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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一个男人的承诺

今天任芬老太太很高兴,她请客人待在家里,独自去农贸市场买回来一篮子菜。她六十岁从上海退休回乡后,这是十年中头一次有远客来她家看她。赵翼麟老人在解释他来夏庄是想亲眼看一看史贻直宰相的老府第时脸红起来,任芬老太太正忙着给他倒洗脸水拧热水毛巾,没看他的脸。

大门吱呀一声,从门臼里发出古老的声音。任芬老太太小心翼翼地关好门,像往常一样销好门栓后,才觉得不对头,又把门栓拔下来。她心想,今天来客人了,天黑还早着呢。老太太把菜篮放在井边,着手洗菜烧菜。她已年逾七旬,可走路仍抬头挺胸,精神矍铄。如今她做事情也还像当年在上海当会计时那样精干细心,那样一丝不苟。十年前,她退休回老家照看年老多病的母亲时,她那种都市妇女的打扮和气质,使这个古镇上的人突然耳目一新。但即便跟她关系最近的亲戚,也不知道她这辈子为何没结婚。她是任家的独生女儿,解放前就去上海读大学了。从前也时常回来,但每次回来只住一两夜就走了。那时候,她的母亲不肯搬到上海去住,否则她退休后不会回来的。尽管这个古镇历史悠久,且有清朝宰相的老府第为人称道,可毕竟是个寂寞偏僻的小地方呀。

赵翼麟老人端着青瓷茶杯,从里屋走出来。他的驼背比以前更厉害了,但此刻戴着方框玳瑁眼镜,穿着黑西装,系着暗红色领带,其学者派头仍不减当年。他方脸,薄嘴唇,以前也是这么瘦。当然现在老了,已满头白发,脸颊上已出现一块块显眼的老人斑。

“你买了这么多菜,两个人吃得了吗?”说完这话,他呷了一口茶,吃得出这是好茶叶。

“只是随便买了几样。”任芬说,“你应该知道乡下的菜很新鲜。”

“我来剪虾。”赵翼麟自告奋勇。

“你会剪吗?”任芬用稍带嘲弄的口气问。

“这两三年一直是我做饭,做给他们吃。”赵翼麟苦笑道。

“对不起。”

“楚瑞婷临走前说你可怜,是她要我给你写信。”

“那封信我收到了……我有什么可怜的呢?”

“你一个人待在乡下。”

“我习惯了呀。”

任芬老太太在招待眼前这位曾与她共事四十余年的老同事时,烧了一桌子菜。他俩一起坐到餐桌前,动筷子开始吃饭时,已是晚上七点多了。

“这桌子坐满了人,也吃不完你这些菜呀。”赵翼麟老人说。

“你尝尝乡下菜,在上海是吃不到的。”任芬说,“这是白壳虾。”一连给客人搛了七八只。

“我是知道的。”赵翼麟随口说出几句顺口溜来:“黄雀青鱼白壳虾,芹菜冬荀韭菜芽,烧卖鸭娇蟹黄包,茅尖花红塘下瓜。”

“这些话你是听谁说的?”任芬很是惊讶。

“是从书上看来的。”

“你什么时候开始研究民俗学了?”

“退休后没出去做事情,只在家里看看书。”

这时候,任芬才看到老同事红了脸。她是个聪慧而敏感的女人,明白若不是本地人,谁也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土产是什么,除非特为留心过这件事。她高兴赵翼麟仍一如既往地关心她,现在才后悔不该不给他夫妻二人写回信。母亲去世了,任芬便深居简出,连隔壁乡邻都难得见到她。偶尔有亲戚来看她,发觉她不爱多说话,就知趣地走了;只是逢年过节,才礼节性地拜访下这位辈分高的老太太。

“你知道那里头有个故事么?”任芬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还要说这个话题。

赵翼麟默然一笑,会心地点了点头。他怎么会不知道呢?很早以前,他就在上海图书馆找到了这个县的县志,并恭恭敬敬地把它抄了一遍,他妻子都不晓得他曾吃辛吃苦地做了这件事。清朝乾隆皇帝喜欢游江南,有一次他来到此地,问他的宰相史贻直,你家乡什么东西最好吃,宰相略加思索,便脱口成章地回答了他的皇帝。

“镇前的那五株古柏,是史贻直宰相亲手栽的,对不对?”赵翼麟边吃边问。

“我不清楚。他的事我所知甚少。”

“看来你很早就离开这里了?”

