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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一封遗书(2)

我说过我曾经非常喜欢这个男孩。有一段时间,我对他的关怀和爱意竟甚于对待他的父亲,即我的哥哥。我教他识字,教他做算术,而且天天跟他一起看动画片。父亲去世后,我能够从悲痛中走出来面对现实,是因为这个小侄儿天真无邪的童心,给了我莫大的安慰。他断奶后一直跟我住一个房间,有时候我们玩得特别开心,常放声大笑,这往往惹得他的母亲──即我的嫂子──妒意横生。后来这男孩渐渐长大了,他的独立精神与日俱增,同时也受到他母亲的影响,渐渐疏远我了。尽管我和他仍住在同一个房间里,可他不愿跟我多说话了甚至像他母亲一样,对我有敌意了。显然这孩子也明白,如果我搬出去住的话,他会有一间自己的房间,而他的大多数同学都是有自己的房间的。因此我感到不安,仿佛不搬出去住是我的错。可我搬到哪去住呢?也许我可以找一下我的老院长──他已经退下来当顾问了──请他为我在新领导面前说几句话,帮我解决住宿问题。可我不知道应该怎么跟他说,何况我不是那种喜欢找人帮忙的人。也许我可以到外面租房子住,我一个人花销不大,付得起租金,那样也自由得多,可我胆小怕事,不敢单身一人住在陌生人的房子里。于是我犹豫不定,不知道究竟应该怎么办。直到有一天,有天晚上──准确地说,那是那天夜里──那个男孩悄悄走近我的床边,把他的手伸到盖在我身上的毛巾毯底下。我被他弄醒了,蓦然坐起,吓出一身冷汗。明亮的月光穿过纱窗射进屋里,他身子僵直地站在床边,也跟我一样,也吓得够呛。镇静后我对他说,上床睡觉吧,以后别这样了。这件事他父母不知道,此后我睡觉就穿着长衣长裤睡,即使大热天也这样,我嫂子见了很是鄙夷,说我是老姑娘得了怪毛病。当时我和你已经开始谈朋友了,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一起生活时,我说我愿意。即使你第一次见到我就这么问我,我也会毫不犹豫地答应你。你现在应该明白了,当时我是急于把自己嫁出去。

我不明白你的前妻为什么不喜欢你。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完美无缺的男人。也许你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聪明,也没有我想象的那样能干,但你身上有大多数男人所缺乏的那种强大的精神力量,也有大多数女人与生惧来的那种灵敏的感情反应。我明白你为我做的每一件事,都表露了你对我的爱心。我感激你,我喜欢你,我爱你。可是,当我意识到我无法在房事上与你同享男欢女爱时,我心情十分沉重。我的冷淡态度使你疑惑不解,也使我自己痛苦不堪。我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可我不能对你说,至少不能当面对你说。你好像无所谓我对你的性冷淡,只把它看成是一种天生的生理疾病,可我自己,却像背着一座大山不堪重负。我对你的爱越深,内心的痛苦便越大。离家出走前的那两天,我已经被我的痛苦压垮了。我沉默无语,不知道该跟你说什么好。你问我为什么,我只是默默地摇头,不能跟你说。走之前我给你留下一张纸条,说我将一个人到外地去,我会给你写信,请不要为我担忧,我是爱你的。

此时此刻,我坐在异乡的简陋客店里,面对信纸,鼓足勇气,跟你讲我的私密隐情。假如你读到这里便认为我以前一直郁郁寡欢,生活凄惨,是一个了无生趣的老姑娘,那你就错了。因为至少在医院工作时我心情平静,甚至时常感觉愉快。由于我工作认真,克守职责,也由于我总是对别人一脸笑容,人缘很好,因此我的领导和我的同事大都对我很客气,甚至喜欢我。你曾多次见过跟我同在图书室的那位搞翻译的茅佩婉老师,你对她印象不错,对不对?茅佩婉老师毕业于北京一所著名医科大学,读得是图书馆专业。她知识渊博,气质高雅且精通业务,至少懂三种外文。我去医院前,她一个人既管图书,又做翻译。也许是医院的翻译工作越来越多了,也许是我父亲的老同学即我们的老院长有心照顾我,所以让我到她那儿去给她当助手。当我完全熟悉了医疗图书的管理工作后,她就只搞翻译,不管图书了。她对我非常好,我刚到医院的那两年,她跟别人一样,曾多次给我介绍男朋友,可是当时我觉得我还小,还不懂事,因此回绝了好几个男孩子的求爱,其中不乏大学生。

