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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闵介生和他的高个妻子(1)

从厕所往外看,能看见楼背后那两棵开着鲜红小花的石榴树。闵介生拧干拖把,将它靠在窗台上。一个正要进女厕所的女人在厕所门口叫住他,要他马上去一趟赵科长办公室。他问什么事,大概声音太低,那个女人没听见,转身砰地关上厕所门,一面啧啧惊讶里头竟没有一个干净蹲坑,看来女厕所的冲便器也是没一个好的。又窄又暗又长的走廊,像人防地道似的给人阴森潮湿的感觉。幸好中间那个办公室的门半掩着,有亮光照过来,能看清前面的人影子。怕是昨日抄稿子抄错了字,出了政治问题,他不禁打了个冷颤。

政工科在工字形大楼右侧的拐角上,闵介生敲门,那个因身材细长而显得单薄文弱的小廖姑娘引他走进里间。赵科长是个不苟言笑的退伍军官,他总是穿那身洗得发白的黄军装,左胸别一枚领袖像章。这个玲珑精致的工艺品,是显示这个向来板着脸看人的政工科长多少有些艺术情趣的唯一标志。如今大多数人已将那些为了显得与众不同而制作成千奇百怪的领袖像章搁到家里的箱子里,不再为炫耀它们的奇异风格拿别针戳破衣服。跟那些仅仅因别人戴了像章自己也不得不戴一个的人相比,赵科长无疑性格坚定。他不怕别人笑话他刻板守旧的勇气和意志,着实令人惊讶。不过话又说回来,也没人敢笑话他。

赵科长收起刚从党委办公室转来的一沓红头文件,将它们在玻璃台上蹾齐,压平,放入抽屉,然后才抬起头来,拿咄咄逼人的阴沉目光看闵介生。显然他深知如何让看他的人怕他。这时候,他叫站在门口正要退出里间的小廖姑娘关上门。太阳正悬挂在厂房上空,春天的阳光正透过窗玻璃照亮屋子里的每一个角落。闵介生孤零零地站在铺了松木地板的里屋当间,他的被拉长的影子,从墙边斜折上去,投在一幅挂满整个墙面的世界地图上。

“你没在办公室。”赵科长垂下眼袋看台玻璃。这玻璃底下,压着用魏碑体书写的主席语录。

“我到厕所洗拖把去了。”闵介生低下头,后悔不该在厕所里看石榴花看那么久。

“你说什么?声音大一点。我跟你讲过多少遍了,讲话要放开喉咙讲,讲话要讲到人家听得见。”赵科长瞧不起这个平庸懦弱的年轻科员,只因他毛笔字写得好,才提到宣传科来抄稿子。“问你一件事。” 赵科长顿了顿,眼睛仍看着没放一样东西的台玻璃。“你现在有没有朋友?”

“什么朋友?”

“你谈没谈女朋友?”声音突然高起来。

“没有。”

“为啥没有?”

“没人愿意跟我谈。”

“要是有人想跟你谈,你是什么态度?”

“我……”这个白面书生涨红了脸,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谈还是不谈?”赵科长问。

“因为没人愿意……”

“你谈都没谈,怎么就知道谁愿意谁不愿意?”赵科长打断他的话。“唯心主义!”

“我犯过错误。”

“什么错误?”这是明知故问。

“就是那件事。”

“哪件事?”

“就是……那次我和周燕……”年轻人一脸痛苦表情,一时说不下去。

“你不能怕失败,跌倒了要自己爬起来。”赵科长的口气突然温和起来,他那棱角分明的下巴,似乎也变得柔软,这使闵介生既惊讶又感动。“那件事不该闹成那样。”

“我和周燕真的没有……”年轻人欲言又止。

“没有什么?”

