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章二是生死兄弟,他的事就是我的事,我的事也是他的事。从小到大,我们只红过一回脸。那是我在他屋里喝咖啡跟他闲聊,拉了屎没手纸擦屁股,就顺手从抽水马桶的水箱上拿了一本书,撕下三两页,把屁股擦干净。哪里知道,那是章二最宝贝的《红楼梦》,气得他跳手跳脚,骂了我一下午,骂到我祖宗八代。第二天我就去了一趟书店,咬了咬牙,花了百把块钱,给他买了一套《红楼梦》,扔到他床上。他却不领情,才远远瞥了一眼,就讲这个版本不好,又讲他手里的版本早绝版了,如今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哪里晓得《红楼梦》有这么些个鬼名堂,气不气人?
柳茜穿一条自己做的碎花连衣裙,再合身不过的。她脸蛋也好看,眼睛也大,皮肤还那么好,就跟生小孩之前一样细皮嫩肉。也是没读多少书,只知相夫教子,成天价忙;上班站织布机前挡车忙,回家埋头做家务忙。也不觉得累,也没得半句怨言,只要男人待在这屋里,不出去喝酒,就心里高兴。有时嘴里就哼起小调儿:“你我好比鸳鸯鸟,比翼双飞在人间哪啊哈哈。”她的娘是唱黄梅戏的,她自小就会唱《天仙配》。
画眉儿黄雀儿八哥儿就在屋里飞,从窗子里飞出去了还飞回来,又扑到脸上,又啄了碗里的米饭,她也不啰嗦,还喜欢鸟儿飞来飞去呢。后来是相海杰自己发觉衣服上床单上老是掉了白点儿的鸟粪,感觉不卫生,屋里脏乱差起来,才早上拎了三五个鸟笼子,仍去公园遛鸟,不在家里放了。早上树林里空气好,鸟叫比啥叫都好听。
柳茜却总是忍住不叫,真真难得有一次叫出声来。男人讲她叫了,她说没叫。掐他胳膊,就是没叫。谁晓得板壁那边的儿子睡没睡着。男人是啥话都讲得出来,讲到你害臊得不行。他说章二的老爹上回从武汉过来,喝酒的时候问过这老爷子,章二小时候打没打过他,敲他头上一个栗凿,扇他脸上一记耳光,扒了裤子打屁股?不过寻个话头,逗个乐子,闲话闲聊罢了。可这个老裁缝挺老实,讲话讲老实话,就打过一回嘴巴,还打得蛮重,打得他东倒西歪。
为啥打他呢?
没事儿玩什么不好,偷着玩鸡巴,气不气人!
也是白酒喝多了,也是气势起来了,就讲儿子小时候蔫坏,不去打打杀杀,但坏事情一样没少做。待章二从洗手间过来,才觉得这样讲儿子不妥,越喝越白的脸儿,忽然飞红了一阵子,觉得对不起儿子。毕竟这小子读了大学,如今成了啥研究员,待在家里就拿钱,谁有这个能耐啊?况且在电话里常嘘寒问暖的,常网上买了东西叫快递员送过去,蛮有孝心的,不该喝了酒口无遮拦,把他往坏里讲。只是不讨老婆不好,看来这辈子抱不上孙子了。
柳茜见过章吉成三五次,都是相海杰生拉硬拽把章吉成拖到家里来吃饭时见到的。人家到底是大学生,斯斯文文的,个子也高,也蛮帅气,穿啥衣服都精神。于是每次都把拿手菜做出来,红烧肉尤其烧得好,色香味俱全,章吉成竟一连吃了七八块呢。可惜到现在仍是单身一人,谈女朋友总是谈一个黄一个。人家好歹是大学生,看得上眼的不多,不是捺到篮子里的就是菜。相海杰最后也是没办法了,碰到哪个就拉他见哪个去,不管高的矮的俊的丑的衣服穿得好的穿得不好的,乱点鸳鸯谱儿,怎么成得了?
后来就讲,要怪就怪这家伙的第一个女朋友太漂亮了,眼睛比刘晓庆的还花,屁股也翘得高。并拿来一张照片给你看,果然这女人标致,名字叫金艾琳,到美国去了。她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跟一个白人警察生了一个白小子,跟一个黑人医生生了一个黑闺女。拿这样的女人当标杆儿,就没得找了,难怪至今还单身。
再次把这个半透明的小茶盅端起来,朝窗口那边的亮头里看了看,真真客气头,心里好喜欢。隔了好一会儿才喝,搁凉了,不烫了,这有啥要紧呢?你喝烫的,我喝凉的,青菜萝卜,各人喜欢。突然就扑嗤一笑,看了看男人的脸,又低头钩窗帘。
手上不出汗,腿上也不出汗,就搁在腿上钩,不会把这个白纱帘子弄到脏。也怪好看的,钩了一个黄雀儿出来,钩了一朵玫瑰花出来,钩啥像啥,了不起。你笑啥呢,不告诉我,偷着乐儿。不说我也知道。你屁股动一动,我就晓得你是要撒尿还是要拉屎还是要乐一下。就我晓得你。
不知不觉裙摆也撩了起来,还撩得老高,图凉快嘛。
这话就相海杰想得出来,也说得出口,幸亏夜里没开灯,没给他看到你脸臊得飞红。他讲章吉成是犯了性障碍,小时候偷着玩鸡巴,给他爹打了一个大嘴巴,给打怕了,就有了心理毛病。碰到女孩子他心里会特别想,也把女孩子搞得特别想,都挨到一起了,底下都碰到了,却担心自己不行,关键时候掉链子,起不来,进不去,多麻烦。自己心里难受不说,把女孩子也搞得挺难受。
这是他自己讲的?