我说过我一向缺乏独立精神,以前做什么事都依赖我父亲,认识了茅老师,便不由自主地依赖她,就像一个女孩依恋自己的母亲一样依恋她,有时就觉得她就是我的母亲,死而复生的母亲。她一直关心我,爱护我,尤其得知我的嫂子对我态度恶劣,而我的哥哥也对我越发冷淡,就更宝贝我了。当时我想,也许她自己没有孩子的缘故,因此特别喜欢我。听别人说过她曾结过一次婚,后来夫妻感情不和就分手了。据说那个男人风流倜傥,经常在外面寻花问柳。我想,这种不幸的遭遇使茅老师痛苦,因此她也是沉默寡言,不愿跟别人多说话。不过她看见我总是很高兴,喜欢跟我聊天。有时我就去她家过周末,我们一起去菜场买菜,一起在厨房间做饭,一起聊衣服、护肤霜什么的。当我意识到她需要我的心情,与我需要她的心情完全一样,且一样迫切时,我感到幸福,心里很是得意。如果一个人不仅是另一个人的受惠者,同时也是那人的施惠者,那么这种平等的交换,就会在彼此间产生一种异常真挚且毫无私念的特别感情。日久天长的接触,使我渐渐忽略了我与茅老师在年龄上和学历上的差别。于是我把她看成是我的朋友了,而不是我的老师或长辈。在别人面前,我仍叫她茅老师,只是出于习惯而已,而我们单独在一起时就不这么叫了。茅老师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使我得到莫大的安慰,因此我就不介意我嫂子对我的恶意了,甚至不介意我哥哥对我的冷淡态度,觉得自己很幸福。一个人只要得到一份真挚的情感,心里就会踏实,不再恐惧,没了害怕,甚至觉得别人应该羡慕他。

由于我们都是空闲时间很多,所以常去电影院看电影或去剧院看戏。我讨厌看戏,觉得演员在舞台上过于矫情做作。茅老师却喜欢看戏,总是看着看着就不由自主地流眼泪。我问她是不是演员演得好,她摇摇头。我追问道,那你为什么激动得哭起来?她答道,因为我的想象感动了我。一部戏剧,她对我说,或者一部电影,或者一本小说,只是你面前的一盏灯,或仅是一个方向指示牌;如果你要理解它,并深刻感受它,你就要通过你的想象,才能达到这个目的。于是我对演员不再求全责备了,甚至也像茅老师一样,越发喜欢看戏了。

有天晚上,我们走出剧院时,外面下雪了。她怕我冷,要我先去她屋里加一件衣服,再陪我走回去。她家就在剧院左近,拐个弯就到了。我对着她卧室里的穿衣镜,套上她的皮衣分,觉得很暖和。

“我不想回家。”我对她说。

“你家里人要着急的。”她对着镜子里的我对我说。她的眼睛不大,下巴也很小,也不是漂亮女人,甚至连好看都谈不上,可她的身上却有某种持久不衰的魅力深深吸引我,使心醉神迷呢。

“我哥哥不在家。”我对她说,“我嫂子巴不得我天天待在外面不回去,出车祸给汽车撞死了,也不会可怜我。”

“你不该把她想得那么坏。”

“我在你这儿住一晚上好吗?”我对她说,“我很想跟你睡在一张床上,跟你说话说一夜。”

