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错,这事已经结束,这世上就没有不结束的事。
刚才这家伙突然发怒,要踏平千军万马,果然拱破数个暗廊豁口中的一个,猛地冲了出来,闹了一鼻子土墙灰。所幸挑逗这个大块头的人大块头没记住,就跟我一样,总记不住生人面孔,没看出那是我。假如这家伙径直朝我奔来,此刻我已成为一摊肉泥。至少脑袋被踏扁,如动漫中被车轮无故碾压成一叶纸片的猫或鼠。
阻拦这家伙的是一位白发老人。这位老人伸出一只手掌,仿佛有强大的气功力使大块头立马站住,顿时失去奔突的动能。随后这家伙竟变得温和平静,一面迈着粗腿儿围广场溜达,一面拿粗皮厚肉的长鼻子把我卷到半空中逗我玩儿。
程序员
寅次郎走了,好像又没关门。一次一个女孩走错了门走了进来,那是夏天最热的时候,比今天还热,我以为寅次郎端了咖啡过来,所以并未介意,仍光溜溜脸朝上躺在凉席上。结果把这个穿热裤的女孩吓得妈呀一声尖叫起来,立刻掉头往外跑。还替我关了门,怕我追出去呢。幸好她没在这个楼里住,不然此后频繁碰到,每次都会难为情。
不出差的话,寅次郎就会周日上午来。就像太平军敲鼓一样,打着徐缓徐疾的鼓点儿,把我从睡梦中敲醒。后来就干脆给他一把门钥匙,由他自己开门进屋。进了屋,他总是先来卧房把我推醒,然后给自己煮咖啡吃。他知道我的巴西黑咖啡豆在哪里,也已经会用我的电动咖啡壶,其动作比我还利索。我白天不吃咖啡只晚上吃,晚上没咖啡就没法打电脑,一句程序也编不出来。
有时你会忘了寅次郎的户籍姓名,甚至连姓什么都想不起来。一次绞尽脑汁就想这件事,可一连两个礼拜也想不起来。又不好问他,怕他恼了不来了。他的这个绰号小学就有,给他起这个绰号的人就是我。时至今日,全世界就我一个人这么叫他。有时我就睡回去了,他以为我在听他讲,就讲得很来劲,眼睛发绿,手舞足蹈,直到发觉我开始打呼,才啪啪用力打我两记,把我的屁股左边右边都打出一个红手印来,然后拿镜子照给我看,拿相机拍给我看,如此闹我,不让我睡。多年来我一直是黑白颠倒,你晚上睡觉我在干活,我白天睡觉你来讲你的事,你可不可恶?但话又说回来,寅次郎对我如此严重的骚扰,顶多一周一次,还受得了。
那地方不让带枪,那家伙是明知故犯。有人卖枪给他,两百块钱一把左轮,他一下子买了三把。走路摇摇摆摆,蛮有钱的样子。他说来陌生地方最好身上别个硬家伙,没想到才进门就给查出来了。一把枪罚三百,白丢了一千五百块钱。他说卖枪的跟罚款的是一伙的,我说这不可能。因为在我看来,卖枪的讲本地话油头滑脑,罚款的讲普通话正气凛然,并非一路货色。
人家没把你抓起来关号子里是人家给你的恩典,不然叫你吃官司,黑发人进去白发人出来,你就倒霉了。是你把你的命看得重,其实多活一年跟多活一百年没啥区别。要知道地球至少已经活了四十六亿年,若跟地球比,即使你活一千年一万年都成了乌龟精了,也区区不足挂齿。你怕死是你的事,是人都得死,横竖要死,这跟你怕不怕没关联。再说可能就因为你身上带枪,就有人跟你过不去,暗地里把你搞死,从你身上拿走枪,壮胆抢银行去。
来我这里当然欢迎。不过欢迎你的是我们公司而不是我本人。我这里跟刚才那个地方不一样,甭讲你身上带几把左轮手枪,就是车载船运一百枚一千枚原子弹中子弹都没人管。只要你花钱买了我们的VIP卡,它有五十块钱的、一百块钱的、五百块钱的三种,就啥东西都搞得到手。而且面值越大,白送的装备也越多。
如今人人都忙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跑东跑西,样样事情都争先恐后,成天失头忙脑,你想哪个愿意慢吞吞修练升级功夫啊?再说即使修练到白骨精程度,也得不着我们的顶级装备。因为来我这里,好东西只能花钱买。
