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次郎没见过波斯猫,也没见过金艾琳,不过虽然只看到过她们的照片,却好像上辈子就认识似的,讲起来会讲到人家的祖宗八代。有关金艾琳的事,他讲给我听的,一半是以前我给他讲的,另一半是他本人的即兴杜撰。
幸亏柳茜打电话来,叫他赶紧回去,说他爹来城里看孙子了。他家的宝贝疙瘩读小学五年级,因为每个周末都要上校外的课,周六是素描课,周日是奥数课,没时间去乡下玩;去了也不会下河捉鱼摸蚌,不会水,旱鸭子。再说如今乡下的小河里全是农药和化肥,早没鱼没蚌了,下河玩水烂皮肤,不像从前是把皮肤洗干净。
寅次郎就在我屋里跟他爹讲电话,一面讲一面乐哈哈看着我的脸。他问老人家前列腺有没有吃药吃到好,又问老人家的女朋友是不是仍旧那么好,又问那个老太太的闺女会不会心一软同意你们去乡政府领证儿。后来是老婆从公公手里抢了电话,叫他立刻回家。哪来这么多废话!寅次郎只好收起手机,悻悻起身走了。
果然又没关门,结果溜进来对门一只斑点狗。它抬起后腿,对着我的餐桌腿儿放肆撒起尿来。这泡尿蛮长,看样子膀胱挺大,肾脏也不赖,撒完尿一脸笑容,样子挺舒坦的。老实讲我是有常识的人,不敢惊扰狗的排泄活动,怕它受了惊得了狂犬症,头一个咬我一口。
这屋子的门钥匙,我给了寅次郎一把,也给了杨阿姨一把。杨阿姨又要说我了,咋弄得这么脏,随地大小便。有一次她就铲起几粒狗粪,拿到我眼睛跟前给我看,以为我那几天便秘,拉屎拉得细,像羊粪粒子,好没常识!
杨阿姨一个礼拜来一次,连门框窗框都擦得一尘不染。人家到底是专业公司派来的挺专业的,穿一身浅蓝制服,拿鞋套把鞋子套上,而且只用自己的洗洁净,只用自己的洗洁布。也挺有修养,若见到我光腚儿睡觉,就拎起毛巾毯替我把下面遮住,就像待自己的儿子一般仁爱慈祥,不会把我吵醒,不会劈脸骂我耍流氓,更不会吓得逃出去妈呀爸啊地乱喊。毕竟上了年纪,见过一些世面,不容易被吓着。
当今网上有一本励志书叫《程序员的修养》,网购这本书的人特别多。其实有修养的人,不看讲修养的书。拿杨阿姨来讲,她是又不看书又不看报,若把她的一举一动全写下来,却可以写一本书名叫《女保姆的修养》的好书,印出来给她的同行看,提高全中国的保姆素质。可惜如今当保姆的女孩子,只爱看言情小说或玄幻小说,郎才女貌,跌宕起伏,九死一生竟终成眷属,看得津津有味,哪个捧一本讲修养的书好好读?
除非办上岗证考试考这本书。
寅次郎不晓得金艾琳今天来,正要跟他讲这件事,他老婆柳茜来电话叫他立马回家,不然他中午打发走他爹,就会骑了电动车再来一趟。他会热心替我设计见面程序,指导我穿什么衣服戴什么戒指戴哪个指头上;然后把我拉到美容店去,给美容小姐尽情折腾一番。他说假如单身的是他而不是我,这十年结十次婚都会能够,怎么时至今日,竟一点动静都没有,也没拉到过女人的手,也没亲到过女人的嘴,这怪不怪?百思不得其解。
金艾琳已经从美国回来,先到北京探她的父亲,再到南京探她的母亲,再到武汉探她的妹妹。昨晚在QQ里头,她跟我讲她今天来,这将是毕业后我们第一次见面。我说我去机场接你,她说小孩的叔叔有车来接。记得她有一男一女两个小孩,且曾经有过一白一黑两任前夫。这是人家的隐私,不好觍脸多问。究竟这个叔叔是白人还是黑人,这个外国佬是怎么落脚到我们这个城市的,金艾琳是不是跟丈夫不好了跟丈夫的弟弟好上了……如此种种悬念,疑窦丛生,却不得而知。
应该我请她吃饭,可她只说今天过来,并未讲今天碰头,叫我等她的电话。我听得出她的声音,这声音甜咪咪的容易叫人有想法。以前我们在QQ里头常用语音视频,所以不但听到过她的声音,而且看到过她现在的样子,见了面不会认错。
