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个蔑儿乞人的新郎身边抢走诃额仑的蒙古那颜是也速该。他自认为已经从这个女人留在沙地上的一摊尿迹,看出她会生有出息的孩子,所幸他没猜错。因为,有史以来最著名的蒙古人成吉思汗,正是他与诃额仑所生的长子。
1
这条土路在刚发芽的草地上时隐时现,延伸至越来越近的不儿罕山。它爬过山前那道低矮的山岗,被一条涓涓溪水阻隔在水岸这边。溪水的对面,是一片茂密的松树林。赤列都正紧蹙眉头,努力回想五年前经过这个地方的情形。他的未婚妻,美丽的诃额仑,仍站在山岗上眺望那边的草原,她的衣襟被风儿吹起,传来哗啦哗啦的声音。赤列都不安地想,要是她知道我现在连回家的路都记不清了,会怎么说我呢?自离开捕鱼儿海子的那天起,晚上睡觉前要在勒勒车[1]的辕木上刻一道横杠,因此他知道,他带着诃额仑已经走了二十九天了。对于这个怕开口问路的年轻人来说,横穿蒙可山与不儿罕山之间的辽阔草原,不是一件轻松的事。可现在他不得不慢悠悠地赶着牛车,带着诃额仑,行走在漫漫旅途上,从而终止他给斡勒忽讷人当未婚女婿的尴尬处境。
诃额仑从山岗上走下来,她头上的那顶用桦树皮围起来并裹着绸布的固姑帽[2],被黄昏时分的晚霞照得鲜绿。她是怀着对家人和故乡的眷恋,朝那边看了最后一眼。不过当她担心自己会伤感地流下眼泪时,却被草原上的黄昏景色给迷住了。太阳在山边慢慢落下去,草地上升起一团团粉红的薄雾,小河弯曲着绕过了枯死后才红得像大火般燃烧的柽柳。一群晚归的野鸭子在河边的沼泽地嘎嘎乱叫。就在沼泽地那边,几顶越冬帐篷围成一个圈子,旁边不远处有两三个干打垒土墙筑起的羊栏。风儿从帐篷那边吹来,好像听到了狗叫声。诃额仑摇摇头,不明白赤列都为何绕了一个大弯子,绕过那些帐篷,来这里露宿;而他们路过塔塔儿人的游牧地时,却是径直走入帐篷,在那里吃奶酪,喝奶茶,甚至过夜呢。
“那边是什么人的帐篷?”她走到赤列都身边问。
“蒙古人的。”赤列都说。
赤列都的父亲是蔑儿乞人的黑脸汗王,可赤列都在捕鱼儿海子待了五年后,皮肤竟白得像女孩一样水嫩。在那边的斡勒忽讷人中,喜欢他的人说他是白天鹅。但有些老渔民,却觉得他身上没有丝毫值得夸奖的地方,反倒对他父亲交口称誉。尽管那个黑脸汗王在他们那儿只住了一夜,就留下他的幼子,独自回去了,可他的英雄气质,他那威风凛凛的魁伟身躯,已深深印在那些老人的心底里。
“你为什么不去敲他们的帐篷门?”诃额仑问,一面拿水汪汪的眼睛,瞪着这位秀气而腼腆的新郎,一脸疑惑表情。在她看来,赤列都仍是寄养在她家的一个男孩,而不是她的丈夫。
“蒙古人凶,不讲道理。”赤列都说,一面架篝火,准备煮奶茶。
“你父亲也凶,也是不讲道理的人。”
“他是看上去凶,其实心慈手软,讲道理的。”
“怕是蒙古人也是这样。”
“蒙古人要跟塔塔儿人打起来了。”天色渐渐暗了,一轮明月在陡峭的山顶上,露出半个脸。赤列都接着说,“塔塔儿人把蒙古人的俺巴孩汗,送给了怯绿连河南边的阿勒坛汗[3]。那个阿勒坛汗,原本就不喜欢蒙古人,所以把俺巴孩钉死在木驴上了。我想,从今以后,蒙古人会把他们抓到的每一个塔塔儿人,都扔到铁锅里用滚水煮。”
“阿勒坛汗为什么不喜欢蒙古人?”