我这里是我说了算,你不乐意是你的事。你告我白告,因为哪家法院也不受理我这边出的事,跑最高人民法院也立不了案。你想打死对手把他PK掉且要保全自己的性命,又想抢银行炸金库把美元欧元人民币都装到你的阿迪达斯背囊里,就得花掉点银子才行,甭想空手套白狼,这是我定的规矩。
今儿睡不着了,窗帘给拉开了,太阳晒到屁股上了,该死的寅次郎。
我得穿一条平脚裤才行,套一件干净T恤,没准今天送便当的是女孩。电话打过去才五分钟,就有人在楼下叫我开门,果然是娇滴滴的女孩声音。按了开门键,女孩讲门没开。底楼安全门的自动装置又坏了,只好拿绳子吊小篮子下去,从八楼吊到底楼的夹竹桃下面。大前年我特地去码头街一趟,买了这根五十米长的船用缆绳。假如哪天楼下失火,就拿这根绳子把自己吊下去,不用消防队冒生命危险来救我,不浪费城市公共资源。
顺手拿了窗台上一个移动硬盘,压住篮子里的一张纸币,叫女孩不用找零了。然后起劲拽这根绳子,左手上来右手下去,右手上来左手下去,如此上下其手一番,将这个热便当从楼底下拽上来。
女孩仰头朝我道谢,大声叫我大爷哩。这个女孩个子矮,腰身粗壮,见了谁都是这种自卑表情,生怕得罪了顾客给砸了饭碗卷铺盖回家。另一个高挑一点的有模特儿模样,走路屁股扭得好,只是两颗门牙斜插在牙槽里,言笑时就獠露出来,每次都吓我一跳。她见过一些世面,跑过几个城市,不怕城里人,见了我叫我叫大叔,把我压低一辈。若是那个大咧咧的小男孩来,就会叫我大哥,再给压低一辈。
要记得给物业打电话,叫他们过来修底楼安全门的开门装置。已经修了一百次了,连修门师傅都难为情了。我给他递苏烟抽,他说这是胎里毛病,没法彻底修好。除非把这个门以及门上的那块电路板以及通往各家各户的全部电路全换掉,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这要花多少钱啊?装这个防盗门时,物业尚未入驻,不晓得这是豆腐渣工程。要物业出物业出不起这笔钱,要业主平摊业主又不肯,只好一百次一千次麻烦这个修门师傅。
我不是业主,买不起房子,这房子是一个姓刘的女人的。这个女房东每半年来一次,就站在门口点钱,点完就走。女房东蛮漂亮的,小嘴,大眼,高鼻梁,可惜暗头里看不清她的皮肤。我说楼道里暗,不怕拿到假钞啊,她说摸得出来。
她怕进了屋子就被你摁倒强奸,寅次郎一面说,一面把烟灰弹到地板上。
我也觉得奇怪,租这个房子已有十年之久,没见过男房东一次。
假如她是个单身女人,寅次郎说,不妨去豪味佳请她吃顿饭,没准一段美好姻缘呢,呵呵章二。
你可别小瞧寅次郎,在我们居住的这座几百万人口的城市里,这家伙居然把我的女房东的事查得一清二楚。讲她在北门工商银行上班,属鸡的跟我同岁,十年前就离了婚,一直跟父母合住一所房子,身边有个女孩,今年十一岁不到。还拿了我的相机去,拍来这对母女的照片给我看,女孩比母亲更漂亮。又讲这个女人虽然单身,却一直有个长得蛮帅的情人,不是频繁来往,顶多一个月见一次面,每次见面都在南门车站那边的一个如家旅馆,都在二楼第三个房间,想必那个男人有家庭却不是很有钱。
寅次郎的话我顶多相信一半。他讲话喜欢添油加醋,哄人哄得像,小时候就这样。寅次郎劝我别把自己的童男身份看得重,叫我实际一点,找个女人有嘴亲有爱做就行。
你咋知道我没碰过女人?
顶多在电脑里碰过。
这话气不气人?
你想找个未婚的并非办不到,但只会找来一个古板的有洁癖的妒嫉心重的不懂性生活的快到更年期的老处女,你信不信?
这话更气人!
