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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一封遗书(1)

我正独自一人待在这家简陋客店里给你写信。拴好了紧挨着楼梯口的房门,用一张从没油漆过但已破损得折了一条腿的长凳顶住它,这才默默坐在床边,铺开一沓信纸。其实没必要这么谨慎,因为尽管楼上只住着我一个人──一个外地女人──可现在我不怕任何损害我的名誉,乃至危及我的生命的飞灾横祸。月光穿过没挂布帘的临街小窗,投射在两头翘起来的木头地板上。白炽灯吊得很高,所以落在信纸上的光线很弱。不过我没必要考虑在这种光线下写信,是否会严重损害我的眼睛。铺信纸的这张松木桌子,原本是靠在小窗那边的,我把它移过来,移到白炽灯底下。尽管光线仍旧很暗,可我能看清笔尖在信纸上写出的一行行字迹。你曾对我说过我的字好看,希望你看到这封长信时,仍有这种感觉。

我知道你爱我,也知道我爱你,可我明白你我间的感情时,却痛苦万分。你认为我嫌你比我大并离过婚,也讨厌你在我们度蜜月的那段日子里与我频繁做爱使我受不了,其实不对,因为你有权利那样要求我,因为我是你的妻子。实际上我也想尽心尽力配合你,只是力不从心做不到。我明白你发觉我无动于衷地躺在你身旁时困惑不解,每一次都好像是在强奸我,而不是与我情投意合地做爱。我也明白你后来只是在忍不住时才碰一下我。因此你的心情,与我同样不安且同样沉重。我有责任消除横亘在我们之间的感情阴影,但我没能力这么做。对你来说,这种阴影似乎突如其来,我却早已料到它将出现在我们的新婚之夜,并将始终伴随我们,只要我们在一起。假如我认为你是我不得不选择的一个男人,再假如,你对我不是那么真心那么温存那么无微不至地体贴,也许我不会这么痛苦。我知道我能够做一个任劳任怨的妻子,我的人生经历和个人性格,足以保证我做到这一点,但是很遗憾,你不是我希望的那种反应迟钝、并且性情粗暴的男人,尽管你表面上看来是那种样子。自从与你第一次见面起,我就一直设法拒绝你,可你始终对我彬彬有礼,对我关怀备至。在我眼里,你人品高尚,气质浑厚,即使看到你身上许多明显的缺点时,也没有丝毫反感,也没有理由不喜欢你。我知道我是个无人问津的老姑娘,早在十年前,就自认为我不会跟哪个男人结婚,因为我没有这种需要。我对你说过,你是第一个走进我的个人生活、并将直接改变我的生活的男人,但你不知道我与你谈朋友恰恰出于无奈,迫不得已。我希望你像一个满身污黑且粗鲁不堪的煤矿工人一样不在乎我心里想什么,可是你很敏感,甚至比我这个胆小如鼠的女人都敏感。你使我羞愧难当,因此我觉得只有离开你,才能摆脱压在我心底的如铅块般沉重的痛苦。这也出于无奈。今天晚上,我一个人坐在与你远隔千山万水的异乡客店里给你写信。我觉得只有这样,才能从容不迫地对你讲述我以前的感情生活和我的私密隐情,以及我对你的爱。

以前我很少谈及自己的事情,不习惯在男人面前倾述怨屈,即使对自己的丈夫。每当我躺在你身旁时,对你总是问这问那,不谈我自己。尽管我是个十分懦弱的女人,可在这方面却表现出异常坚定的克制精神。其实这么说不对,如果你不尊重我的敏感──显然你认为一个三十出头的未婚女人肯定很敏感,对,肯定敏感──也会像我问你那样,对我问这问那,我会对你当面诉说我的过去。不过我明白,只要我打开我的心闸,我那无穷无尽的如滚滚洪水般的回忆,将立刻淹没我自己,同时也淹没你。尽管我看出你是个意志坚强的男人,可我无法想象你得知我的全部经历后,仍容忍我这样的女人。