“我不知道。”
“塔塔儿人为什么要把俺巴孩送给阿勒坛汗?”
“因为塔塔儿人要讨好阿勒坛汗。在不儿罕山两边的草原上,没有一个男人不知道阿勒坛汗是最大的大汗王。不过这些事跟我们没关系,只要走到不儿罕山西面,我们就会碰到我父亲的人。”
“老实说,我怕你父亲,不想看到他。”
“可他是喜欢你,要你做他的儿媳,才把我留在你家的。”
“我想,我们两个就这样赶着牛车,慢慢朝前走,走到老死,该多好。”
“我也这么想呢。”赤列都苦笑道,“因为我现在找不着回家的路了。”
“你真棒。”诃额仑咯咯咯咯地笑起来。她那擦了红果的圆脸儿,正散发出浓郁的芳香。“我要去河对岸,看树林里能不能割到桦树汁,你打火煮奶茶。”
诃额仑麻利地脱下白毡靴,又脱掉羊毛毡袜,撩起长袍,踩着溪水中的石头,涉水过河去了。赤列都转身朝勒勒车走去,他要拿火镰打火,点篝火煮茶取暖。按理说,诃额仑要到了捕兀剌川,见了赤列都的父亲母亲,才能戴娘家带来的固姑帽,但她喜欢帽子上的漂亮羽毛,就天天戴它了。所以,见到他们的人,都以为他们已经成婚,是一对年轻夫妻。
注释:
[1]勒勒车:由牛或马牵引的高木轮运输车。
[2]固姑帽:已婚妇女的帽子。用桦树皮围成长筒形,外裹粗布或丝绸,并插上飞鸟的羽毛。
[3]阿勒坛汗:蒙古人以此称金朝皇帝。
2
那个神色卑谦的女奴叫卜颜的斤,她把毯子从帐篷前的草地上收起来,请捏坤太石和答黑台进帐篷坐。
“也速该去哪儿了?”捏坤太石吊着脸问。
“不知道。”女人说。
“一眨眼就不见他的人影子。”
“也速该要给我们打一只黄羊来,就骑马进山了。”答黑台说。
“胡扯。”
捏坤太石无奈地走入升了火的帐篷里,走到铺在地炕上的地毯前,默默望着从牛粪块中跳来跳去的火苗。今天他来找他的大弟也速该,是要谈一谈俺巴孩的孙子塔儿忽台。他知道也速该也瞧不起泰赤兀部的那个小家伙,可那家伙却讨得斡儿伯汗妃和莎合台汗妃的欢心。若俺巴孩挑他当汗位继承人,以后乞颜部的人就不会有好日子过。捏坤太石心事重重的时候,他的另一个弟弟答黑台,正在帐篷外面跟卜颜的斤闲聊。
“煮奶茶应该少放点盐。”答黑台说。
“也速该口味重。”卜颜的斤说。
“怎么没看见你们的别克帖儿?”
“他跟着脱朵放羊去了。”
“你是心里喜欢也速该,还是怕他呢?”
卜颜的斤使劲地点了点头,她的脸盘儿红一块白一块,年年害冻疮。
“我觉得别克帖儿不是也速该的,而是脱朵的。”答黑台说。
“你这话要跟你二哥去说。”
“假如我也是我们乞颜部的那颜[1],你也会给我生一个,对不对?”
