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块长条石板并排拼成的石桥上,布满了深绿的冷苔。太阳底下,那道清澈透亮的小溪正快活地滑过两层石阶,坠入平静的池塘中。冬去春来,这山洼中的小麦地已挺过严霜厚雪的凌虐,现在正生机勃勃一片油绿,可引人注目的仍是山坡上正在开花的桃树林。大凤站在没有护栏的石桥旁,望着绚烂明媚的桃花一动不动。听娘娘──大凤小凤都这么叫她们的祖母──讲,这片桃树是老祖宗栽种的。当年老祖宗因战乱背井离乡,一路吊着河南人的马尾巴流落此地,这大概是清朝咸丰年间的事。如今这地方仍偏僻闭塞,但再也不是荒无人烟的山洼了。从这儿翻过桃树岗,再绕过一片毛竹林,就到了方圆三十里最热闹的一个去处,丁山桥。其实丁山桥也只有一家小饭店和一家小茶馆,小凤从县城回来后,几乎天天牵着娘娘的手,送她去丁山桥喝茶。认识这个瞎眼老太太的人,都知道她是个精明能干的老寡妇,每每看到她那双从未裹过脚的大脚丫就心怵,怕她走近时踩着自己的脚。
“还在想丁国良?”小凤从村子那边走过来跟姐姐说话。
“不想了。”大凤苦笑道。
“他是个没良心的东西。”
大凤摇摇头,一脸平和表情。她比小凤大十二岁,因此姐妹两个都属蛇。再过半个月,小凤就要出嫁了,她的婆家在县城开诊所,她的未婚夫在上海读大学。这几年小凤一直在县城读中学,如今已过不惯这种平平淡淡无声无息的山村生活。她们的父亲早已过世,而母亲则未老先衰,走起路来颤巍巍的,穿着黑绣鞋的一双小脚,好像随时会绊到石头上将她跌倒。母亲生了小凤后害了一场大病,光躺在床上就躺了两年多。因无力抚养婴儿,母亲忍心将小凤抱给人家了。当时瞎眼奶奶也无可奈何,只恨自己没眼睛了,啥事都插不上手。有一天,大凤把妹妹从那家人家抱回来。这个百日女婴骨瘦如柴,穿了件破棉袄才五斤重。时至今日,村里的老年人还叫她五斤姑娘呢。那时候,大凤像每个做母亲的女人一样,辛苦养育她的妹妹。小凤终于长大了,且越发漂亮了。后来是大伯出钱供她去县城读书,眼下已读到中学毕业。她的姐姐就没这么幸运,除了丁山桥,哪也没去过。姐姐成天带着那个山东人下田干活,那人叫周德福,脸膛黢黑,身强力壮,站在门口像一座又高又大的铁塔似的怕人。父亲在世的时候,他就来家里做长工了,今年已四十出头。
“丁国良狼心狗肺没人性。”小凤仍在说她姐姐的未婚夫。“他带了那个桂林女人回来,还好意思来找你。”
“他来跟我说不要等他了。”大凤解释道。
“他都不要你了,你还替他说话?”妹妹叫起来。
“他一个人在外头当兵也不容易,再说那个女人在他养伤时把他照顾得好。”
“如今只有你还拿他当抗日英雄。”妹妹说,“其实他只晓得逛窑子嫖女人。”
“那个女人很正派。”
“我给你读了她的信,你就心软了?”
“小凤,你还不懂这些事。”
“好了好了,我不说了,你倒霉,你活该。”
姐姐笑了笑,一脸宽容表情。小凤不知道当年日本人从上海打过来的时候,丁国良是跟她匆匆圆了房才逃往湖南的,并讲好回来后补婚礼。两个人分手前信誓旦旦,彼此都说过谁变心谁断手断脚瞎眼睛之类的重话。后来怀了他的孩子,因劳累过度,不小心掉了,保胎没保住。
“嗳姐姐。”小凤突然想起另一件事。“昨晚马二婶跟别人说你和周德福好,给我听见了,我把她骂了一顿。”
“你总是这么任性。”姐姐责备道,“想骂谁就骂谁。”
“谁叫她嚼舌头编胡话呢。”
“我是想跟周德福一起过日子。”大凤说。
“姐你疯啦?”小凤抓住她的手使劲摇她。“你不能这样糟蹋自己!”想到姐姐要跟那个成天穿草鞋、脚背上总是粘了牛粪猪屎的黑脸长工结婚,小凤就不寒而栗。这时候,她才真正明白丁国良伤透了姐姐的心。“那个王八蛋!”她脱口骂道。
“我觉得我跟周德福在一起好。”大凤说。
“他是山东佬!”小凤叫起来。
“他忠厚老实。”
“妈知道这件事吗?”