金艾琳的截屏图像,就在我的电脑里。很便当就把她的坐姿变成卧姿,叫她睡在她身后的那张大床上。我是她的服装师给她穿各式各样的衣服。我是她的美发师给她做各式各样的发型。后来就越发随心所欲,自由处置她的身体。以前就喜欢她那张瓜子脸儿,喜欢她长发披肩的样子。我把当年的毕业照翻箱倒柜寻出,居然还寻出另两张更清晰的春游照片喜出望外。跟她合影的那个女生叫什么名字,想了两个礼拜也想不出来。那个女生其实也蛮漂亮,只因跟金艾琳站在一起才显得有点丑。
最可恶的是,我居然在屏幕上剥了她的衣服,一睹她美丽的胴体。凭借长期处理图像的丰富经验,我知道至少她衣服里面的肤色,应是接近于真实。因为电脑对颜色的敏感,比我们肉眼强十万倍,所以我发觉都过了十五年了,金艾琳的皮肤仍白皙水嫩,跟春游照片上的少女时代完全相同,拿电脑看也看不出丝毫的差异,便惊愕不已。
大概花了一周时间,我让金艾琳在电脑里裸身跳芭蕾舞,就跳柴可夫斯基的《天鹅湖》。当时我调用的是俄罗斯舞蹈家乌兰诺娃在纽约百老汇的现场演出,每一个画面都处理得天衣无缝,然后播放给自己看,一面喝咖啡一面看。
我给波斯猫打电话,跟她讲感冒了,在电话里咳嗽给她听,一咳一口痰,吐在纸巾里。她要送香港出产的念慈庵川贝枇杷膏来,以便快速止住我的咳,马上就过来,十分钟就到。我说我命贱,不用吃好药,已经去药店买了几块钱一盒的复方甘草片,有咳就含两片,叫她不要来。又说不能把感冒过给你,不然你也会不停地咳嗽吐痰上不了班。硬把公司的那堆活给推后一周时间,急得波斯猫在电话里跳脚。
《天鹅湖》的背景被我换掉,删了碧波荡漾的湖水,添了睡美人一般的山头。其实哪一溜山头都像睡美人,其山脊线凸得高的地方是乳房,凸得矮的地方是鼻梁。美人仰脸卧在山上长睡不醒,常令人遐想无限。信佛的也有这样的想象,不过他们更喜欢把这样的睡美人称为观音菩萨。
有多久没去爬山了?好好想了一想,发觉记忆中好像从没爬过山。若有过这样的经历,也是在睡梦里。于是我上淘宝网买了一双美国军用沙漠鞋,还买了一顶小帐篷及一卷小睡垫。我叫寅次郎跟我一起去爬山,这家伙有事去不了,没时间出去旅行。
他在电话里跟我讲,一个上午两个上午行,一个礼拜两个礼拜不行,你有休假我没有,我连每个周六都要去沈老板那里给他送货去拿货来你不是不知道,假如我走掉一个礼拜,沈老板就会叫我不必再来,我就要重新找工作,拿不到一分钱,养不了家,糊不了口,挨老婆骂,给儿子嫌,不是多事么?等我到了六十岁退了休,拿到了退休金了,咱们两个就成天出去跑,哪个国家都去,哪个女人都玩,岂不更痛快?不过到了那个时候,怕你我都老了,一个也玩不动了,思想好腐败!
山上有好多草及好多水。越是朝上走,泥土味就越重,土质也越发柔软。据说山越高,湿地越大,可不敢陷到泥沼里。若拿它当弹簧床跳,没准就突然陷下去且越陷越深,其结果是,泥沼将你吞到它的温热的肚子里头,只有几根头发露在外面,叫你提前入土为安。
这可不是编程序。你在程序中,曾经把一个你叫她波斯猫的胖女孩陷到泥沼里头。你叫她惊慌恐惧时,你自己没半点害怕的感觉。就头发和发髻露在外面,头发也是黄黄的,发髻也是墨绿色,就跟波斯猫的一模一样。审这个东西时,波斯猫正手忙脚乱,又要接电话,又要签单据,容易顾此失彼,没注意到你设计的这个带诅咒意味的小细节。
泥沼里全是芦苇,有新的有旧的,有老的有嫩的,有细长的有粗壮的,林林总总,蔚然大观。旁边有不少松树,有一棵叫情侣树,可以并排坐两个人,不少男孩女孩在那里拍照。有的就搂在一起,彼此打闹起来。有个女孩将相机递给我,叫我给他们拍合影。那女孩一脸雀斑面容不佳,但胸乳挺大蛮抓眼球的。
再过去就是一道深沟,被命名为虎谷。我要问清楚这里有没有虎,不然晚上一个人在这里搭帐篷给老虎吃掉划不来。人家对我讲,你若看到一只虎,拍到老虎照片,林业厅就给你颁一个发现奖,给你两万块钱。
若给老虎吃掉呢?