“别扯淡了。”走出帐篷的捏坤太石,粗鲁地打断答黑台跟卜颜的斤的对话。
“你是不是要我跟你再谈一谈塔儿忽台?”答黑台问。
“除了逗女人玩,你是什么事都不懂。”捏坤太石说。
卜颜的斤低下头,朝旁边一顶帐篷走去。奶茶也烧好了,奶酪也摆好了,就等也速该回来吃饭,可他不见了,不知去了哪里。都这么晚了,脱朵和别克帖儿也不回来,卜颜的斤神色不安,一面朝沼泽地那边张望。
答黑台又跟察剌合聊起来,这个晃豁坛老人刚从另一个帐篷里出来,他曾忠心耿耿地追随合不勒汗南征北战,为蒙古人一次次开拓新牧地立下显赫战功,如今却成了一个和蔼的老头儿,常瘪着嘴磨奶酪。
“你儿子蒙力克被俺巴孩杀了喂了狼。”答黑台对瘪嘴老人说,“蒙力克睡了俺巴孩的孙女,可俺巴孩已经把她许给了塔塔儿人,气得俺巴孩拔了刀,一怒之下,剁了蒙力克的头,又踢了一脚,滚到牛粪堆上。”
“蒙力克要睡俺巴孩的孙女,看在我的面子上,俺巴孩不会不答应。”老人说,“只怕蒙力克有女人给他睡,他也不敢去睡。”
“蒙力克脑子好,常哄得俺巴孩团团转。”答黑台说。
“他在俺巴孩那里,除了会喝酒,什么也学不到。”老人说,“到现在我都闹不明白,尊贵的合不勒汗,你们的祖父,为什么挑俺巴孩做你们的汗王。”
“俺巴孩心眼多,会哄合不勒汗,不然哪有他的事。”捏坤太石说。
按理说,合不勒汗的继承人,应该是捏坤太石的父亲,可偏偏合不勒汗看上了泰赤兀部的俺巴孩。说实话,当年俺巴孩在泰赤兀部也毫不起眼。时至今日,泰赤兀人仗着俺巴孩的威势,个个神气活现,不把乞颜人放在眼里。捏坤太石不是那种能忍气吞声的男人,他曾一刀捅死了一个说他跟山羊做过事情的泰赤兀人。尽管俺巴孩饶了他,可许多泰赤兀人对他恨之入骨。每次看到也速该跟泰赤兀人一起喝酒,捏坤太石就生气。
脱朵赶着羊群回来了,别克帖儿走在羊群前面。答黑台抱起他,揪了揪他的圆鼻头。这鼻头总是害臊似的缩在脸盘里。
“答黑台叔叔,把你的弓箭借我用一下好吗?”孩子说。
“你要拿它打黄羊去?”
“不,我把它扔到河里,看它会不会沉下去。”
“为什么这么做?”
“脱朵说,好弓箭是要沉到河底的。”
“他说得很对。”
天色又暗了许多。帐篷前的一根木柱上,拴着两匹正等着喂草料的马儿。两头凶悍的牧羊狗,跟在牧归的羊群后面,朝土墙那边走去。一把乌黑的长弓和一个装满了硬木箭的箭筒,都斜挂在帐门旁的外墙上,旁边靠着一根套马杆。暮色沉静,晚风清凉。西边不儿罕山,像一位胸脯丰满的女人在仰脸沉睡时的黑影子。对刚刚度过寒冬的蒙古牧人来说,这平静单调的一天,又快过去了。
突然,从山影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有个男人正鞭打着坐骑,朝这边疾驶而来。卜颜的斤最先看出那个骑者是也速该,赶紧回帐篷里热奶茶,把奶酪和奶皮,摊在炉边的白餐布上。
“快上马,快走!”也速该说。
“上哪去?”捏坤太石问。
“河谷那边有个女人。”仍骑在马背上的也速该伸手操起那根套马杆,指着跑出帐篷的卜颜的斤说,“叫脱朵宰一头羊。”
“那个女人很漂亮?”答黑台问这话时,已经跨上了他的黑马。他的弓箭就挂在马鞍上,顺手拿起来,背到背上了。
“没看清她的脸。”也速该说。
“我以为,你是看她漂亮才抢她。”
“她是个会生孩子的女人。”
“没有一个女人不会生孩子。”
“她生的孩子好。”
“你怎么知道?”
“我看了她撒在河边的一摊尿。好啦好啦,别啰嗦了,快走。”也速该觉得奇怪。“捏坤太石,你不想跟我一起去?”
