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谢你还记得它。”毛奇由衷地说。
半个月后,唐家瑞完全恢复过来了。她现在三天两头去东河头巷找毛奇。她抱怨他没良心,说话不算数。她说她要投稿了,请他帮她抄稿子。因为毛奇的钢笔字写得很漂亮。
“一星期后我给你送去。”毛奇对她说。
“你不愿我来找你。”
“别说这种话。”
“我妨碍你们了?”
毛奇心里很恼火,但没吭声。这几天唐家瑞老是不预先打招呼就闯进来,而且他不在家时就发疯似地四处找他,直到找见为止。幸好尚文娟的阿公阿婆对他越来越好感,因此常常能在她那儿吃晚餐,并跟她说说近在眼前的婚事。
“这两天我一直在想我为什么这么倒霉。”唐家瑞合住桌上的原稿,不让毛奇抄了。
“你告诉我,你是不是嫌我年纪大,不漂亮,才甩掉我?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别骗我。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因为我喜欢你我爱你。我知道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像你这样真心待我。你现在说你还爱我。你只是屈从于你的虚荣心才跟那个又年轻又有地位,而且能穿好衣服的漂亮女人结婚。你跟我说过你从不把女人的相貌放在心上,可你说这话只是骗骗我。其实你和别的男人一样庸俗,只是你自以为很高尚很特别。哦,我今天怎么这么啰嗦。毛奇,我现在请你答应我一个小要求,就一个。”
“什么要求你说。”毛奇很茫然。现在他才意识到,是他把这个女人弄到如此可怜的地步,因此心神不安。
“我求你跟我说一夜话。”她渴望道,“从明天起,我再也不来找你了。”
“我答应你。”
尚文娟在小巷口站了整整一夜。她看见唐家瑞那部旧车子停在院子门口,就一直站在外面等她出来。她知道那个写小说的女人通常十点钟走,要等她出来后再进去。其实她不是有什么事非今晚跟毛奇说不可,也许只是想看看他而已。他们一起吃了晚饭刚分手,可她却忍不住又来看他。
天快亮了。已经有人从巷子里跑出来早锻练了。一个老头踏着卖豆浆的黄鱼车响着车铃,从她身旁骑过去。他回头看她,想弄明白这个穿着漂亮衣服的漂亮女人干吗一个人站在路灯下。
“你别解释了。”此刻她站在树荫下对他说。
一轮圆月高高挂在空旷无比的体育场上空。秋虫在草丛中啾啾直叫。一艘大驳船默默停在运河边,船头挂着一盏昏黄的马灯。
“她男人把她甩了,她儿子也嫌弃她,不跟她一起过,如果我再离开她,她肯定受不了。”毛奇沉着脸说。
“难道你不明白她引你跟她上床是要再次把你从我身边夺走?”
“那是我自己愿意的。”
“你骗我。”
毛奇不吭声了。一个似乎生来就患性冷症的女人,为了保住她的情侣,便脱光衣服,露出松弛不堪的下腹,这使他感动。面对她那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决定继续跟她好,忘了尚文娟。
“你为什么总要当别人的救世主?”尚文娟责问他。
“你不了解我。”
“不,我对你太了解了。你总觉得牺牲自己才最幸福最快乐,却不知道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快乐。”
“我已经决定了,请你原谅我。”
“你以为这种事情说句原谅或不原谅的话就没事了?”
“你有你的孩子,你阿公阿婆也待你很好,何况你已经红起来了,你肯定比我们过得幸福快乐。”
“毛奇。”尚文娟仍没绝望,她说,“你不要马上跟她结婚。你等一等。也许过了一年半载,你会觉得你又做了件错事。”
“我知道我是个言而无信的无赖。”
“你恰好不是无赖。”
“那我是什么人?”
“一个自作聪明的傻瓜。”
“我都跟她那样了。”
“我结过婚,我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再见吧。”毛奇说,“你今后若碰到什么麻烦事,给我打电话,我仍愿意帮助你。”
“你现在愿意听我拉几支曲子吗?”
“当然。”毛奇问,“你是要特意给我拉琴才带琴出来的?”