“知道了。”大凤说。
“她愿意她的大姑娘嫁给一个山东佬?”
“她说要是我跟周德福结婚,她就寻死去。”
“那你就死了这条心吧。”
“不过娘娘不觉得这是个丑事。”
“那是瞎老太老糊涂了。”
“娘娘眼睛是瞎了,可她从没糊涂过。”
“再说大伯也要阻止你,他是有头有脸的乡绅,容不得别人笑话他家出怪事。”
“我找哪个男人与他无关。”大凤不以为然地说,“我没拿过他一个铜板,他管不着我。”
“他会叫人把周德福吊起来打死,然后把你赶出我们蒋家门。”
“你别把他说得这么厉害,他想那样的话,也得听娘娘的。”
小凤这才意识到她姐姐不是那种性情柔顺听天由命的弱女子。她跟她的长工好,多丢人。要是那个该死的丁国良没在外面找女人,姐姐就不会有这个念头。周德福又高又大,嘴里喷出臭烘烘的气味,姐姐怎么看上了他?噢也难怪,这个小山洼里,就没有一个稍许像样的男人。这时小凤想起了自己的未婚夫,他身穿西装,打着领结,皮鞋擦得油光锃亮,而且品性温柔,又有学问,打算明年去美国读博士呢,并说带她一起去。美国,也就是美利坚合众国,小凤读地理书时,背过这个国家的全称。
“别跟周德福结婚。”小凤说到“结婚”二字,身上起鸡皮疙瘩。
“我知道只有跟他过日子,才过得踏实。”大凤说,“他是个老实人。”
“老实个屁!”小凤骂道。“老实人不会勾搭女雇主。”
大凤皱起眉头,明白无法跟妹妹说清楚这件事,就闭口不说了。她心想,这件事也与小凤无关,下个月她就要出嫁了,一过门便到上海去,还说去美国呢,怕是以后难得回来一次。美国在哪里?大凤不知道。
“姐,”小凤对她说,“你别跟他结婚,把他辞了算了。”小凤口气突然变了。“求求你了好姐姐,他们那边若知道你跟你的长工结婚,会怎么说我呢?”
听了这话,大凤顿时愣住了,看着妹妹这张清爽迷人的秀脸茫然失神。她没想到,自己的婚姻问题会影响妹妹的终生幸福。
“他们不可能没想法。”小凤说,“好姐姐,求你了,就求你这一回。”
俗语说,山窝窝里飞出金凤凰,小凤就是这样的金凤凰。如今她剪了短发,露出白净的脖根,眼睛又亮又大,乌黑的眉毛从中间向两边慢慢变细很是好看,那耳边的细长柔软的鬓发随风飘起,更显得青春美丽。她手上套着订婚戒指,身上穿着山里人见了稀奇的学生装,到了结婚那天,她依照本地的规矩,穿了一身水红的旗袍。大凤给她梳好头发,挂好耳环,替她盖好了红盖头。外面响起一阵又一阵的爆竹声,频频催新娘子上轿呢。
“姐你真好。”小凤掀开红盖头的一角,看姐姐的脸。
“你会过上好日子的。”姐姐祝福道。
“我一到上海就给你写信。”
“到了人家家里,可不能太任性。”
“我听你的,好姐姐。”
妹妹上轿时,大凤没跟出去看。她一个人待在自己的房间里沉思默想,怕是为妹妹的婚事忙坏了身体,她好像突然变老了。再说本来就成天在田里劳作,到了养蚕季节更是忙得一刻不停,因此她那张被太阳晒黑了的瘦脸,已布满许多皱纹。此刻她耷拉着眼皮,感觉疲惫不堪,仿佛累垮了。
小凤果然很快给家里写了一封信,可大凤不识字看不懂。不过看着妹妹信上那一行行秀丽的字迹,心里很是高兴。不久小凤又来信了,说她要跟她男人去美国,结果真的去了。由于起程仓促,没回来跟娘家人当面告别。
半年后,大凤突然死了,自己吊死在山坡上那片枝叶繁茂的桃树林中。小凤在遥远的异乡寓所得知此事时,放声嚎啕大哭。她不明白她的姐姐为什么要寻死,因为娘家人没说大凤是在她家的长工周德福被毒蛇咬死,并给他安了葬,才自寻短见的。娘家人也没说大凤肚子里正怀着孩子呢,那孩子无疑是周德福的种。娘家人认为这种事情丢面子,怕小凤婆家笑话,就瞒着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