身旁。搁在土灶上的铜茶炊,被擦得锃光闪亮。现在诃额仑已知道那个一直坐在门旁,不时给那几个男人倒奶茶的女奴叫卜颜的斤,还知道那三个骑马抢她的男人是同胞兄弟。他们一直在听那个年轻的晃豁坛人讲述蒙古汗王怎样被契丹人钉死在木驴上。也知道了那个盘腿坐在中间且面对毡门的男主人叫也速该。他的屁股底下,垫着一张被磨光皮子的豹皮。他脸庞阔大,鼻子扁平,下巴上挂着稀疏的长胡须,粗看不是那种能使人望而生畏的凶横男人,可当他咬紧牙关,撕咬着半生不熟的羊腿时,那张肌肉绷紧的面孔,便明显露出狼虎般的凶恶神情。诃额仑看到他那对像是温和的猫眼睛时,便想起他手持套杆骑马追逐赤列都的情形。他会像一进门就骂他的女奴那样粗暴待我吗?想到这里,诃额仑便不寒而栗。

蒙力克已经说了一个多时辰。他口渴了,仰头喝干了木碗里的奶茶,然后闭住嘴,不吭声了。当他发觉那个斡勒忽讷女子正仔细看他时,便温和地朝她笑了笑。躺在他身旁的答黑台,已打着呼噜睡着了。

“忽图剌叔叔说没说这回该谁做蒙古汗王了?”捏坤太石突然明白蒙力克已经讲完了俺巴孩的事情,便直截了当地问。

“他说,必须举行忽里勒台[2],由众人选举汗王。”蒙力克答道。

“要是还让哪个泰赤兀人做蒙古汗王,我就杀了他。”显然捏坤太石对俺巴孩的遇难,有点幸灾乐祸。

“俺巴孩到底是怎么告诫阿勒坛的?”也速该请蒙力克把俺巴孩在临死前说的最后几句话再重复一遍。

蒙力克点点头,脸色庄严。

“他指着阿勒坛汗的脸大声说,‘是别人抓住了我又不是你。你这样不知羞耻,既不体面,也不高尚,不值得夸耀。全蒙古十八个部落的男人,都是我的亲戚,他们将竭尽全力为我复仇。你的国土,将从此不得安宁。’”

“听了这些话,阿勒坛说什么?”也速该又问。

“一句话也没说,只像个呆子,麻木地看着一边。也许他害怕了,不看俺巴孩汗的脸,也许根本就没听懂俺巴孩说那些话的意思是什么。”

“我们又要打仗了。”也速该的眼睛里,闪出欣喜的目光。“不知道男人不打仗怎么活得下去。”

“也速该,”捏坤太石问他,“你说说,到底该谁当蒙古汗王?”

“只要能为俺巴孩复仇,谁当汗王都一样。”

“忽图剌叔叔老了,他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的样子,像喝醉了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