也许茅老师瞧我可怜,也许她自己也有跟我同样的愿望,也许只因为外面的雪越下越大了,时间也很晚了,因此她同意我在她那儿留宿。我们睡在一起,熄了灯一起说话。我们一直说话,直到说累了才闭上眼睛睡觉。第二天早上,天不亮她就起床做早餐,她喜欢在切片面包上涂红红的苹果酱,再冲一杯荷兰奶粉,我也喜欢吃苹果酱喝奶粉。一起吃早餐,一起去上班,这时我觉得既快乐又幸福。想到夜里我搂住她的身子睡觉,她也同样搂住我,心里就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愉悦感觉,好像一个喜欢撒娇的女孩,睡在母亲的怀里温暖而惬意。

我嫂子确实不在乎我夜里回不回家,我也知道她不在乎。以前有一次我应领导的要求去门诊部加夜班,第二天见了她跟她说,当时已经下班了,没法打电话跟嫂子讲一声,她吊着脸对我说,你回不回来关我屁事啊?她的这句话使我哭了整整一个上午。这一次,她只白了我一眼,没说一句话。我哥哥知道我经常夜不归宿后,只漫不经心地问了一句,是不是在医院加班啊?此后我越发喜欢住到茅老师家去,尤其是第二年的那个夏天,几乎天天住在她家里。

你现在应该明白那是怎么回事了吧?我承认我是一个女同性恋者,而且我以前也从未为此感到不安。我爱我的茅老师,就像一个热恋中的女孩爱她的男朋友那样爱她。在她家里,我总是叫她小妈妈。如果我晚上不去她那儿,一定要跟她吻别后,才打开图书室的门走出去。我们总是那样,彼此靠在门边,窗帘都拉好了,我吻了她,她也吻了我。在我眼里她始终是一个有克制力的情人。她不让我天天在她那儿留宿,总是在我非常激动的时候,说一些别的话题,引开我的注意力。甚至老劝我谈朋友──谈男朋友──结婚,别像她那样一直做单身女人。不过我从她那双表情复杂的眼睛里,看出她对我的依恋也十分强烈。

我认识你,跟你谈朋友,跟你结婚,不是由于我听从了她对我的劝告,而是我不得不离开我自己的家。我得离开我的嫂子,离开我的哥哥,也离开那个已经发育的小侄子。使我哭笑不得的是,待我离开他们后,他们反而对我客气起来了,过年过节都要请我和你一起去他们家吃饭。所以,你认为我的哥哥嫂嫂对我还可以,也许确实还可以。如果我早一些嫁人,早一些离开我的家,不占用我住的那个房间,我和他们的关系不会那么糟,你说对不对?

茅老师是支持我跟你谈朋友的,然而她内心很痛苦。除了我,谁也不知道她已痛苦到什么程度,甚至没人知道她有痛苦。十多年前,她与她的丈夫离婚时,她内心平静,知道她在房事上无法满足他,因为她天生就不喜欢和男人做那种事情。她说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那样,说这话时一脸无奈的样子。不过她喜欢我,喜欢跟我在一起,我们不但幸福,也很快乐。当她意识到我们不得不分手时,她对我的爱使她克制了自己的欲望。她要我尽量疏远她,并要我真心爱你──你是知道的,我与你彼此了解后,我确实喜欢你了,也确实爱你了──可是我和她仍在图书室工作,彼此天天见面。看到她茫然失神时,我不禁潸然泪下。我朝她走过去,走到她的办公桌跟前。我弯下腰,低头吻她,可她推开我,苦笑着对我说,我没事。她不让我晚上到她家去了,我们同处了十年之久,不得不结束这段与众不同的恋情。我们的爱使我们幸福,使我们快乐,也使我们痛苦,使我们痛不欲生。我心里内疚,觉得对不起她。我曾对她说起过我搬到她那儿去住,就一直住在一起,她摇摇头,不同意。尽管她并不胆怯,也有意志力,可她仍不敢公然表示自己是一名女同性恋者。她要我跟你结婚,说你这个人厚道,并要我把我和她之间的那段生活,原原本本地告诉你。我说不,她说你应该这么做,否则你们的夫妻感情不会好。她认为你会原谅我,因为她对你印象好。不,我不能对你讲这件事,我有保护隐私的权利。因为即使与一位异性朋友有过长久的恋爱关系,我也不是非要跟我的丈夫说清楚不可,你说对不对?