是我心里猜的。
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又不拿象牙弄。
流氓。
跟老婆耍流氓没要紧。
你跟他这样讲下去,就越讲越没谱了。他推了推你的胸,还要跟你讲,你就转身不睬他。躺到床边沿,装作累了,要睡觉了,打掉碰你的手。他叫你明儿晚上去章二屋里一趟,给他烧一碗红烧肉,叫他吃得过瘾,力气也会大,信心也会足。吃了晚饭就住在他屋里,把他弄到起得来,弄到你的里面去,给他治好这个心理毛病。他跟你熟悉,不会怕你,容易亲热起来。再说你也不是啥黄花闺女了,早老吃老做的了,没啥好害臊的,对不对?
不睬他,不然越讲越起劲,讲到天亮也有的讲。才两分钟,他就打起呼噜来,睡得像死猪一样死沉,而你就倒霉了,怎么也睡不着,在床上滚来滚去,快天亮了才眯了一会儿眼。早上起来就眼圈发黑,一天都没精打采的样子。中午他爹来了,也只是马虎做两个菜。幸亏老人家不计较,嘴里还再三讲,豆腐就别烧了,不吃豆腐了,吃吃剩菜就行。
早先是有人给你介绍过大学生。因为你脸蛋漂亮,就有一回两回的见面,有的有三回四回呢。有一个都亲了你了,摸了你了,却思来想去,犹豫不决。都过了两三个月时间,仍觉得不妥,就去跟媒人讲,两个人没啥共同语言,不会合得来。这事就黄了,不再见面了,惹得你那些天老是想那个人。
有个大学生是画画的,给你讲康定斯基,可你只晓得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儿,显然对不上号谈不拢。有一个是搞音乐的,讲这个曲子是溜溜调儿,接着就讲到巴赫斯基。不认识这个斯基,倒认识一个开公交车的司机。结果人家给你讲了老半天,你搭上不一句话,只好拜拜作罢。
你唱跑马溜溜的山上,相海杰就问你“跑马”是啥意思知道不?这个坏蛋!那时候也不晓得康定在什么地方,也不晓得跑马是一座山,他就叫你拿手替他弄出来,把粘乎乎的白东西弄到你手心里,一面讲这就是跑马,示范给你看,好个没脸没羞的东西,坏死了。
你见过的大学生,还就数章吉成最没知识分子架子。他跟你讲他去过塔儿寺,讲藏族女人生了小孩第二天就下地割青稞去,不像我们这里坐月子吃馓子吹不得一丝丝凉风儿。那天电视里有讲天主教和基督教,章吉成就给你讲起基督来,接着就讲到基督和安拉的不同。他说基督有五官四肢,长得跟我们没啥区别,顶多皮肤白些。安拉就不同了,凡是我们能够想到的样子都不是安拉,所以谁也画不出安拉的样子来,所以清真寺里不挂安拉的画像儿。清真寺我知道,样子像洋葱头。到车间里就讲给小姐妹听,小姐妹就讲我有知识,脸上好不光彩。叫我一个人去他屋里,亏你想得出来。他屋里是啥样子呢?没去过,不知道!肯定有不少书,读书人书多。
相海杰还在喝一口茶抽一口烟,面带笑容像弥勒佛一般惬意自在。只是这些铁观音快喝完了,他又这么爱喝,车间里发了奖金就去崇安寺给他买。他讲这东西价钱蛮贵,可再贵也要买。他喝了铁观音就出去得少,骂儿子也骂得少,儿子头上吃栗凿也吃得少。虽然越发像老婆婆一般絮叨不休,没完没了地讲车轱辘话,可这比屋子里没声音好。
今天几号啦?对了手机里头有,四月十一日。
怎么把这事给忘得一干二净?这几天老是觉得有什么事没去做,使劲想也想不起来。
你问我啥事情这么着急,茶没喝完就要走。
我兜里没钱了,借我两个子儿。我马上过去一趟,给章二买个蛋糕,给他过生日。
相海杰已上面套上了花T恤,下面套上了牛仔裤,接过老婆递来的钱,抱了抱老婆的胸,就要开门往外走。电动车快没电了,跑不了那么远了,只好打的过去,赶在晚饭前给章二送到。就买克莉斯汀,上回给儿子过生日买的就是克莉斯汀。
要不你跟我一起去?我们一块给章二过生日。你朝他唱几句生日快乐,他会高兴得要死。你现在就打个电话过去,给你妈讲咱儿子就睡在她那边,咱晚一点回家就没要紧。给章二过了生日咱两个一起逛夜市去,你不是要买那个珍珠戒指么?今晚就去买。借了你的钱给你买,过两天沈老板给我们发奖金还你。