“没像他们说的那样。”

“就算那样了也没错。”

听了这话,闵介生顿时热泪盈眶。赵科长也有通情达理的时候!更使他意外的是,赵科长解开衣袋上的钮扣,掏出随身携带的语录本,一页页翻开,却没有像往常那样叫他背第几页第几段,而是把夹在里面的一张电影票取出来。赵科长竟然拿语录本夹电影票!闵介生吃惊不小。赵科长要他今晚去电影院陪一个未婚姑娘看电影,并说那姑娘明知他曾差点被当成强奸犯抓进公安局,也愿意跟他谈朋友。下班后他遵从赵科长的吩咐,回宿舍刮了胡子,抹了头油,并从箱子里拿出多年前与周燕热恋时常穿的那件银灰色中山服穿在身上,还把皮鞋擦得锃亮。当他一扫往日邋遢窝囊的惫倦样子,挺直了腰杆走出墙上贴着他写的大字标语的宿舍楼时,认识他的人都朝他投来疑惑不解的目光,甚至那些一向视他为粪土的漂亮姑娘,也不禁从窗口探身瞥他一眼。

找个女人结婚是闵介生迫不及待的事,哪怕找离过婚的或做了寡妇的也愿意。他要搬出这栋灰色大楼的强烈愿望,使他不计得失。如今二楼靠厕所的那间女宿舍住着他不认识的陌生姑娘,原先跟周燕一起住那间屋子的几个外地女孩都结了婚搬走了,也都有了她们自己的房子和自己的家。当年闵介生与周燕如胶似漆的黏在一起,使她们又嫉妒又羡慕。谁知乐极生悲,祸从天降,竟闹出棒打鸳鸯的事来。

那是一个多雪的冬天,清凄的月光照着铺满白雪的篮球场,他和周燕一起走出宿舍楼是半夜两点钟。咔嚓咔嚓地踩着雪,谁也没说话,只有跟在他们身后的徐海龙不时干咳两声。徐海龙敲开宿舍门,要他们穿好衣服,一起去保卫科。事后他说那扇门是他和小顾用脚踢开的,并亲眼看到这对年轻男女光着身子躺在床上。其实他们是敲门敲了半个钟头敲不开,最终是闵介生自己开的门。这时候,他和周燕都穿着衣服,并非像徐海龙所说的、以及其他人听说后所想象的那样狼狈。

“你们在干什么?”保卫科的日光灯亮得刺眼,徐海龙一面点烟一面问。

“没干什么。”闵介生说。

“你闭嘴!”徐海龙朝他吼起来。“我问的是她不是你。”

周燕羞得满脸通红。

“老实跟我讲,你和他在干什么?”徐海龙掉头吩咐那个不知所措的年轻助手,“小顾,你别傻站着,找张纸记下来。”

那个手足无措的小伙子赶紧拉抽屉找纸找笔。

“你说,快说!”保卫科长盯着姑娘的脸。

“要我说什么?”周燕含着眼泪问。

“你和他到底在干什么?”

“我们在说话。”

“光说话有必要关灯吗?”

姑娘不吭声了。

“你们睡在一起了对不对?”

“没这事!”闵介生矢口否认。

“谁问你了?”徐海龙又朝他吼起来。“待会儿自有问你的时候。”并指住他的鼻子警告他,“我跟你讲,你要老实交待,不然告你犯强奸罪。”

现在才明白,那是一场无法逃脱的厄运。像猎人狩猎一样,这个保卫科长早就盯上他们了。他得知他俩没回家过年,就守在保卫科的窗口监视单身楼,守了三天三夜才出击。当周燕同样否认他们同床睡觉时,徐海龙冷笑一声:“我有办法叫你说实话。”他命令小顾去门房间叫看厂门的那个女人来一下,要那个女人带周燕入里间脱衣服查个究竟。那个女人推托不懂这种事情拒不从命,惹得有权管她的徐海龙恼羞成怒。这个保卫科长大声问她:“那地方破没破你看不出来?你都有两个娃娃了,还他妈的给我装什么蒜,还当自个是黄花闺女?”那个女人也火了,也叫起来:“你怎么不叫你老婆来做这种缺德事?别以为你是科长,我就样样听你的!”可能那个女人对徐海龙积怨已久,就像机关枪似的嗒嗒嗒嗒骂出一串串不堪入耳的脏话,听得闵介生心惊肉跳,他可从没见过厂里哪个职工敢这样骂保卫科长。当徐海龙决定等天亮后叫厂医来检查周燕时,这姑娘因极度恐惧违心承认了。哪有不馋的猫?保卫科长得意洋洋。半夜捉奸是他的拿手好戏,对此他料事如神。有人告诉他周燕次日投水自杀送医院急救时,医生证明她仍是处女身份,徐海龙破口骂医生放屁。他对厂长说:“连周燕自己都承认了,还替她瞒个鬼?”

