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的巷道和暗廊还看得出来,房子的山墙及围墙的石头地基也看得出来。在偌大一片废墟中,杨芳芳很快就找了自己家住过的那个小天井。她睡的那张床就摆在这里,晚上总害怕从床上滚下去。屋子里有穿堂风过来,所以夏天很凉快。就在这里,他斜坐在床边,俯在你的身上吻你,那是一个很深的吻,你能听见吮吸的声音,完全沉醉在这个吻里。
母亲听人家讲他功课好,拿到了全国数学一等奖,就觍着脸去他家,要他来你家给你讲数学,但不肯让你跟他好,讲他上女厕所看女人大小便。后来母亲得知柴家有别墅房子,柴家的长子在北京教大学,于是又觍着脸去柴家讲自己的女儿,讲女儿读南京大学,自卖自夸一番。母亲的厉害,就厉害在这件事上。
虽然母亲是倒马桶的,却怎么也瞧不起做衣裳的。假如那次你没看到章吉成跟金艾琳在南京住同一间旅馆房间,你不会松口答应母亲。最终你是遂了母亲的心愿,一毕业就嫁给了比你大八岁的那个姓柴的。
裁缝家的房子也拆了,裁缝到武汉去了,住到女儿家里。以前一直是病病歪歪的,几次医院都下了病危通知单,眼看就要走了,却一次次挺过来,据说现在蛮精神,还回来过一趟。女儿有孝心,把他照顾得好,老来得福了。
隔开两个弄堂,这是那道门,这是那个狭小门厅,这是那条拐七拐八的悠长暗廊。就像冬瓜藤上结瓜一样,这条暗廊一气串了十七八个小天井,当年裁缝家住的是最里面的那个天井。就在这里,有个葡萄架子,晚上可以乘风凉,但从未结过葡萄。你是跟着裁缝的儿子一起进来的,他给你看他的数学书,喜欢的就拿走,于是你拿走了好几本华罗庚的小册子。次日他就动身,要到上海去,从马桶包里拿出大学录取通知书给你看。
有个老婆婆在废墟中弯腰捡东西,旁边有一个蛇皮袋子已经装得满满的,不知她拿动拿不动。杨芳芳认识这个瘪嘴老婆婆,以前在菜场门口卖香葱的,坐一张小竹椅,跟前摆一块一尺见方的小木板,木板上摆十摊雪细雪细的本地香葱;人家拿走一摊,就立刻添上一摊。她的香葱总是最好,每一摊也是最多,买菜的都爱买她的。最早是一分钱一摊,隔了二十年是二角钱一摊。
老婆婆发觉有人走过来,才抬起头,直起伛偻的身子,朝杨芳芳笑了笑;似乎只惯常如此微笑,又似乎觉得眼熟是认识的。她讲去年这个天井里死了一个男孩,拿枪打自己的太阳洞把自己打死。太阳被云朵遮住,有习习凉风吹来。杨芳芳收了手里的遮阳伞,心头猛然一紧,准是那个长头发男孩,常蹲在墙根底下发呆的,可他为什么要自己打死自己,他又是怎么会有一把枪的?老婆婆又弯腰捡东西了,扒开两块破砖,捡到一个给砖块砸瘪的雪碧瓶,挪着小脚走到蛇皮袋跟前,用力把雪碧瓶塞到袋子里。
以前这边有摆渡的,现在房子全拆了,没人从这边走出去,也没人往这边走,所以就没了欸乃摇橹的渡船儿,也没了摇橹的那个白眉毛黄胡子的老爷爷,只好从伯渎桥绕过去,过了桥才有的士打。
到了梁溪家园,现在是四点三刻,该不会还没起床?