不买铁音观,说不买就不买。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子的,你得了好的就瞧不上差的,就跟你吃过好的酒水就不想吃差的酒水一样。你是喝过了好的铁观音,就不会去喝差的铁观音。买了差的回来,只能当垃圾扔掉。买好的又买不起,只是眼馋,嘴角流口水,心里难受,给自己找别扭,看都不去看。好的铁观音多少钱一盒你知道么?起码五六百,才二百五十克,你以为!等儿子好好读书,读了大学,成了有钱人,有钱孝敬娘老子了,再消消停停喝铁观音。
要是你喜欢章二再给你讲藏族人的事情,就待在他屋里听他讲。他那儿有巴西黑咖啡,喝了就提神,不会犯困打盹了。到时候你拿奶子蹭他,看他动不动心。你心里是想他的,想给他弄一回,这我早就明白。瞧你看他的眼睛,就看得出来。你留在他屋里,就看你能不能让他起得来,治好他的性障碍,也积德积善一回,来生投个好人家。你怕难为情是你的事。你究竟是不想去还是不敢去?随你便。那我走了。再讲下去就赶不上趟了。你去你妈那里吃晚饭,吃了饭把儿子领回来。早点回家,把门拴好。
有事的时候打一回的不会心疼钱。平日给人家使唤惯了,坐上的士就有使唤别人的感觉。你是在发布一道道命令:去巴比伦广场,走高架桥,停桥这边。其代价是,你得给人家付的士钱,不给钱谁听你使唤?
克莉斯汀蛮人性化的,叫你等二十分钟,给你端来茶水,给你看旅游画报,叫你看泰国的海滩,可你动不动就朝窗子外面看。你觉得前面那个女人比后面这个漂亮,又觉得后面这个女人比前面那个有女人味。你家柳茜又漂亮又性感,没准哪天真的会睡到章二的床上去呢。该死的女人!
拎了刚做出来的克莉斯汀蛋糕出来。才几步路,走过去就得。走到章二楼下,见波斯猫给章二打电话,才知道章二此刻在豪味佳呢。波斯猫叫你把蛋糕搁后面。哇后面又有两盒子铁观音!波斯猫讲章二喜欢喝铁观音。章二就是章吉成,他上面有个姐姐,在武汉空军总医院当护士长,他排行老二,我们小时候南门头大窑路那边的小孩,都叫他章二。你这车子牛,座儿宽,合适我们胖子坐。这当间还有个喝酒的吧台,凉风也打得好,音乐也好听,好舒服。
准是金艾琳来了。看来金艾琳仍喜欢这个章二,记得住章二的生日是哪一天。章二没跟你讲过金艾琳?看来章二还是有点怕你。当官的谁不怕?你是他的顶头上司,随便找个借口,就能扣他的钱,给他小鞋穿。金艾琳是章二的初恋情人,后来去了美国,在美国当程序员。她叫章二一起去,章二不肯去,两个人就断了恋爱关系。金艾琳在美国跟一个白人警察生了一个白小子,跟一个黑人医生生了一个黑闺女,结了两次婚,离了两次婚,眼下又成了没主的女子。
我姓相,叫相海杰。不是葵花儿向太阳的“向”,是宰相肚里好撑船的“相”。你问我为啥叫寅次郎?这要问章二去。就像你的绰号波斯猫一样,也是章二起的。以前没坐过这么高级的车,要知道你是开了车来看章二给我碰上,就会把我老婆拽过来,让她也坐一坐这个叫奔驰车的好车子。我老婆也是蛮喜欢章二的,不敢来章二这里,怕持不住一时冲动就跟章二上了床。哪个女人都不及我老婆有自知之明,就是不来,打死也不来,防患于未然。
章二喜欢听我老婆唱歌,他自己也唱得好。我老婆喜欢唱康定情歌,跑马溜溜的山上,一朵溜溜的云儿。章二喜欢唱青松岭,长鞭唉一呀甩呀啪啪的响,沿着咱社会主义大道奔前方,依呀嘿,喔呀嘿,依呀喂得呀,呼啊嗨呀……我不会唱,不是唱歌的料,串了调了,串了词了,唱得难听,像杀猪叫,不好意思。
往左,往左……没错。
往右,往右……对了。
你说你开车没方向感?不过我不会相信。
底下直走就行,不用拐弯了。
看见没有,前面就是巴比伦广场?
瞧那边那几字,不是“豪味佳”么?
停车场在底下呢,往下走,朝里走,停到最里面。
到了,就停在这里,右手就是电梯,从这个车位上去走豪味佳最近。
信不信,豪味佳的黑胡椒牛排,蛮对我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