热便当搁到床头柜上凉一会。开了电视看凤凰台的《铿铿三人行》,看窦文涛如何饶舌耍嘴皮子。今天的嘉宾是一个白头发外国教授,讲外国小说家写小说是慢工出细活儿,一年只写一百页,瞧不起一天写一百页的中国作家。
其实中国的小说家,也有像蜗牛一般写得特别慢的。《红楼梦》是一千五百四十六页,不止写了十五年,拿慢速奖拿得到。外国的月亮亮我们都知道,可咱中国的也不瓤不必自卑,所以窦文涛用不着一脸卑谦跟外国佬打哈哈。
如今我看书只看《红楼梦》。虽然看了二十来遍了,却还是一本搁在卧房的床头,一本搁在卫生间坐便器的水箱上,得便时翻几页读几行,觉得蛮有意思。其他书一律不看,不是写得差不想看,就是抽不出看书的空儿。
好像没睡醒呢。昨晚是几点睡的?应该快天亮了。有人喜欢在床上工作,我讲的是真正做事情的工作,不是你们猜想的那档子事。那些人喜欢坐在床上,拿笔记本电脑搁膝盖上,讲究一点的会去买一个像袖珍炕几一样的小架子,带散热风扇的那种,靠在床头打键盘,打到打呼睡着。没准身子一歪,笔记本跌到床底下给摔坏了,非换屏不可,去维修站去修,至少一周时间。我可不会出这样的闹心事,因为我是必定坐在桌子跟前打电脑。天黑前煮一壶咖啡,喝了咖啡就聚精会神且全力以赴,就跟应付女人一样既谨慎又紧张且通宵达旦。
你心里时不时会冒出一个想法,且往往被这个想法激动得睡不着觉,于是你就动脑筋在电脑里头把它实现。就像搭积木一样,把这个程序调过来,把那个程序调过去,不论采取什么手段,登堂入室也好,曲径通幽也好,搞出来才是硬道理,不然波斯猫不给你发工钱。
波斯猫也是我起的绰号,后来连日本老板也这么叫她。给她起这个绰号时,她刚来公司不久,对我特别尊敬,一口一个章老师称呼我,把我乐得心花怒放,白天做梦都梦到过她。好奇怪我有个坏毛病,那就是好为人师。只要人家问我,肯定给人家讲清楚,且诲人不倦。当年就有人提醒过我,谆谆告诫我一番,叫我留一手,免得将来徒弟杀师傅。
波斯猫如今是我的主管,常在电话里头厉声呵斥我,动不动拿扣钱威胁我,害得我这个从小到大没一点脾气且最怕跟人家吵架的人,也会嚷嚷起来。那天是有点冲动,终于不管不顾了,朝她骂了一句粗话肏你妈。按理鸡不跟狗斗,男不跟女斗,没想到我也这么好斗,而且如此粗鲁,不够文明,不讲和谐,全无绅士风度。我打算不干了,心想每日从黄昏干到天亮,没礼拜天,没节假日,只拿这几个子儿,不如扫大街去。
你以为你比扫大街的强?算了罢你!找两条腿的狗找不到,找两条腿的程序员大街上有的是。外行人不知道,以为搞程序的了不得,有天大的本事,其实不过是搭搭积木罢了。随便拉一个中学生来,教他一两个礼拜,就干得了你手上的这个活儿。拿架子到别处去拿!
这话倒不假,靠编程吃饭的,是咱IT行当中名副其实的产业工人。你一个做工的,想拿多少钱?工厂车间的车工,车一个零件拿一毛钱,那是计件制。车间主任背着手在车床跟前摇来晃去,一个月拿一万块钱,那是月薪制。而波斯猫就在电话里头动动嘴,骂这个训那个,一年拿五六十万,那是年薪制。
公司里有用心恶毒的人有讲,波斯猫的本事,就是跟一任又一任的日本老板上床睡觉,把老板弄舒坦了,待遇就上去了。说这话的时候,舌头吐出吐进,像蛇信子一样吓人。我不信波斯猫有这种事情,你说话要有证据,不可信口雌黄。你是编程序的,应该逻辑思维,必须推理严密,始终滴水不漏。波斯猫一年换一部车,换到奔驰还想换,那是她年薪高,再好的车也买得起,不必搞性交易。其他主管的年薪跟她不相上下,也有一年换一部车的,可那些人全是爷儿们,公司里头不曾有过女老板,你说他们跟谁搞性交易?
搞同性恋。
放你娘的屁!
寅次郎心宽体胖且心地仁厚,我可没见过哪个人比他更厚道。他来我这里,每隔一段时间,就会有一个新主题,并非只游手好闲,并非只是远道而来蹭我的巴西黑咖啡吃。往事历历在目,回想时才会有深切感触,甚至有眼泪水从眼眶里流出来。
记得寅次郎曾一度悉心指导我如何引诱女房东去豪味佳吃黑胡椒牛排,如何勾引她上床并最终娶她为妻。他也曾苦口婆心地劝我放弃谋害波斯猫。他对我说,拿刀子戳那样的胖女人会弄脏你的手,再怎么洗也洗不干净,这损人不利己,有啥意思呢。他生拉硬拽把我拖到卡萨布兰卡夜总会去,看他在舞池里如何扭屁股。好几排射灯射来射去,忽暗忽亮,五颜六色,如梦幻一般,若醉生梦死。舞池内尽是肥臀丰乳,不停地摇来晃去,摇得耀眼,晃得好看。可惜我踩不准节拍,屁股也不够肥大,扭不起来,怪别扭的,就坐到吧台跟前喝酒,跟一个穿漂亮内衣并露出深暗乳沟且两颗黑乳头都看得分明的漂亮女孩大讲特讲周杰伦,生怕扫了她的兴致。她主动跟我搭讪的,我殷勤邀她喝酒,只是那儿太吵,音乐声音太响,我不得不扯高嗓门跟她讲话,好像吵架一样。
得知金艾琳要来看我,寅次郎又来劲了,曾隐隐作痛的失败感竟消失得无影无踪,每个周末都来,周六来不了就周日来,上午来不了就下午来。他本该替沈老板去外地讨债,却谎称他老婆柳茜割子宫瘤住医院走不开,硬把沈老板的事往后推,结果害得我一面睡觉一面听他讲金艾琳。因为白天睡不好,晚上没精神,所以工作没效率,给波斯猫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