这是六百五十七号。
也是走半天楼梯才走上来的八楼。
也是右手这个门。
刚才恰好有人从里面出去,楼下的安全门被打开,就径直走了进来,不用按房号键叫开门了。六楼有念佛的在敲木鱼,按说应该叫片儿警过来管一下。你日日念佛来世投了好人生,却吵得人家心烦意乱,啥事也做不成,要念到庙里念去。假如你家楼下也有个这样成天敲木鱼的,你就看不成你的数学书,无法按时完成课题任务,没准急得发疯跳楼呢。
按了门铃,听到里头响起门铃声音。
知道屋里有人,听到里头有唱歌声音。
门开了,看到一个穿花T恤的长头发男人。
这个男人热情招呼你。
原来是你,快进屋,不用换鞋。以为是楼下安全门的声音呢,难怪拿起话筒喂了半天没人应声儿。这扇门的门铃,两年前就坏了,再也不响了,想不到今天它会响。我来按一下,你看又不响了,这怪不怪?是你手气好,啥都听你使唤,不像我老是给人家使唤。
你是谁我认不出来?呵呵,把你烧成灰也认得出。我这屋子有点脏乱差,这泡尿是对门的那个斑点狗溜进来尿的。瞧这地上尽是烟头和烟灰,我在我屋里总是随便扔烟头,寅次郎也跟我一样随便扔。单身的就这德性,啥都随意惯了。每个周二下午,就要给杨阿姨唠叨几句,嫌这个屋子不好打扫,难怪没一个女孩子来找你。
咋会不认识你啊!在QQ里头给我拿吉他弹扬基歌的不是你是谁?没想到你在法国那半年还学会了弹吉他。我是啥乐器也不会,高兴了就吼它两嗓子。“我要在这个世界上,好好地活下去……扬基嘟得儿别泄气和姑娘跳舞有乐趣,音乐脚步要注意要跳得使她满意……小伙子你为什么这样忧伤,为什么低着你的头……”唱来唱去,就唱这几句,只会这几句。
我以为你是先给我打个电话或发个短信,叫我到什么地方找你去,没想到你竟自己过来了。你是怎么知道我的门牌号头的,是不是我在QQ里头跟你讲过?你稍等片刻,稍安勿躁,我换一件衣服,擦一下鞋子,咱们一起去豪味佳。那儿环境好,也有吃的,也有喝的,吃完饭喝茶,边喝边聊,随你聊多久。我这屋里除了香烟咖啡,啥也拿不出来,连一个苹果也没有,连一个香蕉也没有。我肚子饿了,中午送来的鸡腿便当竟忘了吃。
怎么不认识你?大名鼎鼎的女数学家,得过菲尔兹奖,搞数学的没一个不知道你的杨氏二定理,对不对?
里间的冷气打得足,粟婷婷仍穿着褐色套装,紧闭嘴唇,像审贼一样看着桌子对面的这个陈姓男孩。已经过了半个多钟头了,也不插话,也不看他的书面报告,只听他讲,直到他一句也讲不出来了,额头上也冒出几滴冷汗了,才说了声我知道了,打发他走。
然后给李静打电话,问她订好机票没有,订好酒店没有,最好明天就到悉尼,不要人家来车接,不要人家安排食宿,不能让人家在他们的地盘上把你牵着鼻子走。然后给赵君打电话,问他阿凡达项目二期工程到底什么时间做完。赵君比章吉成还资格老,心里烦你,说话颇不耐烦。碰巧你也没得好心情,于是对赵君讲,按计划今天送过来审,你要拖到猴年马月去?你讲你来不及做,就要一开始就讲,顶多再给你十天时间,你要个帮手小陈给你,还挑三拣四呢,要章吉成给你当垫背的?
正要给章吉成打电话,手机忽然响了,是鸠山一休打来的,要粟婷婷来总裁室一趟。起身前拿粉盒略微扑了扑脸,还淡淡描了下肥厚的嘴唇,站起身子又拉了拉衣襟,没哪个总裁比鸠山一休更注意员工仪表。夏季穿套装裙,就得露出腿肚子,可这腿肚子委实有点儿粗,且腰身也不会细。更要命的是胸脯够大,走起路来像两只小兔子往外蹦,只得拿小一号的胸衣死死束紧它。
鸠山一休刚来一个月,对这里的工作尚未完全了解,仍动不动就把哪个部门的主管叫过去问情况。他的前任不知给谁告了一状,给调回总部去了。公司对日籍管理人员有严格规定,必须派已婚男性过来,必须把月薪的一半打入其夫人的账号,若有寻花问柳眠花卧柳养二奶包女学生之事,便立刻召回去受降职处分。日本人比咱老实,对上司惟命是从,不敢编谎抵赖。总部总裁只是在视频电话里问他有无此事,他便点头承认跟一个女模特儿有过性接触,次日就回东京去了。一周后,就来了鸠山一休接替他的职务,公司日常工作仍正常进行。
前任总裁有亲和力,讲工作也一脸笑容,很少绷面孔。下了班还拉上中国员工一起到日本人店里喝德国啤酒,甚至也跟中国员工一样,背地里叫你波斯猫。有两次竟当面脱口叫出来,一次自己没感觉到,一次感觉到了便随即道歉,给你赔不是,还单独请你吃饭呢。
这绰号是章吉成给你起的。当时你跟着他一起编程序,也没啥地位,也不讲究,随大伙怎么喊,就一个新来的,有啥好生气的。后来你当了项目组长,再后来又当了部门主管,于是当面叫你波斯猫的人越来越少。如今只有赵君、章吉成二人还这么叫。这两个老家伙!
鸠山一休让你坐桌子对面,李静给你端来茶。门被轻轻关上,屋里静悄悄的,你心里有点儿发慌。无非是工作上的事把你叫过来,不是阿凡达项目就是红楼梦项目,不是项目进度就是项目预算,不然就是问一问你去悉尼的事,看你怎么跟对方谈,没做错事情呀,你慌个啥?
