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总是很倒霉,一心要把自己嫁给哪个男人却迟迟嫁不出去。如今也成了老资格的剩女,一回到家里就给妈妈唠叨,电话里也叨叨不休。你再讲这个,就不接电话啦,吓得妈妈噤若寒蝉。你是长得丑,可也不想找一个长得比你更丑的,结果挑来挑去把青春时光全给耽搁掉。章吉成年纪比你大八岁,大就大呗,可偏偏这个老家伙也看不上你。后来等你当上了部门主管,年薪倏的上去了,有意无意找你搭讪的男人越来越多,你才有了挑选的余地,还得意过一阵子呢。可再次挑来挑去时,却发现那些个男人,全是看中了你的钱袋子而不是你这个人。你也眼睛凶,历练久了,啥样的人看不出来?
回头想一想,还是觉得章吉成好,跟你最合适。有时候他是脾气有点怪,认死理儿,不碰南墙不回头。就扣了他一次钱,也是扣给旁人看的,记得才二百来块,他就急了,电话里骂人,带话搭头粗口骂他妈的。你立刻问他,骂谁呢,谁的妈惹你啦?他就不吭声了,老实了好一阵子。说实话,不是你把他罩着,他能待在家里编程序,不用朝九晚五上下班辛苦,不用风里来雨里去给堵车,不用日日打卡老担心晚半分钟就扣掉二百块钱?他把他那个项目拖了一周时间,才扣了他这点钱,若是别人,感恩都来不及呢,他可好,不知恩图报不说,还骂他妈的。狼心狗肺的东西!
可话又说回来,这个老家伙确实有能耐。编程序编得快不说,处理界面也老到,处理情节也聪明,总有异思妙想冒出来。前面的几个总裁,都给他发过创新奖。红楼梦项目就是他提出来的,你给前任总裁详细讲解,把章吉成的意思一点一滴全讲出来,可费了半天口舌,也没能使前任总裁对红楼梦有概念。在他看来,中国的才子佳人故事,全是老掉牙的东西,全落伍了,过时了,编出来没玩家会喜欢。他更倾向于那种带点颜色的玩意儿,像印度爱经,像西藏爱经,可惜没法在中国市场出售,也不许在中国本土生产,不然罚款就罚到公司破产,吃不了兜着走。
奇怪的是,现在这个总裁鸠山一休,却对红楼梦项目兴趣浓厚,几次讨论这件事。他说这能吸引众多青年女性及中年女性加入玩家队伍,其想法跟章吉成如出一辙,没准他也会给章吉成发一回创新奖呢。看来章吉成的下一个项目,就是红楼梦了。这跟三国、水浒规模相仿,得给他配十至十五个人才行。一些无关紧要的子程序,全拿出去给人家做,不然拖了时间,给别家公司抢了先,就白忙活了。做项目就跟打仗一般,谁先爬上山头,谁就居高临下,机枪射射就得;这是章吉成的话。
车子就停在这里。
门牌是六百五十七号。
按防盗门上的八〇二键,按了又按,没人应门。都五点半了,这家伙该不会还没睡醒?按理你应该每周来一趟,给他做一顿晚饭,跟他一起吃晚饭。你烧虎皮辣子、清蒸鲈鱼、咸肉菜饭,都是拿手的;连你爸是厨师傅都说你烧得好。你对他不能老是一副主管面孔,老是讲工作上的事。他在电话里讲他病了,感冒了,咳嗽厉害,你就得立刻搁下手头的事,即使飞悉尼也改签航班,赶过来给他送川贝枇杷膏,尽快止住他的咳。他病得厉害,就得陪他上医院,给他倒杯水,给他倒痰盂。好像他屋里没看到有痰盂,今天就去家乐福给他买一个来。你要跟他好,就得低三下四去凑他。
如今你看到的男人,帅气的窝囊的,高大的矮拙的,中国的外国的,白皮肤的黑皮肤的,比来比去,感觉还是章吉成最好;实心眼儿,不算计人。你应该啥事情都心甘情愿替他做,且要他习惯于叫你给他做事情。比如时不时剥一片口香糖塞到他嘴里。假如他想那样一下,不妨给他一次,现如今这不是啥了不得的事儿。既然你这么喜欢他,就得下定决心不怕牺牲才行。舍不得孩子,套不上狼。有人讲他是童男子。哄鬼去!才不相信呢。
怎么还没人应门?得给他打电话。屋里没人接电话。他是不出门的,连卫生纸都叫杨阿姨从家乐福买了给他带过来。今儿怎么不在家,上哪去了?打他手机,通了。
喂你在哪里?找你呢。
什么地方?你说话大声点好不好?
哪个豪味佳?