“是的,我十二岁去县城读中学,后来又去上海读书,直到退休后才回来。”

“少小离家老大回。”赵翼麟颇为贴切地说出一句唐诗来。

任芬抿嘴笑了,她的头发依旧一丝不乱,尽管脸上的皮肤已经松驰,但她的气质,那仿佛与生俱来的高傲沉静,却依然如旧。年青时她眼睛很大,眼睫毛长长的楚楚动人。那时她只肯跟个子比她高的男人跳舞,在她做事的那家银行里,始终是一位引人注目的漂亮女人。没有人知道她为什么不在那个众星拱月的岁月里,挑一个可心的男人做丈夫。当时被她拒绝的众多男人中,这个心地善良、学识渊博但驼背也驼得厉害的赵翼麟,是其中的一位。

近两年任芬也时不时想起赵翼麟来。有时一个人沿着叮咚悦耳的溪水,走到龙潭那边,她家的祖坟在那里。她把时鲜水果放在父母的坟前,然后默默走到那个古潭旁边,就站在那株老槐树底下,默默回想往事。

若说最初结识赵翼麟时,没把他当回事,那么与他共事的四十年中,竟越发觉得这个驼背男人不可多得。如今自己也七老八十了,能够以最平和地态度看待万事万物了,即便有人邀她跳舞,也不会踏进舞池了。如今身穿自己设计的外衣,只要穿得舒服自在就行,根本不考虑别人怎么看她,这在上海是不可想象的。一个女人的虚荣心,能使她在最大程度上把自己打扮得比别的女人漂亮些,但这种虚荣心,也将损害自己的恋爱生活,对此任芬比谁都清楚。其实她三十二岁时,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当时仍有好几位风度翩翩的未婚男子与她交往,甚而向她求婚,但她毅然决定嫁给赵翼麟,终结自己的单身生活;这时候,这个驼背男人已等了她十多年。可万万没有料到,这时竟出了一桩意外事情,使她又毅然改变了这个决定。

那天晚上,她请赵翼麟到淮海路,去一家装饰讲究的西菜馆共进晚餐。赵翼麟特为吹了发,擦了皮鞋,西装革履走过来。以前任芬曾问他为何不谈朋友,他笑而未答,后来给一位女同事点穿了,才明白这个驼背男人是在痴心等她。当时觉得恶心,感到可怕,就像怕一个硬要从她手中讨得几分钱才肯罢休的肮脏乞丐。不过平心而论,这个赵翼麟除了有点驼背外,倒是个不可多得的好男人。当任芬决定把自己嫁给他时,反而觉得正是他的驼背,才显露出他那沉静敦厚的品性。

“你先来了。”赵翼麟走到二人座的餐桌旁,特意挺起胸。

“我请客嘛。”任芬莞然一笑。

“我来吧。”赵翼麟从餐厅小姐手中接过菜单,递给他的女同事。“你点菜。”

“我是只喜欢吃这家餐馆的炸猪排。”

“就点炸猪排。”

底下点什么菜,任芬犹豫不决,最后是赵翼麟替她要了肯辛顿芦笋、爱丽舍沙拉和朗姆塔拉夫冷布丁。这时候,任芬才发觉她的这位男同事吃西餐蛮在行,于是对他说了句“你好像在国外待过”。

“解放前我在法国巴黎住了两三年。”赵翼麟说,“当时我父亲在驻法领事馆做事情。”

“以前没听你说过这件事。”

赵翼麟铺好餐巾,摆好餐刀餐叉,给他的女同事斟酒。

任芬接过高脚杯,眼睛看着赵翼麟的脸,她的眼睛妩媚迷人且变化莫测。

“请你来吃饭,想跟你说一件事。”她笑道,“你听了不管心里怎么想,高不高兴,也要跟我一起吃完这顿饭。”

“能跟你一起吃饭,已经很高兴了。”赵翼麟由衷地说出心里话。

“可能这是一个完全违背你的意愿的事。”

“我答应你。”

“是答应我吃完这顿饭呢,还是答应我要说的那件事?”

“都答应。”

“不怕后悔么?”

“不会后悔的。”

当晚赵翼麟睡在任芬屋里辗转反侧,竟彻夜未眠。他似乎听到任芬在隔壁房间翻身的声音了,怕是她也没睡着。她在她母亲生前住的屋子里临时搭起一张小床,自己睡在那边。两个人隔着一道隔间效果不佳的木板墙。

赵翼麟想打开台灯,看一会儿书,又怕任芬在隔壁听到声音,只好放弃这个念头,仍安静躺着一动不动。月光透过玻璃窗射进屋里,这乡间的月夜格外宁静。不怕后悔么?不会后悔的。没啥可后悔的,对不对?今晚他也在想三十八年前的那件事。

本以为任芬那次请他去西菜馆吃饭,是挑明她准备跟另一个男人结婚,可事情不是这样,任芬要他跟另一个女人结婚。

“楚瑞婷是个好女人。”任芬说,“年龄也比我小,相貌也蛮好。”

“她是不错。”赵翼麟皱起眉头。“可我从没想过这件事。”

