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一个他无法说喜欢或不喜欢的女人,竟从容不迫地走进他的生活中。不久闵介生就当上了科室分工会主席,接着又分到了房子。那套房子虽然很旧,而且离工厂很远,几乎在郊外了,但它有两个房间,一大一小,以后有了孩子,孩子有自己的房间。
新婚之夜,闵介生确信新娘仍是处女后,才打心底里喜欢她。闵介生曾这样想过,假如当初我和周燕也有这样一套房子,就不会出那件事情使她羞愧难当投水自杀。跟他一样,周燕也是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这座陌生城市,也是举目无亲。那时候,他们一起上食堂吃饭,一起去湖边散步,一起回忆各自的大学生活。幸亏周燕投水时被人看到,一个在湖边钓鱼的老人跳入冰冷的湖水中,把她捞上岸送医院了,医院也抢救及时,周燕才没死。
“她回老家了?”夜里苏莉在床上问他。
“是的,回去了。”
“你没给她写信?”
“写过一封。”
“她没回信?”
“是她父亲回的信。”闵介生说,“他叫我别再打扰他女儿。”
“你们干吗关灯?”苏莉也问起这个问题来。“要碰碰嘴?”他点了点头。“碰没碰其他地方?”他没回答。“是碰了就说碰了,别不好意思。”苏莉笑起来。
嫁给大学生是苏莉渴望已久的人生梦想,现在她心满意足。她不在乎闵介生比她矮,也不在乎他呆头呆脑书生气十足,甚至不在乎他跟另一个女人有过一段热恋生活。她得意的是,闵介生对她言听计从,人也勤快,家务活都是他做。一天她问新郎:“是否应该请赵德峰来家里吃顿饭?”她说起赵科长向来直呼其名。新郎附议道:“把你舅舅也叫来。”
次日下午,闵介生去政工科拿宣传材料,赵科长依旧板着脸,而那张玻璃台上除了一份有待翻阅的红头文件外,也依旧没放一样东西。太阳从隔壁那间屋子的西晒窗口射过来,投在半掩的房门前。
“还有什么事?”赵科长抬头看他。
“我想……”闵介生吞吞吐吐。
“你想什么?”
“请赵科长去我家吃饭,苏莉舅舅也来。”
“什么时候?”
“明天晚上。”
次日上午,苏莉替闵介生到宣传科请了半天假,于是他先回家忙活。烧几样菜,以及烧哪几样菜,是苏莉定的。开洋闷蛋和肉馅面筋是闵介生的拿手菜,那面筋是他自己用面粉洗出来的,比菜场上卖的要好得多。他母亲生前手把手教他洗面筋时的欢快情形,至今仍历历在目。如今他父亲还活着,在江北一个小县城做小学教师。从他记事起,他父亲就教他写毛笔字,写不好就打手心。
下午下雨了,越下越大。雨水打在对面楼房的屋顶上,将一片片红方瓦冲得干净闪亮。忙活停当后,闵介生看着窗外的雨景发起呆来。因为下雨,天黑得早,他猜想赵科长嫌下雨天不方便不来了。老实说,闵介生依旧怕他。即使知道他跟苏莉的舅舅是战友,也不敢亲近他。
赵科长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这场雨下得再大,他也履约而来。一部吉普车停在门洞前,下了车的赵科长站在雨檐下,苏莉淋着雨拉司机也下车,大概司机有事不肯上来,只好作罢放他走。等苏莉有说有笑地引赵科长走上楼道时,闵介生已毕恭毕敬地站在刚涂过绿漆的木门旁恭候客人。