注释:
[1]那颜:古代北方游牧人中有头衔的贵族人物。
3
诃额仑拿短刀没割出桦树汁,反倒把自己的手给割破了。看着血滴从指尖上滑下去,滴到草叶上,她觉得好玩。若给赤列都见了,准大惊小怪地撕布条替她包扎。这时候,赤列都喊她喝奶茶都喊了三遍了。
“天还冷,你不该光着脚过河。”等她涉水过来后,赤列都责备道。
“怕我死掉吗?”诃额仑问。
“我是怕你着凉。”
“今天不喝奶茶。”
“不是天天喝的吗?”
“今天不喝。”
“一到晚上就发脾气。”
“嫌我了?”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赤列都的母亲是克烈人。那是曾显赫一时,后来又四分五裂的突厥民族中最纯正的一支。所以赤列都同母亲一样,也是白皮肤,也是蓝眼珠。诃额仑喜欢他的时候,即便当着她父亲的面,也会吻他的眼皮,常臊得赤列都满脸通红。现在他撩开遮住半个右眼的额发,看着火堆说:“我很笨……没有一个男人比我更差劲……”
“却也没有一个男人比你更漂亮。”见赤列都如此伤心,诃额仑才露出笑容。“不管做什么事,你都会做得好,只是动作比别人慢。”
“我喜欢你。”
“我知道。”
诃额仑摘下她的固姑帽,仰头喝干木碗里的奶茶。她眼睫毛长,一双迷人的眼睛像两口水汪汪的深井。她微笑的时候,那圆脸上必定露出一对甜甜的酒窝。使赤列都心醉神迷的,是她那柔软的嘴唇。赤列都拿起铜茶饮,又给她倒了一碗奶茶。
“说真的,我怕到你家去。”诃额仑说。
“我母亲会喜欢你的。我喜欢的人,她都会喜欢。”
“我是想,女人结了婚,就没意思了。结了婚的男人,可以骑着马到处游逛,要么去找那些跟自己对劲的人喝酒聊天,要么去找那些跟自己不对劲的人打打杀杀。可结了婚的女人呢,就只能待在家里搅奶子带孩子,且天天如此,直到老死。”
“我会天天待在这里陪你。”
“那你就没出息了。”
“我喜欢没出息。”
“可我却不喜欢。”
“你要我怎么样?”
“像你父亲一样,做蔑儿乞人的汗王。”
“那样的话,你就能王后了。”
“做王后不好吗?”
“哎呀!”赤列都失声惊叫,“你手上怎么有血了?”
吃过简单的野餐后,这对年轻人偎依在火堆旁,看天上的星星。月亮挂在轮廓分明的山脊线上,诃额仑摘断一茎草叶,把它扔到平静流淌的溪水中,让流水把它带走,带到它不知道的地方去。山谷里格外幽静,仿佛能听见星星眨眼睛的声音。
“你听,”诃额仑说,“山那边好像有动静。”
“至少有两匹马朝这边跑来。”赤列都说。这时他已脸色发白,身子打了个哆嗦。
“怕是有人看见我们了,请我们去他们的帐篷里过夜。”
“可据我所知,这边的蒙古人没这么好客。”
这时候,山岗上出现三个骑马奔来的人影。跑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好像手里拿着一根套马杆。
“他们要干什么?”诃额仑问。现在她才发觉,站起来的赤列都正浑身发抖。尽管他外表英俊帅气,也身材高大,可他不是那种打打杀杀的男子,显然他胆怯了,正手足无措呢。
“看他们跑得这么急,不会有好事,对不对,赤列都?”诃额仑说。
“他们要……杀了我……抢走你……”赤列都结结巴巴地说。
“我们怎么办?”
“我不知道。”
“你赶快逃。”
“你呢?”
“你不能被他们抓到,你不能死。”
“你怎么办?”
“假如他们是来抢我的,就不会把我弄死。只要我们都活着,还会在一起的。你快跑,赶紧跑,跑得远远的。”
于是赤列都解开拴在勒勒车上的马缰,跳上那匹快马,朝溪水对岸鞭马猛跑,只眨眼工夫,就入了树林里不见了。这时候,也速该和他的两个兄弟,从火堆和勒勒车中间的空地上策马而过,谁也没看一眼仍站在火堆旁的那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