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道峡谷越走越长,我担心天黑前到不了刘家店了。峡谷两边尽是裂了细缝的陡峭土壁,想看看路也没法爬上去。抬头瞧见崖壁上有一丛细长花茎的山丹丹,那深红色的花叶在暮色中好似一滩浓血,我踏着谷底的细软流沙,一步步地朝峡谷顶头走去。从大黑河拐进这道峡谷,我已走了两个多钟头。
从地图上看,这道峡谷只有两公里长,且笔直通往刘家店,其实它弯弯曲曲,忽宽忽窄,好像永远也走不到头。天色越来越暗,现在我怀疑走错了方向。尤其走到窄得必须侧着身子方可通过的地方,只看见一道微弱的天光。我以为天快黑了,想看到一颗星星,可怎么也看不到,只偶尔听见崖顶上传来鸹鸹鸡叫唤的声音。实际上我走出峡谷时,太阳刚落在大黑河对面的那块土塬的背后,太阳的下缘刚挨上远处的地平线。此刻美丽的新月,在一抹晚霞的上方渐渐显露出来。我站在土坡边缘,默默看着眼前这沟壑纵横的黄土地,感觉太阳就像落入了凝固着的大海中,这海水是金黄色的一片。我爬上土坡,继续往前走。这时我看见一位妇女正蹲在地里拔土豆秧子,并吃惊地瞧着我。离这个妇女不远的一处地埂上,坐着一个七八岁的男孩。那男孩的怀里,正抱着一只汪汪叫了两声的大黄狗。
“这是刘家店吗?” 我走过去问那个妇女。
她摇摇头,脸上仍是惊讶表情,显然她不明白我是怎么从那个峡谷里钻出来的。
“刘家店在哪儿?”我又问。
“圆峁南面。”她站起来,直了直腰。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过去,看到一座孤零零的小土包。我从工具袋里掏出工作地图,仔细研究一番。“这地方是黄荒台?”
那妇女点点头,她脸色苍白,头上别了一朵白色的野菊花,那花儿倒是挺新鲜的。
“你们村长在不在家?”我问她。
“在。”
“他家住哪个窑?”
“就那棵核桃树跟前的那个窑。”
她朝坐落在山湾里的那个小村子指了指,然后转过脸去,用皮肤粗糙的右手理了理被山风吹乱的头发。这时候,我才注意到她有了身孕了。她脚下堆着一堆刚刚拔倒的土豆秧,每棵秧子上都连着一两个杏核般大小的土豆疙瘩。我心想,也许地底下还有大家伙吧。
我对这位正准备歇工的妇女说了声谢谢,就朝村里走去。那个坐在地埂边的男孩领着他的狗,好奇地跟在我后面。他穿着漂亮的小马甲,那马甲的背后,挂着一对丁当作响的小铜铃。我朝他笑了笑,那只大黄狗一声不吭地紧紧跟着他。那男孩瞪大眼睛看着我,似乎对我的巴拿马草帽感兴趣。
这村子稀稀拉拉地住着五六户人家,每家窑洞门口都有几株老态龙钟的矮树,一群黑山羊正慢吞吞从山梁上走下来。我站在那棵没结果实的核桃树跟前,发觉这家人家门口的这块平地,竟铺着墁水窖所用的黄胶泥,显得奢侈而华贵。
这就是村长家。村长正蹲在土炕上喝罐罐茶呢,他拖着鞋皮从窑洞里走出来。这个眯着眼睛看人的瘦老汉,手里正捏着一根旱烟杆。
“你这儿有住的地方吗?”我问他。“我是兰州测量队的。”
“就你一个人?”老汉朝我的工具袋瞥了一眼,我朝他点了点头。“这好解决。”他对我说,“你可以一个人睡一张炕。”
我给村长一棵兰州烟,他喜出望外,双手捧住。那个挂铃铛的男孩正靠在核桃树上,那只大黄狗在舔他的虎头鞋。村长朝男孩喊道:“狗伢,回去跟你娘说,有个兰州人要在你家吃饭。”
见男孩转身跑了,村长拔好鞋跟,把旱烟杆插在脖领上,一面对我说:“就他家有空炕。”又转身对一个红脸蛋女孩说:“告诉你大,我陪兰州人吃饭去。”那女孩刚才一直站在厨房门口,大概是老汉的孙女。
老汉领着我从坡上往下走,下面是一道土墙围成的院落。院子里有一株枝叶稀疏的小杏树,树底下堆了一堆土豆秧子。这时候,那个挂铃铛的男孩正气喘吁吁地催他母亲做饭。他母亲大概刚到家,已经看见我们从坡上走下来。
“狗伢娘。”还没进院子呢,村长便大声嚷起来。“今天又给你带来一个客人,是兰州来的。他饿坏了,都两天没吃东西了。”
那妇女脸色疲惫,朝我点了点头,请我入窑上炕,于是我和村长都脱了鞋,盘腿坐在炕上,炕上挺暖和的。女主人给我们点灯,默默朝案板那边走去,她似乎讨厌村长的油腔滑调。我又给村长递了一棵烟,他仍然双手接过去。这时候,我一面抽着香烟,一面随便看了看土窑内的摆设。窑正中悬挂着一张黄纸,那是辟邪用的神符。炕头上有个被烟火熏黑了的小衣柜,地上有三四只盛粮食的泥瓮,再里面是一架蒙着黑布的缝纫机,旁边有一副木柜挑担。
“她家掌柜的是修锁的?”我问村长。
“是锔碗的。”村长说,“那家伙挣了好多钱,你瞧他连做衣服的机器也敢买,这窑里真是要啥有啥。”
女主人给我们端来两杯茶,又递给我半块锅盔,而另一半正捏在那个男孩手里。那男孩站在门槛上,眼睛仍盯着我的巴拿马草帽,它被我搁在炕头柜上了。女主人对我说:“你先吃点馍,还得待一会才有饭吃呢。”
“你家掌柜的呢?”我问她。
“不在了。”她朝我凄楚一笑,转身走出门去。这时我才明白,她头上的白菊花是为她男人别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问村长。
“她家掌柜的走夜路,从前面那道山崖上摔下去给摔死了。”
“这是今年的事?”