我母亲去世的时候我不足三岁,因此我对她的印象完全来自于那几张我珍藏了许多年的旧照片。那些照片是藏在我的皮箱的箱底里,从没当着你的面拿出来。我时常想到我的母亲,深深怀念她。这不仅因为我的面孔和我的体型──我知道我不漂亮──与她一模一样,而且我的血管里一直流淌着她的血液,尽管她早已失去生命。我是在一个没有母亲的家庭中度过了自己的童年时光。虽然我有时希望我的母亲死而复生,能像其他做母亲的女人那样关怀、呵护甚至溺爱自己的女儿,可我有这种想法,仿佛只因为她没有得到那样的权利和幸福而深感遗憾,不是为我自己。我父亲是个老实巴交但非常聪明的知识分子。他在他所从事的专业领域中出类拔萃。由于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一项又一项国家级的科研任务,最终被破格提拔为他所在的那家部属研究所的所长。作为一个已失去妻子的男人,他对他的孩子──即我和我的哥哥──十分疼爱。他总是尽量从繁重不堪的工作中挤出时间和我们在一起。那时候,我和我哥哥也很要好。因此,我在一个没有母亲的家庭中生活了十多年,也从未有过一丝一毫的痛苦。我小时候就是一个十分内向的女孩,但这不是由于我没有母亲得不到母爱才沉默寡言。其实我父亲就是一个不爱多说话的人,因此我的性格成长不可能不受到来自于他的种种影响。我爱我父亲,并敬重他,甚至崇拜他,但更多的是依赖他。如果他去外地出差或开会,我总是坐卧不安。我明白他希望我能考上大学,最好能像他一样读名牌大学,他知道我读书勤奋,功课一直很好。我骄傲的是,至少在他生前没使他失望。他觉得我哥哥由于下乡插队荒费了学业很是可惜,因此对我上大学的期望就非常强烈。尽管他从不对我说出他的这个想法,可我从他辅导我功课时的复杂表情,能看出这一点。在学习方面,他对我非常严厉,他要求我能够像他一样举一反三地解数学题,而且他总能拿出许多超出课本要求的试题给我做,使我动足脑筋仍束手无策。当时我投入高考的紧张程度,就像打一场关乎生死存亡的重大战役,而我父亲正是这场战役的最高指挥官。他从容不迫,料事如神,而我则不加思索地听命于他。我和他都知道我能考上大学,并能考上名牌大学,只是不清楚最终考上哪一所名牌大学。我的中学同学大都羡慕甚至嫉妒我功课好,而我明白他们应该羡慕并嫉妒的是,我有一个绝顶聪明的好爸爸。如果考大学那年我父亲没去德国开会,如果他去了飞机没失事,那么我的命运将是另一种样子。得知父亲不幸遇难我悲痛欲绝,哥哥再三劝导我,要我振作起来迎接高考,可是我神志恍惚心力衰竭,感觉我的生命的一部分,已经离我远去,追随我父亲去了,因此我的高考复习突然中断。那时候,不要说我没了考大学的信心,就是连活下去的信心也没了。尽管那一年我仍参加了一年一度的全国统考,可我在考场上无法集中精力做题目,没考完就知道要落榜。不过这时我也不在乎能不能上大学了,失去父亲的打击使我一蹶不振,如行尸走肉一样麻木,就像无根的浮萍随风漂流。当时我父亲的一位中学同学得知我的情况后,问我愿不愿意去医院工作。他是我父亲的知心朋友,在一家大医院里当院长。我点点头,同意了,于是就去了那家医院,在图书室里管图书。我哥哥要我再复习再考一次,我也知道院长安排我待在清闲的图书室里管图书也是这个意思,可我心灰意懒,没勇气再看数理化了。当时我成天坐在那间放满了书架的大房子里,我喜欢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天长日久,我心中的悲痛渐渐淡薄了。我本来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女孩,也愿意像普通人那样平平静静地生活。若说我以前曾一度有过上大学的渴望,也只是受了我父亲的影响。因此我对没能考上大学并不痛心,甚至连遗憾都没有。因为我认为,如果说考大学是为了成名成家出人头地,我没有那样的野心;如果是为了找一个好单位,并找到一份好工作,那么我的单位和我的工作已是够好的了,没必要多此一举。其实我错了,若真的再复习再考一次,并考上了大学,那么我的命运也将是另一种样子。当我真正意识到这一点时,已经晚了,后悔莫及。