就自认倒霉呗。
其实呢,不是不怕给老虎吃掉,而是拿了帐篷出来,不睡在野地里,有点儿对不住买帐篷买睡垫的那些钱,也对不住背帐篷上山所花掉的那些力气。黄昏的时候,我把帐篷搭在靠山头的一棵矮树旁,把帐篷的顶子顶得老高老高。
这山头是圆滚滚的,哪个位置都有点儿倾斜,所以我必须一晚上都要用脚蹬牢那棵矮树,不然就会咕噜咕噜从山头滚到山脚下。可不敢把帐篷搭在山沟里,上面上百里的地方下暴雨你不知道,没准半夜里有洪水汹涌而来,眨眼间把你的帐篷及帐篷里的你全冲走,叫你的脊椎给礁石碰断,叫你的脚丫子给鳄鱼咬掉,就倒霉了。
夜里月亮很亮,星星也多,我突然浑身发热,心里躁动起来,跟拼命阻止我的另一个我打赌,就敢现在往沟里走,洪水猛兽也不怕,后来就真的只身一人走下去,直往沟底走。有时就会这样鲁莽,明知山有虎,偏往虎山行。
现在我才发觉,沟谷两边的山头是同样的大小,同样的高度,同样的圆滚度,就跟古典建筑师设计的那样,一律彼此对称,决不厚此薄彼。记得以前我自己也设计过这种地形地貌,也同样是越往下走光线越暗。没想到波斯猫讨厌这种设计,讲我心理阴暗,要我去看心理医生,没给旁人过目就一票否决,害得我白忙活了两个晚上。
有些事我会想明白,天要下雨,娘要嫁人,无奈何随它去。可有些事呢,我就摸不着头脑,百思不得其解。你让这个人杀那个人你心理不阴暗?你让杀人的人大把大把掏钱买你的VIP卡一代一代换装备你心理不阴暗?你让原子弹能够炸巴黎炸纽约全部炸没了而不是只拿两架飞机撞两座楼叫人家一下子死伤一千万人你心理不阴暗?这些话我没在电话里跟波斯猫讲,前几天才粗口骂了她,不便再次惹她。我知道若跟波斯猫讲道理是鸡跟鸭讲,终究白费口舌。于是按她的意思,把暗淡背景改成晴云秋月且鸟语花香,一下子高洁明朗起来。
沟沟里树枝儿多,花草也多,又有山的阴影,又有云的阴影,哪能处处都明朗?虚构的东西看起来美,挺哄人的,就表面一层艳丽光亮,外头一副金属壳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摸上去硬梆梆的,没一点儿弹性,没丝毫舒服感觉。若给它打个洞,拿眼睛往里头瞧,里头准乱七八糟的,塞满了破棉絮脏袜子,啥东西都有,啥次序却无,叫你莫明其妙,恶心两个礼拜。
我给寅次郎发短信发不出去,山沟里没手机信号。我想跟他讲,假如两周后我未能如期回来,就是死在这里了。不是给蛇咬了,就是掉落水洞了;或者鬼打墙,在原地转圈圈儿,永远走不出这个神秘山谷。以前我从没一个人在野地里走夜路,不知那几天吃了什么药,胆子竟那么大。
热便当肯定不热了。奇不奇怪,这肚子刚才还饿得发慌,才眯了一小会儿盹,就饿过了头了,一点食欲也没了。到现在金艾琳还没来电话,大概她要跟她小孩的叔叔亲热亲热才会想到我。电视里也没啥好节目,也睡不着了,也不想吃东西,看几行《红楼梦》消磨时间。枕头下的是第二本,随手翻到第三十六回第四百三十四页,从倒数第四行看起。
凤姐见无话,便转身出来,刚至廊檐下,只见有几个执事的媳妇子正等他回事呢;见他出来,都笑道:“奶奶今儿什么事,说了这半天,可别热着罢。”凤姐把袖子挽了几挽,跐着那角门的门槛子,笑道:“这里过堂风,倒凉快,吹一吹再走。”又告诉众人道:“你们说我回了这半日的话,太太把二百年的事都想起来问,难道我不说罢?”又冷笑道:“我从今以后,倒要干几件刻薄事了。抱怨给太太听,我也不怕!糊涂油蒙了心、烂了舌头、不得好死的下作娼妇们,别做娘的春梦了!明儿一裹脑子扣的日子还有呢。如今裁了丫头的钱,就抱怨咱们!也不想想自己,也配使三个丫头!”
曹雪芹写书的时候是清朝乾隆年,是在北京写的。那时候,咱中国人还没造出女字旁的“她”,所以王熙凤的女性人称代词,用的是单人旁的“他”。咱如今讲的“一古脑儿”这个词,那时候被写成“一裹脑子”。而那时候动不动就讲“糊涂油”、“回事”这样的怪词儿,如今没人讲了,连老北京佬都不讲。“执事”这个词也没人讲了,现在用“管事”替代它,其实后者不及前者有形象感。由此看来,历史上并非总是好的替代不好的。
那几个执事的媳妇子,哪个都比王熙凤年纪大,却见了她都低三下四把她叫奶奶,脱口就是一串奉承话,全是一副奴才相。她们心里恐惧,怕王熙凤扣她们工钱,炒她们鱿鱼,叫她们养不了家糊不了口,这谁都怕。你跟你的老板叫板,老板叫你滚蛋,你就没了饭碗,付不起房租,买不起便当,只好流浪街头当叫花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