巴比伦广场我知道,我马上来。
粟婷婷随即挂断电话,不听章吉成啰嗦。正要转身往车子那边走,看到一个一脸横肉的胖子堵在她前面,问她是不是波斯猫。这个人不认识,没见过,嘻皮笑脸的样子,还一开口就叫了人家的绰号,神经病!
幸好粟婷婷脑子快,立刻反应过来,便回嗔作喜。
你是寅次郎对不对?她笑道。
没错,波斯猫。胖子也笑起来。
把南面的卧室窗子打开,把北面的厨房窗子也打开,这屋里就有穿堂风了,就凉快起来,连吊扇也不用开,省电呢。胖乎乎的一身肉,但还算结实,哪块地方摁下去还弹得起来。把你胳膊给我,捏疼了是不是?我身上有没有力道,你还不晓得?也不能讲一丝不挂,底下有三角裤头呢。就是啥也没穿,吊儿浪荡,也是在自己家里。
相海杰几乎全裸着身子,跷起二郎腿,在吊扇底下自斟自饮铁观音。这茶盅可小,斟满了也只一小口就喝尽。他老婆喜欢这种半透明的乳白色,有时就停下手里的钩针,端起这个白茶盅,对着窗玻璃看一会儿,愣一会神,才一口喝掉,好香啊。相海杰几次给老婆跟前也摆上这样一个小茶盅,可老婆还是只拿他的喝,也顶多只喝两三口。若不再拖地洗衣服看小孩做功课,就坐在这桌旁织毛衣或者钩窗帘,一面看他喝铁观音。
他父亲说啥也不肯住在这里,硬要赶回去,怕搁馊了他屋里的一碗咸泡饭。相海杰就一面送老人去那个带玻璃钢雨棚的公交车站头,一面循循善诱跟老人聊。
你不用怕没地方给你睡,你跟你孙子睡我们的大床,柳茜睡你孙子的小床,我就睡在客厅里,把桌子挪开,把凉席铺地上,还凉快。是不是你跟你女朋友讲好了今晚要回去?你们去领证的话,就跟我打个招呼,我和柳茜给你们热热闹闹办婚事,保你体体面面当新郎倌。
这老爷子也真够呛,若一日不见刘老太太,心里就难受。我叫老爷子把刘老太太也带过来,两个人一起来一起去,不就得了。里面的大床给他们睡,我跟你就在外面客厅里睡地铺,房门关上锁上,里面看不到外面,外面看不到里面,怕啥呢?关了门没了穿堂风,里面就开空调,外面就开电扇,不就是多用几度电嘛。又不肯,怕害臊,只好当天来当天去,辛不辛苦?
刘老太太的闺女也是想不开,他们两个人都如胶似漆了,你还横插一杠子,还狠心对你的娘讲,不然就断绝母女关系,不是没人性么?你自己倒好,有老公天天搂你亲你,把你弄快活了,让你舒坦了,不知道你的娘的苦,真真是饱汉不知饿汉饥。但这事也不能硬来,要顺其自然才行。人家是女人命硬克夫,我家老爷子是命硬克妻,都一连死了两个老婆了,就怕刘老太太跟了他快活是快活了,舒坦也舒坦了,结果没几天也死在他头里,就罪过了。若刘老太太的闺女就担心这个,也算有孝心呢。
这铁观音原本是章二的,章二不喝茶,就送给我了,叫我拿家去。后来才知道这是厦门人送波斯猫的,波斯猫也不喝茶,又不知道章二也不喝茶,就送了章二了,结果章二就送了我了。喝茶还不简单,拆一包出来,搁到紫砂杯子里,滚开水一倒,大口大口喝。茶叶总是解渴的,再差劲也有个味儿,总比白开水好。可章二硬把我拽到崇安寺步行街去,一块走到一家福建人的茶叶店里,花了一百四十六块钱,买了这套白茶盅。接着又花了三百五十八块钱,又买了这个沏茶的杯子。这不是象牙筷子配穷了人家么?
这个专门用来沏铁观音的透明杯子以前没见过。它价钱贵得吓人不说,还里头有钢珠和钢丝网,还里外两重呢,里面的短外面的长,短的套在长的里面,不少鬼机关,鬼知道怎么使。买了回去,章二就拿这东西给我沏安溪铁音观。他讲铁观音要拿烧滚的农夫山泉冲,又讲头一道茶水要倒掉。把里面的短杯子一提,茶水就哗啦一下,全落到外面长杯子的杯底,非茶水分离不可,非茶水烫嘴不可。真讲究,可麻烦。
倒入这雪白的牛眼盅里,这茶水黄中带绿,绿中带黄,嫩嫩的,清清的,可舍不得喝。香味又浓,差点儿把鼻头给香掉。搁到嘴里喝下去,又差点儿把茶盅子吞到肚里去。这茶叶是好,怪不得有钱人喜欢喝铁观音。也不客气,茶叶茶盅茶杯一古脑儿全拿来了。当晚我就沏给你看,沏给你喝,也给儿子喝。儿子挺淘气,没喝到嘴里,就打碎一个盅子。立马给他头上敲一个栗凿,再拿一个盅子给他喝,看他会不会再打碎。
也觉得奇怪,章二自己不喝茶,怎么晓得这样喝铁观音?给他打电话问他,你猜他怎么说?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这家伙就是厉害,我要是有他的一小半聪明劲儿,也会去上海读大学,也会成天只待在屋子里打电脑就挣得到钱。我是连初中也没读完,没啥吃饭本事,只会骑个电动车给人家送送货,风里来雨里去,就挣这几个子儿。吃力不挣钱!
