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蓝眼孛端察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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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也速该的故事(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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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给蒙力克叔叔打个招呼好吗?”儿子问。

“不用跟他讲。”父亲说,“趁太阳还没出来,我们多赶些路。”

“他以后会问,为什么不说一声就走了。”

“我要你现在走,你就得现在走。”父亲说,“一个男人应该知道怎样服从命令。”

于是儿子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不再坚持了。

晨曦中,诃额仑百感交集。如今她已秀色渐褪,连年怀孕生孩子的辛苦,使她的眼角已露出明显的鱼尾纹。十年前,她从捕鱼儿海子坐牛车来到这里,她的母亲哭了又哭,可现在,她的儿子将沿着她走过的那条路,到她的娘家去。拥抱了儿子后,扶他上马,她的丈夫也速该,已骑马走在前头了,后面跟着一匹驮干粮的从马。

“妈妈,我什么时候回来?”儿子问她。

“我也不知道。”母亲说,“在外面听你父亲的话。”

“知道了。”儿子点了点头。“请你跟蒙力克叔叔说,我父亲不许我跟他打了招呼再走。”

母亲一脸苦笑。她明白也速该怀疑她与蒙力克有私情,又不愿戳穿这件事。其实呢,蒙力克正如他父亲察剌合老人所说的那样,是个不敢睡女人的老实人。因此诃额仑认为,与其说蒙力克深深地爱她,不如说那只是特别尊敬她。她心想,如果帖木真出世前,蒙力克听从他父亲察剌合老人的劝告拐走她,那么她会毫不犹豫地跟他一起逃走。可他回绝了俺巴孩孙女的婚事后,只默默待在这里,好像他的独身,是要服侍他父亲一辈子。如今,诃额仑已给也速该生了四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在蒙古人中生活了十年,她对她丈夫也速该的反感,也渐渐消退了,心中只留下一道浅浅的伤痕。此刻她又想起了她父亲常说的那句话,女人就应该认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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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子两个一路向东。涉过清凉明澈的斡里扎河,再横穿杂草丛生的纳剌秃沼泽地,走入扯克彻儿山地中。帖木真时常落在他父亲也速该后面一大截,他边走边看,在不断变化的美丽景色中,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兴奋与激动,而他的父亲,却以为他身体单薄,骑马骑累了,总在老远老远的地方,耐心等他走过来。此时此刻,也速该站在山口上,一边等着儿子上来,一边跟一位也在走山道的弘吉剌人闲聊。

“也速该那颜,”那人跟他搭话,“你肯定不认识我了。”

细看这位身材瘦长的中年男子,也速该觉得他眼睛上的细眉毛像女人模样,他衣着简洁,但说话啰嗦,也速该摇摇头,说不认识。

“你是蒙古人的大那颜,不会记得我。”

“不记得了。”也速该回头看了看他儿子,有点心不在焉。

“那是你儿子吗?”那人问。

也速该点点头。

“你带他上哪去?”

“到他舅舅家去,我要在斡勒忽讷人那里,给他找个女人。”

“我看得出你儿子是个聪明人。”那人笑着说,“信不相信,我昨天晚上做了个梦,竟梦到一只艳丽的神鸟。它驮着太阳和月亮朝我飞来,把太阳和月亮,放在我的手心里。我跟老婆说,太阳和月亮都在天上,人们翘首仰望才看得见它们。既然神鸟把它们放在我的手心里,能说这不是一件好事么?”

也速该对神鸟故事不感兴趣,看到帖木真走近了,准备带他下山去。

“也速该那颜。”那人仍叨叨不休。“现在我才发觉,那个好梦是告诉我,有位蒙古那颜,将带着他的儿子来找我。那只神鸟,我相信它就是你们蒙古人的神灵。也速该那颜,让我跟你好好说一说吧,自古以来,我们弘吉剌人就盛产美女。要知道,即使在当今这个年代,乘坐汗王帐车并占据后妃之位的弘吉剌女人,也不计其数。我本人其貌不扬,可我却养育了一个美丽的女儿。也速该那颜,你是否愿意光顾寒舍,亲眼瞧一瞧我女儿的模样呢?”

“你叫什么名字?”

“德薛禅。那人答道。“除了有个好女儿,我就再也没什么值得夸耀的东西了。”

帖木真莫明其妙地听着这两个大人的对话,他默默骑在马上,一声不吭。后来,他更是莫明其妙地跟着他们下山,走进那个陌生人的帐篷里。

现在,也速该看到德薛禅的女儿了。她确实漂亮,头发乌黑,面孔粉红,尤其是那双大眼睛,明亮晶莹。她的短外衣上绣着做工精细的花纹,小巧玲珑的毡鞋被染成了紫红色。这女孩比帖木真大一岁,名叫孛儿帖。也速该看了心里满意,不过他一句话也没说,只黑着脸,点了点头。德薛禅夫妇热情留他父子两个在这里过夜,也速该同意了。于是德薛禅宰羊摆酒,忙得不亦乐乎。第二天一早,也速该在告别主人时,才说出他心中的愿望。

“能不能让孛儿帖做帖木真的女人?”

“那是理所当然的。”德薛禅脸色平静,似乎早就料到也速该会同意这门亲事。“让别人一个劲地求你,不见得你会高尚起来;相反,如果别人一说你就答应,那也不见得你就下贱了。我养女儿,就想把她嫁给好人家。既然你也速该亲家要孛儿帖给你儿子做女人,我怎会拒绝你呢?”