赵科长朝他点点头。虽说并未眉开眼笑,但脸上已露出似乎从未有过的温和表情。他径直走向餐桌,坐到桌旁的一张高背椅上,从衣袋里掏出一个袖珍笔记本,翘起腿,认真翻阅,仿佛这里仍是他的办公室。他今天依然穿着那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胸前依然别着那枚玲珑精致的小像章。苏莉一面拿干毛巾擦头发,一面吩咐关门后便傻站在门旁不知所措的闵介生赶快下楼去小店给她舅舅打电话,问他怎么还不来。闵介生下楼时,苏莉追过来给他送把伞,问他带没带打电话的钱。他的口袋常空空如也,苏莉塞给他一毛钱。
“你舅舅不在家。”闵介生回屋后对苏莉说。这时赵科长仍默不吱声地坐在桌旁翻笔记本。瞧他全神贯注的样子,好像为一场重要的政治报告正在打腹稿。
“他去哪儿了?”苏莉正卷起袖管切卤牛肉。
“到上海去了。”闵介生答道,“下午才走。”
“他要喝洋河大曲,我好不容易弄来一瓶,看来他没口福。”
赵科长对苏莉的舅舅没来作陪并不在意。他继续看他的笔记本,直到新郎新娘端来菜端来酒,摆好了筷子摆好了碗,才收起小本子,并仔细扣好衣袋扣儿。
“我舅舅说你喝白酒。”苏莉笑道。
“是喝白酒。”赵科长点点头。
苏莉给闵介生也倒了一盅。
闵介生忙说我没喝过白酒。
“舍命陪君子你懂不懂?”苏莉问他。
“我会喝醉的。”
“不要醉。”赵科长说。
闵介生只抿了抿酒盅边边儿,就觉得火气烧人,而他的新娘则一盅接一盅地往嘴里灌。幸好赵科长不介意他喝多喝少,即使一盅酒喝了两三个钟头,也没说半句羞他的话。事实上,赵科长就没看他的酒盅,甚至没看他这个人,至少没正眼看他。仿佛这个不善言辞的男主人,只是这屋里的一件可有可无的摆设。后来苏莉一面给赵科长搛肉馅面筋,一面向他介绍她的新郎的做菜手艺,并对此赞不绝口时,赵科长才扭头问他一句:
“你是学什么专业的?”
“气象专业。”
尽管赵科长没问下去,闵介生仍激动不安。他觉得现在可以像苏莉那样,对赵科长说这说那了,可左思右想,竟不知说什么合适。他想说赵科长的魏碑字写得好,但仔细考虑后,才发觉自己竟无法清晰说出那些字好在哪里。当他忽然意识到这明显是阿谀奉承时,没说出口就脸红了。一晚上几乎只有苏莉一个人在说话。她说某某书记如何如何怕老婆,又说某某科长如何如何整科员,又说某某女人如何如何睡男人,没完没了,说不停当。她用闵介生听得懂但不会说的本地方言说脏话时,闵介生很是吃惊。他既惊讶于他的新娘说那些脏话时的自然流利,又惊讶于那些脏话的新鲜生动。当他注意到向来说话严肃的赵科长只低头喝酒,不理会苏莉说了些什么,这才心神稍安。也许赵科长深知苏莉是个爱虚荣的俗气姑娘,而这个姑娘恰恰是他老战友的外甥女,而且也知道来人家家里做客跟工厂办公不同,所以听之任之没说什么。不过幸亏苏莉能说会道,不然这顿晚餐就冷清乏味,早就结束了。
苏莉喝了酒红光满面,本来就水汪汪的眼睛变得更迷人了。今晚她穿的是粉红的紧身毛衣,看上去比平日俏丽得多。也许再死板的男人也会感动于女子的明媚娇艳,因此赵科长的脸始终保持进门后就有的那种因温和而显得非同寻常的古怪表情,甚至偶尔抽动嘴角,仿佛笑了一下。他越喝脸越白,越喝越沉默。苏莉给他沏了杯红茶,要他说说他在朝鲜战场上的事,他说没什么好说的。苏莉说她的舅舅一提起朝鲜,就说朝鲜是虱子多,臭虫多,女人多。