尚文娟点点头。这时她的眼泪已夺眶而出。毛奇不明白她此刻为什么要拉“吃西瓜”。这是一首轻松活泼的知青小调。他们这些曾在苏北里下河地区下过乡的知青人人会唱这首歌。
我是一个卖西瓜的,
一个西瓜一毛一分一。
你若是真心地爱上了我,
天天跟我溜瓜皮。
这欢快的琴声在运河边跳跃着,蹦到河对岸。一对年轻夫妇从船舱里钻出来,站在船头朝这边看。然而,换了几支曲子后,尚文娟越拉越低沉,越拉越伤心。最后她拉起那首“阿哥阿哥好阿哥”时,突然转过身子,朝大门口拚命跑去,忘了拿提琴盒。
唐家瑞正感受着作为赢家的喜悦与得意。这几天她一连寄出七八篇小说稿。毛奇几乎每天晚上来看她;要么替她抄稿子,要么给她炖红枣,也忙得不亦乐乎。现在她儿子答应她每星期回来一趟,再说毛奇知道她是那种女人后深切同情她,因此眼下过得又平静又快乐。她想马上结婚,可是毛奇非要等到她的小说在杂志上登出一篇后再办婚事不可。他是个谨守诺言的男人。
隔了一个月,唐家瑞又开始写新小说了。她写得很轻松。此刻她听见有人在开门,也知道有人正蹑手蹑脚地走进里屋来。她曾多次跟毛奇说过她写小说不怕有声音。
“你今天来晚了。”她跟他打招呼时仍握住铅笔在白纸上流水般地写着。
“你还是老样子,只知道写小说。”
说这句话的人不是毛奇。
“你怎么来了?”
唐家瑞转身看着她的前夫目瞪口呆。他现在老了,而且老多了;眼角已聚起密集的皱纹,眼睑下也现出了一对松弛的大眼泡。不过他仍旧又白又胖,脸上还是那副玩世不恭的神情。
“来看看你。”他回答她。
“我正准备跟另一个男人结婚。”她告诉他。
“我知道这件事。”
“你是怎么知道的?”
“是儿子告诉我的。”他拿起桌上的一块饼干塞进嘴巴里。“不过准确地说,是我从他那儿问出来的。”
“他跟你说了些什么?”
“他说你早就该结婚了,不过最好别嫁给那个姓毛的。”
“他说他不好?”
“他没这么说。不过我猜想他不希望他母亲跟一个与他没任何关系的男人住在同一个屋子里。”那男人似乎觉得饼干味道不错,又拿了一块塞进嘴里。“你不问问我在外面是怎样过日子的?”
“我跟你没关系了。”
“我是个无赖,可你不该这么恨我,白白浪费你的精力。”
“我听说你跟那个翘鼻子女人也离婚了。”
“我们在一起只待了三个月就分手了。她把她肚子里的孩子打掉,然后跟我拜拜再见。我们连结婚证都没打,所以也不用离婚。”
“你后来又找了一个又好上了对不对?”
“完全正确。不过不止一个,是三个。我把她们按年龄排好,依次跟她们中的某一个结婚。”
“你确实是无赖。”
“后来她们都把我甩了,毫无例外。”
“你罪有应得。”
“事过境迁,我痛定思痛,觉得跟我要好的女人中,还是你最好。”
“放你的屁。”
“我跟你分手,那是我甩了你;而我跟她们分手,都是她们甩了我。我现在才真正意识到这世上没有一个好女人,除了你。”
“你是说你想跟我复婚?”
“正是。”
“你认为我是你的一块擦鞋布,要用了就拿过来擦两下,不用了就随手扔到墙角去?”
“我刚才已经承认我是个无赖了,但我不是坏人。这一点你应该明白。我已经接触过好几个女人了,现在才明白还是你最好。我浪子回头,你不该记恨我。再说我们儿子也希望我们待在一起,共度晚年。”
“算了吧。”唐家瑞低下头说。“你都忘了当年你为什么跟我离婚。”
“唉,你怎么还提那事。我老实告诉你,如今我自己也不行了。这是没办法的事。当时我不理解,又忍不住那种难受劲。好了,复不复婚的事留到明天再说吧。我今晚住你这儿。来给个吻。”
唐家瑞神情麻木地看着她前夫的脸,由他把他那两片能说会道的嘴唇凑过来。此刻她内心已失去平衡,好像眼前的这个男人仅靠他那张厚脸皮就足以与毛奇一比高低了。她没听到毛奇开门的声音,更没看到毛奇那张惊讶万分的黑脸。
毛奇病了。有一个多星期没上班。他怕唐家瑞来看他。幸好她没来。他也没给尚文娟打电话,只独自躺在床上,仰着脸。
也许尚文娟说得对,毛奇想。她说一个人若只是为了他人的幸福就完全无视他本人的存在,即使出于好心,那仍旧给人不真实的感觉,好像很虚伪。唐家瑞也没说错,他继续想,我是个伪君子,确实是个伪君子。自从认识唐家瑞后,我就不跟别的女人多啰嗦了(当然除了那个一起看仓库的胖女孩),也不去舞厅跳舞了。我怎么变得这么麻木,像个机器人似的,而我从前可不是这样的。
他心情郁悒时总把他会唱的知青歌曲一首接一首默唱一遍。而且每当他这样一边低声哼唱一边回味人生时,总想起尚文娟持弓直立的俊俏模样。
葡萄美酒使人心碎,
苦的咖啡使人回味。
我要喝葡萄美酒加咖啡,
一个人来喝咖啡不用你来陪。
过去的事,我决不后悔,
过去的事,我决不怨你。
请你不要来找我,
我要喝杯苦的咖啡。
再来一杯,再来一杯,
再来一杯苦的咖啡。
没有人来爱我,
我也不爱谁。
…… ……
等夜车的人越来越少,此刻已是午夜一点钟了。尚文娟硬要来火车站送他。他感到很不安,但不安之后,又觉得异常满足。
“你真要去新疆?”她还想挽留他。
“是的,再过一刻钟火车就要进站了。”
“你以后再也不回来了?”