除我父亲外,严重影响我个人生活的另一个人是我的嫂子。你见过她,并客客气气地跟她说过话。你从没对我讲起过你对她的印象,可我明白你心里是怎么看她的。她是一个俗气且势利的女人,对不对?她自私自利,见钱眼开,只要对自己有利,什么话都说得出来,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可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我小时候就认识她,因为我们家和她家曾经是隔壁邻居,她和我哥哥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他俩曾一起下乡一起回城,怕是青梅竹马的缘故,彼此感情深厚,一回城就结婚了。我父亲在世时,我嫂子对我很好。一方面我父亲和我都非常喜欢她的孩子,并尽力帮她带孩子──那是一个讨人喜欢的男孩,至少上学之前是很可爱的──另一方面,我父亲道德感强,我和我哥哥都非常尊重他,因此我嫂子在我父亲面前总是唯唯诺诺,并百般讨好他;也许有点怕他,不敢随心所欲。可能她原本是善良的,只是后来变了,变得让人不敢相信她原先是个讲道理的女人。那时候,她和我哥哥都在工厂做工,劳动强度大但收入很低。所以她看到我轻而易举地得到了一个好职业时,对我的嫉妒就越发强烈了。这种嫉妒使她失去了心理上的平衡,于是怎么看我都看不顺眼,并时常不无恶意地讥讽我。那时候,她的孩子已经长大,不再需要我像以前那样帮她做这做那,反而觉得我待在家里碍她的事。她希望我早点谈朋友,早点结婚,早点嫁出去,否则去医院住单身宿舍,别住在家里了。我哥哥最初察觉到她对我不好时十分恼火,为这事他们夫妻两个曾吵过一架。但我哥哥和我父亲一样,也是个惯于息事宁人的老实人,因此他除了深感不安外,也无可奈何。他反对我住单身宿舍去,他对他的妻子说,这套房子是爸爸单位上分来的,我们不能赶走妹妹独占它。其实我自己也想搬出去住,只因当时单身宿舍紧张,医院无法安排我,这才不得不继续跟我哥哥嫂嫂住在一起。

人生是身不由己的,尽管总是我掏钱付电费付水费付卫生费,可我嫂子仍讨厌我。她提出要跟我分灶吃饭,我哥哥吊着脸无话可说。原本是一个和和睦睦亲亲热热的家庭,不料彼此变成了陌生人。最使我伤心的是,后来我哥哥对我也渐渐冷淡了。他在他妻子的逼迫下停薪留职,为一家私营商店跑销售卖皮鞋。他原本是一个怯于交际的男人,起初仿佛大难当头,一脸义无反顾的悲壮表情,可渐渐地熟悉了这个工作,卖皮鞋卖得得心应手了,他的观念和性格就变了。后来他自己开了一家皮鞋店,自己当老板了,成了有钱人。外表上看,他仍是文质彬彬温文尔雅,实际上已变得胆大妄为,唯利是图。我说他是奸商时,我的心情是沉重的。他对我的冷淡,倒不是想把我赶出家门,而是他成天待在外面没有精力也没有心思过问我。我相信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是彼此联系彼此关怀的结果,并非只与血缘有关。专注于做生意的商人,他们很难有闲心关心不能使他得利的人,那怕是他的亲人。我哥哥只希望我别在我嫂子面前惹事生非,可即便我回家后一句话都不说,我嫂子也每日指桑骂槐大发脾气。不过我真正下决心与你谈朋友与你结婚,倒不是害怕她,而是害怕她的儿子,那个十三四岁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