这是一部阿尔巴尼亚故事片,闵介生坐在一个女人身边心神不安。那个看上去有三十多岁的女人瞅了他一眼没说话,另一边的两张座位一直空着,似乎正等待一对姗姗来迟的热恋情侣。电影放了十多分钟,才有人摸黑朝这边移动,那是两个年轻姑娘。

“小闵你好。”在他身旁落座的那个高个姑娘跟他打招呼。

闵介生突然脸红起来。当他反复考虑如何跟身旁那个沉默不语的陌生女人搭讪时,不巧遇上了厂里人。苏莉在工会管图书,闵介生常去她那儿借小说。这姑娘因风流多情而名声狼藉,但闵介生对她不无好感。因为苏莉总是把新书留给他先看,也从不给他看冷面孔。苏莉向他介绍坐在她旁边的是她妹妹,那姑娘只矜持地朝他点了点头。苏莉似乎没兴趣看电影,老侧过身来跟他说话。那忽高忽低的叨叨声音,显然严重影响了周围的观众。怕是忍无可忍了,坐在另一边的那个女人气愤地站起来,从中间挤出去,不看电影了。这时闵介生才发觉坏事了,他忐忑不安地想,我跟她坐了半天没说一句话,明天见了赵科长怎么交待呀?

“我妹妹觉得你还可以。”散场后苏莉对他说。

“什么可以?”

“可以跟你谈。”

“你妹妹跟我谈?”闵介生不解地问,“刚才你不是说她结了婚了?”

“没错,她是有男人了。她男人跟你一样,也是大学生。”

“那么谁跟我谈呢?”

“我呀。”苏莉不乐意了。“赵德峰没跟你说请你看电影的是我?”

闵介生这才恍然大悟,他要跟这个被单身楼里的男人说成是婊子的风流姑娘谈恋爱,而介绍人就是厂里的政工科长赵德峰。仿佛被逼上高崖不得不跳下去,闵介生不寒而栗。前面的路灯越来越稀,也越来越暗。

“不喜欢我就直说,别吞吞吐吐的。”苏莉忽然停住脚步,看着他的眼睛说,“我是看你老实才找你的。”

“我怕……”

“怕什么?”苏莉问他,“怕我吃了你?”

“我出过事。”

“什么事?”

“就是你知道的那件事。”

“你是说你跟周燕睡过觉?”

“我们没那样,真的没有。”

“这怪你胆子小。”苏莉说,“你睡不睡周燕是你的事,关他徐海龙屁事?若他徐海龙敢跟我来这一手,我叫人骟了他的卵脬喂狗吃。”

得知闵介生跟苏莉谈朋友后,朝他翻白眼的人比以前更多了,就连同宿舍的也开始反感他,懒得跟他说话。而那个曾对他说起过苏莉常去周书记家或李书记家过夜的小张,则成天提心吊胆,生怕闵介生告发他。苏莉几乎每天来宿舍坐一会,吓得小张像老鼠见了猫似的躲来躲去。现在闵介生才知道赵科长是苏莉舅舅的老战友,因为苏莉钟情于闵介生,赵科长才调闵介生来宣传科当干事。他半信半疑时,苏莉问他:“厂里会写毛笔字的人成千上万,为啥偏看上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