后来赵科长要上厕所,他说不喝了,也不吃饭。苏莉进里屋拿来手电筒,叫闵介生领科长去左边的公用厕所间方便。楼道里黑咕隆咚的,快没电的电筒只勉强射出微弱的光线,如萤火虫向前移动。闵介生照着赵科长走进厕所,照着他往小便槽里小便,再照着他走回来。赵科长不跟他说话,使他既尴尬又难受。
现在是夜里十点四十三分,进城的末班车早就开过去了。苏莉叫赵科长住在这里,赵科长点头同意。苏莉给赵科长倒洗脸水,问他喝没喝醉,赵科长脸色煞白。苏莉进里屋铺床,请赵科长睡大床。闵介生撤走桌上的剩菜残汤,开始洗碗洗筷。窗外黑沉沉,秋雨绵绵,下个不停。
洗好碗,擦净手,闵介生架起斜靠在墙边的折叠床。上星期苏莉母亲来看小两口时,苏莉问隔壁人家借了这张床没还呢。老太太看闵介生越看越喜欢,跟楼上的女邻居说:“这娃娃说话细声细气的,跟大姑娘似的怕难为情,没事就看书。”女邻居应声说:“到底是读书人。”
铺好被褥,闵介生叫苏莉用水睡觉,苏莉说你先睡。她一面喝赵科长喝过的茶,一面看着窗外秋雨中的点点路灯。
“小床睡不下两个人。”闵介生说。他准备看一夜的书,反正明天不上班,等客人走了再睡也无妨。
“你睡小床。”苏莉说。
“那你睡哪儿?”
“你别管我。”
“你怎么啦?”他见苏莉脸色不对。
“我跟你说件事你别生气。”苏莉说。
“什么事?”
“其实我舅舅不认识他。”
闵介生疑惑不解,只得耐心听她讲下去。
那是闵介生一生中最痛苦的一个夜晚。直到十年后,他作为厂里唯一的一个有大学本科文凭──而且是响当当的南京大学的文凭──的政工干部被提拔为主管行政事务的副厂长后,仍时不时想起那个不眠之夜。如今赵德峰已退下去了,身为那种可有可无的闲职顾问,只在开工资那天来厂里露露面,苏莉见了他还跟他有说有笑。
“现在赵德峰一头白发快认不出来了。”苏莉接过她丈夫脱下的牙签呢西服,入里屋往衣架上挂。现在他们住的是三室一厅的大房子,每个房间都很大。“这个老家伙鬼得很,他说除了抱抱孙子,含饴弄孙,啥也不做,以为我不知道他承包了一家社办厂发了财。你猜给他管工厂的是谁?就是以前被他整得抬不起头来的那个小张,跟你住一个屋的那个叫张什么,脸上有块疤的,挺恶心人的,你想想看,你也想不起来了?”
闵介生皱紧眉头,他讨厌苏莉说赵德峰,一次竟忍不住跟她吵起来。当时两个孩子都放了假,给外婆接过去了不在家,这是结婚以来第一次跟苏莉吵。
“以后别在我跟前说他。”
“你装什么正经?”苏莉也火了。“你叫你老婆跟人家睡觉,还有脸跟老婆摆臭架子?”
“是你自己要那样的!”
“没错,是我答应赵德峰的。我跟他说,你帮我弄个大学生,我就给你睡一下。其实我是嘴上说说的,要不事先为啥跟你讲?我以为你要拉住我不让我进里屋,可是你怕他整你,像哑巴似的,连个屁都不敢放。”
闵介生无言以对。
“我跟你睡了十几年,不知道你是什么人?”苏莉说,“你跟别人打官腔别跟我打,别以为你当了厂长就了不起。我跟你讲,像你这样的男人,只有我苏莉肯嫁给你。”
闵介生板着脸一言不发,他默默脱了衣服,躺进被窝里彻夜难眠。苏莉从熟睡中醒来后伸手摸他,并向他保证:“以后不说赵德峰了,还生气么?”
“既然瞧不起我,为什么还跟我结婚?”做丈夫的问。
“你是大学生嘛。”她解释道,“我妹妹找了个大学生,我也得找一个。”
“没有哪个女人像你这么不知羞耻二字。”
“所以也没有哪个女人小时候天天拾菜皮吃,后来做了厂长太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