“她说她喜欢你。”

“她跟我也这么说过。”

“她有什么不好呢?至少不像我这样水性杨花。”

“你不是那种女人。”赵翼麟叫起来,几乎绝望了。

“你结婚后就会明白,过日子最好要她那样的女人。”

“我想……”

“你打住,别说了。”任芬打断他的话。“毕竟这是人生大事,你不必勉强,我也不会瞧不起你。”

“答应你。”赵翼麟噙着眼泪说出这三个字。

后来他二人就不谈这件事了,任芬问起他在巴黎的生活经历,又说她父亲也到过巴黎。两个人都显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吃完了那个意味深长的晚餐。此后不久,赵翼麟果真跟楚瑞婷结了婚。这对夫妻生了三个孩子,两男一女。每当过年过节,赵翼麟总要带着他的孩子到任芬的住所来看她,直到任芬退休回乡为止。那时候,任芬仍与楚瑞婷要好,但无论如何也不肯去这位女友家做客。

赵翼麟反反复复犹豫了两年多,才下决心专程来此地看任芬,打算看一眼就走。往事不堪回首,但想到彼此都已年逾古稀,倘若有个意外,恐怕今生今世见不了面,空留下惆怅与懊恼。现在看到任芬,发觉她完全变了,变得更豁达理智,更珍视旧日的情谊。显然吃完了晚饭再走是不可能的事,何况任芬又再三留他在这里多住几天,因此赵翼麟决定明日下午乘末班车回上海。

任芬建议去宜兴那边的善卷洞玩一玩,可毕竟年纪大了,来回不方便,再说上午七点钟就下雨了,不好出门了,于是这两个老人,撑着一把雨伞,在秋雨中观看宰相坟那边的石人石马,以及宰相府前面的乾隆御碑。史贻直官至文渊阁大学士兼吏部尚书,明清两朝的殿阁大学士,虽然无宰相之名,却有宰相之权,故民间常以宰相称之。如今这个宰相府已颓败荒废,只有前厅的青石墙裙及白石门框仍在原处。看着府第前的那五株老态龙钟的古柏,两个老人在雨中站了很久很久。他们挨得很近,且纹丝不动,就像合在一起的石头雕像。因为雨伞小,两个人都淋湿了半个身子。

晚上仍吃昨日的剩菜剩饭。赵翼麟抢先拿了抹布去洗碗。堂屋前的雨檐水,正滴滴嗒嗒地落在石阶上。那个被水滴给滴成一溜凹穴的石头台阶,在雨水的光亮中显得很柔和。天井里的几盆五针松,也在雨中绿了许多。两位老人一面喝茶一面说话,闲谈往日的人和事。到了九点了,任芬劝客人早点休息,赵翼麟点点头。虽然他昨晚就说过从不起夜,但任芬仍给他床前端来一只夜壶。

到了十点半了,赵翼麟仍开着台灯看书,不知道这灯光已穿过木板墙的缝隙,照到隔壁屋里。任芬看着这道光亮心荡神摇,不明白今晚为什么这么激动。她下了床,披着睡衣,蹑手蹑脚地走出房门,秋雨还在滴滴嗒嗒地下着。

赵翼麟也开了房门,走入堂屋。

“我怕没拴好大门。”任芬自嘲地笑道。

“一个人生活太冷清。”雨滴在滴滴嗒嗒地响着。赵翼麟突然问她:“我们结婚好么?”

“还合适么?”任芬抬头看他。

赵翼麟点了点头,一脸庄重表情。“随便你去上海住,还是仍住在这里,我会一直跟你在一起。”

“为什么这么喜欢我?”

“不知道。”

“楚瑞婷是个好女人。”

“是好女人。”

“她会烧菜也会做衣服。”

“是会烧菜做衣服。”

“你跟她生活了几十年不觉得幸福么?”

“是幸福。”

“应该忘掉我才对。”

“忘不掉。”

“你是我见过的最傻的男人。”

“我喜欢你。”赵翼麟说。

“我也喜欢你。”此时此刻,任芬不由自主地说出了深藏在心底的心里话。

“那你为什么硬要我跟楚瑞婷结婚呢?”

“我跟她说我要嫁给你时,她求我把你让给她,我答应了她。”

“当时你认为这不是什么要紧事,对不对?”

任芬点了点头,承认了。

“现在嫁给我吧?”

“小明他们会怎么说呢?”

“他们认为我来这里找你,就为这件事。” 赵翼麟说,“其实见到你之前,只想见你一面。”

“谢谢你。”

任芬老太太紧紧挨着这个身材高大的驼背男人,她的脸靠在他的肩上,这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与一个男人挨得这么紧。秋雨还在屋外淅淅沥沥地下着,屋里只有迷人而安闲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