老实讲,我内心有罪恶感,不过这在我们结婚前是不存在的。以前我一直觉得我和我尊敬的我喜爱的一位同性朋友在一起很正常,就像别人跟异性朋友在一起一样正常。尽管我和我的茅老师总是小心谨慎地瞒着别人,但那是出于保护我们的个人隐私而已,不是因为有罪恶感。我们没有影响别人的生活,也没有破坏正常的社会秩序,因此我们没有罪。可我和你结婚后,我们一起躺在床上做爱时,我才觉得对不起你,因为无法在这方面引起我对你的兴趣使你十分沮丧。尽管你说不要紧,可我知道你是个性欲很强且压抑了多年的男人。我从心底里想配合你,可是一接触到你那粗糙的皮肤和你那僵硬的骨骼时,就会想起茅老师。我无法跟你叙述我和她怎样做爱及怎样激动的情形,即便并非面对你,也无法在纸上写出来。茅老师要我跟你说,她说你不说的话,你将永远不得安宁。可我认为,若坦白地跟你说出来,我会永远失去你。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既不能回到茅老师身旁像原来那样──老实说,如今我已没了那种欲望了──也不能平平静静且无忧无虑地跟你生活在一起。我觉得我在你面前有罪恶感,几乎每时每刻都想对你做忏悔,可我缺乏揭露真相的勇气,因为这不是像打碎一只花瓶那样的小事情。我认为,即便是最厚道最善解人意的男人,也不会原谅他的妻子有过那种经历。以前我觉得我嫂子对我的恶劣态度使我痛苦不堪,可那种痛苦,跟我现在的痛苦比,简直算不上痛苦。虽然我曾喜欢过我嫂子,可我并不爱她,至少不像爱一个亲人那样爱她,因此她只是令我气愤一时。然而我爱你,深深地爱你。我爱你越深,我的痛苦就越强烈。后来我明白只有选择死,才能摆脱这种痛苦时,我的心情才平静下来。我知道在别人看来,我没有权利也没有理由结束自己的生命,可是我不这么做的话,日复一日,你也将跟我一样沉默,一样痛苦不堪。我不能让这种情况发展下去,不能让你看到我成天愁眉苦脸而痛心。我爱你,但不得不离开你,而且是永远永远地离开你。我珍视我的生命,热爱我的生命,可我更珍视你对我的感情,更热爱你这个使我恋恋不舍的男人。再见了,我的丈夫;再见了,我的爱。我已下定决心,不再犹豫。请理解我,并原谅我。别了,我的丈夫;别了,我的爱。我与你郑重道别后,也将与我的生命郑重道别。

第二天上午,一位衣着简朴的女人在充满阳光的小镇上,把封好的一封信投进邮电所门口的一只刚漆了绿漆的邮箱里,然后朝铁路边走去。她沿着乌亮的钢轨朝前走,走入一道山谷中。铁路两旁是枝叶嫩绿的毛竹林,竹梢在山风中起伏翻滚,滚出一道道迷人的绿浪。山坡上开着野花,泄水沟的石缝里也冒出了野草的新芽,这个女人在春天的阳光下,朝山谷深处走去。一列色彩鲜艳的封闭式客车呼啸而过,她停住脚步,默默看着它驶入山谷。她在等一列货车,可是等了好久也等不来。她用手理了理被山风吹乱了的头发,这个动作似乎打断了她的沉思,使她突然注意起山谷里的迷人景色来。当一列长长的货车朝她冲过来时,她仍注视着那片绿浪翻滚的毛竹林。货车驶过后,她继续往前走,没料想这道山谷特别短。当她走出山谷时,呈现在她眼前的是一片辽阔的田野。她看到了远处的麦地和树林,也看到了农舍和道路,心情尤为激动,有豁然开朗的感觉。这时她继续往前走,走向前面一个不起眼的小车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