有钱人有有钱人的活法。章二就敢花一千五百块钱买一双沙漠鞋,还买了一个防雨防雪的小帐篷,还买了一个又轻又软的绿睡垫,非要去安徽爬什么清凉峰不可。他要我跟他一起去,也给我买一套那样的野营装备。可我这么胖咋爬得动山?爬你这里的楼梯,就累得喘不上气来。再说我走掉两个礼拜,沈老板没人送货,不就坏了他的生意?
沈老板这个人也确实厚道,阿弥陀佛,待谁都是菩萨心,碰到脸皮厚的,耍赖不给钱的,他就没辙,一脸哭丧相。我去替他讨钱,我跟欠债的讲,我讨不到钱,沈老板就要扣我工钱,我老婆就要骂我,我儿子也瞧不起我,你今儿不给我钱,我就睡在你店里,你明儿不给,还睡你店里,放心不拿你店里一样东西,只是没脸回家。
那个店主也挺牛,就不睬你,从早上到晚上,一句话也不跟你讲,一口水也不给你喝。他说他要关门了,拜托我出去,到外面去,爱去哪去哪。我说拜托把我锁在你店里,我就在犄角旮旯猫一夜,不碰你的电,不碰你的水,放心不会放一把火烧了你店里的东西也把我自己烧死。没想到肏他妈那店主叫来三五个二流子,要把我拽出去踩断几根肋骨。幸亏里头有个人认识我,叫我寅次郎寅大爷,拉我到隔壁小吃店喝酒,忙说大水冲了龙王庙了,闹了点小误会,再三朝我磕头谢罪。
我不认识这个人,只认识他的老大蔡瞎子。我跟蔡瞎子称兄道弟在南门头摇来晃去时,这些个小家伙还都在穿开裆裤呢。我是苦口婆心对那个店主讲了几句话。何必呢,犯不着,不就是三两千块钱,若闹起来了,打起来了,出了人命案子了,怕是你这个店全赔进去也赔不起。那个小混混忙接过店主手里的钱请我收了,嘴里一再讲大人不记小人过,点头哈腰给我赔不是。结果我只好跟他们划拳喝酒,我拳臭,况且手生了,老输拳,喝了不少口子窖。第二天蔡瞎子给我打电话,请我吃饭,给我压压惊,也叙叙旧。我说我没空,挺抱歉,不好意思。他也晓得我成了家,有了小孩,早就退出来了,不再刀光剑影,便客气了几句,也不气恼,也不笑话,不难为我。末了撂给我一句话:“哪天用得着你的蔡兄弟,就吭个气。”
其实抽身走掉两个礼拜,沈老板也不会怪罪我。你猜他会怎么着?他就开上他那个破车子,替我送货去,东门也跑,西门也跑,半句怨言也没有。好几次我在外头喝酒喝多了,忘了给电动车充电,电动车动不了啦,他就开上车载着我,送我去送货。再说我胖是胖,可腿脚力道还是有,爬山爬不快,但再高的山也爬得上去,不会比章二瓤。再说从小练就的童子功还没退,三五个一齐过来,还能个个打趴下,在外头给章二当个保镳什么的还绰绰有余,保他不出事。
可就是心里头有点儿担心,怕又有人拿了货不给沈老板付钱,叫沈老板缺了流动资金成天愁眉苦脸。人家是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要用你的时候,你爬清凉峰图凉快去了,这说不过去。不过也对不住章二。那是章二头一次邀我一起出去,我却没给他面子一口回绝他。我是怕他一个人夜里走山路走到悬崖外头摔下去给摔死,就到崇安寺给他买了个意大利强光头灯塞到他手里。我给沈老板讲清凉峰时,沈老板讲前年就摔死了一个,去年又摔死一个,去不得。
当时连卧铺票都买好了。我替章二去人民路买的,买到安徽绩溪,晚间上车早上到,躺卧铺睡一觉就到了。可结果倒好,章二突然生病了,去不成了,我送他住医院,躺病床上躺了两个礼拜,正好把他的年度休假全用完,晦不晦气?人倒霉凉水也塞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