前任总裁不会讲中国话,也不学中国话,因为只讲日语,所以跟中国人交谈得有翻译才行。幸好你从小就会讲日语,不怕听不懂日本话。一次一个副省长来外资企业溜达,就是你给前任总裁当翻译的,颇得这个胖老头的赏识。你爷爷在蒋介石手里当过外交官,在日本待过几年,后来给人家讲成是日本特务,给贬到清洁管理所当临时工成天扫大街,吃了不少苦头。英雄无用武之地,就把一口流利的日本话,教给了小孙女闹着玩儿,一面含饴弄孙。没想到歪打正着,这成了你在这里被重用的一个重要原因。全公司的中国员工,至今没一个编程比你更差,但也没一个讲日语比你更好。当初你要教章吉成学日语,他朝你翻白眼,又不拿日文写程序!
鸠山一休还在看电脑里的东西,时不时敲打几下键盘。他比前任总裁年轻些,其面孔清峻严厉,棱角分明,有点像高仓健。他读过早稻田大学,也当过程序员,哪一种源程序都看得懂。屋里仍静悄悄的,都听得到他的呼吸声音,不清楚这次要等多长时间才理你。不过刚才你见小陈时也这个德性,你要使小陈对你有敬畏感,明白他是来这里干活的,不是来游山玩水,不得嘻嘻哈哈,看他紧张到什么程度。
“粟小姐,你讲的这件事并不确切。”新总裁讲中国话讲得溜。他的母亲就是中国人,他的日本父亲又是研究中国先秦哲学的,所以他从小就是日语、汉语交错着讲,都成了他的母语。他来中国的日资企业任职,有如鱼得水的感觉。此刻他好像受了骗心里生气,对粟婷婷大为不满。“这个杨氏第二定理,纯属子虚乌有。”
也是忙昏了头,也是过于相信章吉成,他说啥就信啥,还当新发现给新总裁讲,又偏偏这个新总裁如此顶真,查出你工作马虎,眼睛够凶的。若认为你是百密一疏还好,若认为你是欺世盗名就麻烦。再当心也有倒霉事给你碰上,今后要这个姓鸠的仍对你有好印象就难了。若上网百度一下,打“杨氏定理”这几个字,就能知道是真是假。章吉成又坑了你一回,你事事替他着想,他却时不时给你惹麻烦。真气人!
“但这个杨氏算法,却是滴水不漏,站得住脚。”鸠山一休皱起眉头,仿佛鸡蛋里挑骨头没挑出来,心里有些恼火。对这个算法,他已细心推算了一个礼拜,最终不得不承认其推演过程极为严密且正确无误。也是担心自己有疏忽,就把所有的推演过程,都传到日本给他的导师看。结果导师也花了一个礼拜时间,确认这个算法完全成立,并惊叹这种奇异思路的横空而来,叫他无论如何也要找到发明这个算法的人。回头对该算法细读一番,便有金庸武侠书的纷然感觉纷至沓来,其一步一招,步步为营,且剑走偏锋、剑及履及、琴剑飘零、琴心剑胆……看得你心荡神摇,不禁击节叹赏。
现在要弄清楚这个算法的发明人是谁。既然数学界不曾有过杨氏二定理,那个名叫杨芳芳的中国女数学家也从未发表过有关杨氏算法的论文,那么你的程序员是怎么弄到这个算法的呢?未经发明人同意,就剽窃了人家的研究成果,将它用于商业活动中,这是不当得利行为。再说那个杨芳芳,也从未在荷兰工作过,仅在法国待过半年,以访问学者的身份,与巴黎索尔本大学的马丁教授搭档,研究过一阵子误差椭圆的终结理论。
粟婷婷表面上只唯诺而已,心里却不以为然。日本人有时就死板到叫你不敢相信,还把杨芳芳查得这么清楚。再说公司里的哪一个源程序都不会给旁人看,编译后谁也看不出你用的是哪一种算法。再说数学这个东西,一旦发明了新玩意儿,即刻就是全人类的,谁也申请不了专利,国家法律不保护它,没人跟你打官司。咱这里是逮住老鼠就是好猫,用了这个算法,给你把程序统统缩短了三分之二,其运算速度明显加快,玩家也喜欢速度快,公司也减少了开发成本,增加了经营利润,讲不当得利是作茧自缚。
不过有时候你就是一个棋子儿,人家把你挪到哪里你就待在哪里,人家叫你做什么事情你就做什么事情去。也不管对不对,也不管有用没用,明知白花力气的事,也得卖力去做,不容你有半句的分辩,不容你有丝毫的抱怨。幸亏你的年薪不算少,这件事也不算多麻烦,不就是找一下章吉成,当面问个明白,回来讲给这个姓鸠的听?杨芳芳早年跟章吉成闹过恋爱,两个人至今藕断丝连。杨芳芳把尚未公布的研究成果给章吉成看,存心让章吉成利用下,这不足为怪。
章吉成早先叫你波斯猫的时候,你还年轻,至少皮肤还不错。你以为他对你有点意思,几次请他释疑解难时就挨住他的肩膀,有意无意拿胸脯蹭他。起初以为他感觉迟钝且感情麻木,后来在电视里看到杨芳芳的水灵模样,才明白这家伙也喜欢漂亮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