“不,我会回来的。”
“等你老了?”
“是的。”
“我等你。”
“不,你不要等我,因为我不配你。”
“到了那儿给我写信好吗?”
毛奇点点头。他已经辞职,正要前往新疆阿合奇跟他的一个叔叔一起办硫酸厂。此刻他看着尚文娟那张温柔的充满爱情且毫无抱怨的秀脸,心里很激动。他知道自己又做了件错事:我不该远走他乡,逃避感情。他摸到她的手,轻轻抚摩。
这时她吻了他,没人看见。
那个陌生人给我讲完这个故事时,列车正停在哈密站。他起身走到行李架旁,伸手取下他的行李箱。我以为他要从那只箱子里拿一样东西给我看。
“再见了,朋友。”他拎起箱子对我说。
“你不是去乌鲁木齐吗?”我惊讶地问。
“我要在这里下车,拜访一个熟人。”
“那你的卧铺票要作废了。”
“无所谓。”
“谢谢你给我讲故事。”
我站起来,跟他握手告别。这时我才发觉他眼睛里充满泪水。他的手冰凉冰凉。
到了下半夜,即使车厢里开足了暖气也很冷。我裹着毛毯,默默坐着,一直回想那个陌生人给我讲的那个故事。我认为他讲的是他自己。
也许在别人眼里,他是个旁若无人的怪物。他不想理你时,便像石头一样沉默冰凉,可他要跟你说话时,却又滔滔不绝,百无禁忌,而且说话总是说得很绝对,还常常自相矛盾。不过我现在已被他那种真心待人的品质所打动,而这种品质在我心中渐渐衍变成一幅动人的油画。在这幅油画里,有春天的明媚和秋天的哀伤,也有激动的热吻和冷酷的决断。在这画里,还有一枚石子,一枚黑石子;也许这幅画只画了一枚黑石子。“黑色的石”,当我听到这首诗的头一两句时,便立刻意识到这是一首充满激情的好诗。尽管我对这首诗所表达的意念未敢苟同,但它那集冷峻和热情于一体的悲壮感却强烈震撼了我的心。我一直默默记着这首诗。虽然我不能像尚文娟那样一字不拉地把它背出来,可我充分利用了我本人以前写诗的经验,绞尽脑汁地把我没记清楚的少数几处用较为合适的字眼补足它。我知道我这样做,已经在相当程度上抹去了原诗的那种棱角分明的粗硬风格,但我想我的读者会理解我为什么勉为其难。
不过,我对尚文娟在古运河边拉的那首名叫“阿哥阿哥好阿哥”的知青歌曲却非常熟悉。我不仅能一口气唱完这首歌的八段歌词,而且也能讲出有关这首歌的种种传说。
有个女孩,她去云南下乡,她的男朋友则留在大上海。他们虽远隔千山万水,但天天写信,感情日炽。三五年后,有一天,那男孩给她去信时对她说,他不得不听从父母之命,跟另一个女孩结婚。他请她原谅他,要她忘掉他。那个女孩不远万里回到上海,参加了男友的婚礼。走出宾朋满座的婚宴大厅后,她在街头踽踽独行。这时她情不自禁地唱起自己作词作曲的一首歌。
阿哥阿哥好阿哥,
你的心是铁打的吗?
你这样狠心地折磨我,
心中的苦水向谁说。
…… ……
此刻我也仿佛听到了尚文娟那如泣如诉的琴声。我想她不会像那个传说中的女孩跳黄浦江寻死。她大概知道,既然毛奇答应她到了新疆给她写信,那么他俩和好如初的日子不会太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