“我把帖木真留在你家里。”也速该说。

“这没问题。”德薛禅说,“我老婆搠擅,一看见帖木真就喜欢。她会让你的儿子觉得她就是自己的母亲。我本人才疏德薄,可我有个好女儿,也有个好老婆,这是我信仰天神的报酬,想拒绝都不行。”

“帖木真怕狗,别让他受惊。”也速该不喜欢听别人没完没了地啰嗦。

“哈哈,我家正好没养狗。”

于是,也速该留下了他的从马当聘礼,掉头走了。他没看见他儿子帖木真的眼晴里正噙着受委屈的眼泪。当年这孩子才九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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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过往的十年里,脱黑脱阿不仅从他的叔父脱忽手里夺回了他父亲失去的汗位,而且又征服了蔑儿乞人中那些瞧不起他的其他部落,成了哈丁里山北部最强悍的汗王之一。可他的可怜兮兮的弟弟赤列都,却一直寄居在塔塔儿人那里,整日愁眉苦脸,郁郁寡欢。赤列都没想到诃额仑拒绝跟他走,她说她已做了蒙古人的妻子,无法改变这个事实。而且,她说话口气坚决,不像从前那样娇滴滴。仅十几天的工夫,她就完全变了个样,好像成了陌路人,好像忘了他们两个曾一起待过四五年。

“没哪个男人比我更差劲。”当时赤列都垂头丧气地说。

“这是另一回事。”诃额仑绷着脸也好看,可她的心,已经离开了这位既英俊又胆小的蔑儿乞男孩。

“不!”赤列都叫起来。“如果我早要了你,我想你不会不跟我走。”

听了这话,诃额仑觉得恶心。也速该是粗野,是霸道,可他敢自己给自己烙伤口,又不动声色地上马出征。

“跟我走吧。”赤列都绝望了。“我跪下来求你。”果真跪下了,抱住诃额仑的腿,但诃额仑不为所动,不理他了。

每当想起这桩往事,赤列都就伤心欲绝。他经常独自拿出诃额仑送给他的那件细布内衫,一遍又一遍地吻它,吻了十个年头了。塔塔儿老人也客扯连,是赤列都父亲生前的老朋友。他总是默默看着赤列都,不说一句话。老人一开始就跟赤列都交待过,说你在我这里愿意住多久就住多久。哥哥脱黑脱阿不理他了,他是没地方好去,因此在塔塔儿人这里,一住就住了十年。

今天是失剌客塔塔儿人的喜庆日子,他们庆祝大那颜失剌客在连生五个女儿后,最终得到了一个宝贝儿子。也客扯连老人带着赤列都去庆贺,野筵就设在扯克扯儿山南麓的树林边。有人在大碗大碗地喝酒,有人喝多了酒跳起鹰舞来。失剌客以前也认识赤列都的父亲,因此特地走过来跟赤列都一起喝一碗。

“那个黑脸男人是谁?”赤列都问,他喝了酒才话多。

“不认识。”失剌客摇摇头。“他路过这里,我们请他喝酒喝奶茶,他说他正好口渴呢。”

“他是蒙古人。”赤列都说。

“真的吗?”塔塔儿那颜当即紧张起来。

“不骗你。”

“你认识他?”

“对,认识他。”赤列都痛苦地答道。

“你是怎么认识他的?”失剌客那颜问。“你要明白,在我儿子的喜筵上,可不能认错人。”

“他就是也速该。他抢了我的女人。”

“你是说,掳走帖木真大那颜的蒙古人,就是他?”

“是的,就是他!”赤列都口气坚定。

失剌客低下头,沉思片刻后,又看了看也客扯连老人。

“赤列都是老实人,不会撒谎哄人。”老人说。

若在喜筵上杀死一个被请来做客的陌生人,要被人耻笑一辈子,再说也不吉利。失剌客悄悄问过他的几个心腹后,决定给也速该的酒里下毒,让这个敌人在离开此地后中毒死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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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饱喝足后,也速该与主人告别。他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背上,心里很是得意。他在最渴的时候,居然吃到了塔塔儿人的酒筵。他不怕塔塔儿人认出他,因为他从没把这些人放在眼里。现在,他已安全地离开了扯克扯儿山,竟无惊无险。

一个人走路太寂寞,于是他扯开嗓子,唱起了蒙古人的古歌谣。唱着唱着,觉得肚子不舒服。怎么回事呢?他心想,也许我老了,也该像别人一样犯胃病了。他可从没生过病,不知道生病是什么滋味。没关系,再有三天的路程,就到家了。

也速该忍着剧烈的疼痛,终于在第三天的黄昏,回到了自己家的帐篷里。妻子诃额仑见他精疲力竭的样子,一时大惊失色。

“你的脸,怎么这么黄?”

“给我点水喝。”也速该倒在地毯上,沉重地喘息着。“好了好了,喝了水就好多了。”他对妻子说,“你去把蒙力克叫来,我跟他说几句话。”

“到底出了什么事?”诃额仑仍站在帐篷里没动。

“我喝了塔塔儿人的酒,他们在酒里下了毒。这种卑鄙手段,是从契丹人那里学来的。”

“你为什么要到你的敌人那里去喝酒?”

“我走路走渴了。”

“帖木真呢?”

“他没事。扯克彻儿山那边的弘吉剌人,有个叫德薛禅的,留他做女婿呢。”也速该说这话时,声音已十分低弱。“去叫蒙力克来,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