“对,是割麦子的时候出的事。”
“老汉,”我对村长说,“你明知道她死了男人,还叫我住她家?”
“这不碍事。”村长说,“前两天我们乡长也在这炕上睡了一宿,乡长还挺喜欢吃这婆娘做的剺面呢。”
“别糊弄我。”我对村长说,“你给我换个地方,不然我跑上去把你家砸了。”
“嘿嘿……”村长见我绷着脸,心里有些害怕,嘴上仍嘻笑道,“瞧你们兰州人还喜欢说笑话。”
“给我换地方。”我又说了一遍。
“那就住我窑里。”村长说,“跟我睡一个被窝。”
“行。”我一口答应。
“那我们吃了饭再上去。”
那顿晚饭,我们没在这一家吃。虽然女主人已挺着肚子在案板上揉面了,可我仍起身走了,没吃她的剺面;我知道陇东人款待至亲好友时,才做这种手擀面。假如在剺面汤里加两片咸肉,就是这一带最上乘的晚餐了。我不想看到一个怀孕的寡妇一刀一刀剺出细粉丝般的长面条,做给与她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吃;也不想看到那个滑头滑脑的村长在这里津津有味地饱餐一顿。当我坐到村长家的热炕上,端着盛满黄米饭的青花碗时,我问村长有没有猪油,他心疼地点了点头;我喜欢拿猪油拌黄米饭吃。村长的老伴给我递来一碟咸韭菜,我一连吃了两碗呢。老汉见我搁了碗了,递来旱烟杆,我熟练地将烟丝捻成小团,塞进烟锅里,老汉拿来小油灯给我点烟。我猛地吸了一口烟,然后使劲一吹,烟末扑地一声蹦出烟锅,落到土炕外面。炕头的小油灯在一闪一闪地跳动,老汉高兴我抽了他的旱烟,忘了我刚才问他要过猪油使他心疼。
“把门关上。”他冲着站在门口看我们吃饭的红脸蛋女孩说。
关了门屋里就没风了,油灯就不跳了。老汉的小脑袋投在窑壁上,将一张旧年画遮了一半。他朝我笑笑,我朝他笑笑,我们仍盘腿坐在炕上,一面抽烟一面闲聊,老汉给我讲了一段杨六郎镇守三关口的故事。我跟他讲我到过三关口,听了这话他对我更客气了。后来我瞌睡了,要睡觉了,老汉叫他的儿媳妇过来给我们铺床。他对我说:“小伙子,你一个人睡一张炕有啥不好?偏要跟我老汉挤一个被窝。”
我还在抽烟,没搭理他。
老汉又说:“那媳妇喜欢你,我看得出来。”他靠住墙,把脚伸进脏兮兮的被窝里,眨了眨眼睛说:“她是我们乡最漂亮的女人,连乡长也喜欢她。”
“她有多大年纪了?”我扔掉烟头问。
“你猜。”
“三十五。”
“不对。”
“四十。”
“更不对了。”老汉说,“那媳妇今年才二十四岁,她男人比她大二十呢。”
我已经躺入被窝,看不见老汉的脸,可我听得出他对那个已摔死在峡谷里的男人有嫉妒。
“她是刘家店人,跟男人的时候才十七岁。”
“怎么嫁给一个比她大二十岁的锔碗男人了?”
“那男人带她去兰州逛了一趟。”
“你怎么不带她去?”我问。
“嘿嘿……”老汉笑了。“我活了这么大年纪,没去过兰州,就到过庆阳。”
“她男人是怎么带她去的?”
“他原先也没去过。”老汉说,“他就带着媳妇儿,从环县走到兰州。他们给人家锔碗,人家给他们吃住,他们是走着去的。”
“她嫁了个好男人。”
“好个屁。”老汉吹了下烟锅,烟末子从我的头顶飞过去,落在门边上。“这方圆四十里地,谁都知道她男人不是好东西,走到哪嫖到哪,他睡过的女人,谁也数不清。”
“他媳妇不知道?”
“怎么不知道呢?”老汉说,“还没跟他的时候,就知道他是个什么东西了。为这事,她跟娘家人都断了关系,只是她的娘还偷偷跑来看她一回。她嫁了个坏男人,她自己么,也好不到哪儿去。”
“她去了兰州,你没去过,你就心里难受,感觉不舒服。”
“反正不是好女人。”老汉嘟囔着说。
我躺在被窝里很不舒服,因为我发觉有只跳蚤在我的大腿上跳来跳去。我知道它吸饱了我的血才会安静下来,于是闭住眼睛,一动不动。村长以为我睡着了,也脱了衣服钻进来,一丝不挂地躺在我身旁,尽量不碰到我。第二天一早,我就背着工具袋离开了那个小村子。我没在村长家吃早饭,要急着赶路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