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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章 在西宁宾馆里讲故事

在江浙人的心目中,西宁永远是一座寂寞荒凉的边远城市。其实不然,若从西宁向西,绕过青海湖,翻越阿尔金山,再横穿塔克拉玛干沙漠,茫茫数千里,直至帕米尔的塔什库尔干,就数西宁最繁华且最热闹了。

这回我从江浙那边远道而来,再次住进西宁宾馆,应感谢我的兰州朋友沈洪的盛情邀请。两个月前,他看了我给他寄去的小说稿,立刻为我悲哀起来。他在回信中用那种体谅人的口气写道:“也难怪,你不可能在平淡琐屑的城市生活中写出好东西。”接着他建议我,“是不是出来跑一趟?我陪你从西宁去塔什库尔干。当你面对浩瀚无垠的沙漠,气势磅礴的冰山,才能真正明白你该写什么,或不该写什么。”

看完信我淡然一笑。尽管我对这个非同凡响的旅游计划非常欣赏,但我既没有时间,也没有旅费出远门。可沈洪不是那种嘴上说说就算了的人,后来他接连给我写了两封信,并汇来一笔盘缠催我启程。当我看到汇款单上写着那个大数目时,惊讶得目瞪口呆。

外表看,他还是老样子,个头不高,肤色稍黑,仍穿着雪白雪白的白衬衫,系着暗蓝的领带。他的眉骨很高,眼睛似乎深深地陷在眼眶里头。他仍留着那道精心修饰过的小胡子,这使他那张棱角分明的脸廓,显得粗犷壮野。他比我大两三岁,该四十出头了。可我们分手十年后,他至今仍单身一人。也许他辞职后,因做玉石生意,长年累月地跑青海,跑西藏,还跑到新疆去,到处找采玉场,终于耽搁了他的婚事。这两天我在西宁图书馆查资料,他便一个人到街上买些旅行用品。如今他唯一使我感到惊讶的是,他花钱像扔纸片一样随便。

我们坐在西宁宾馆的小餐厅里,旁边那张桌子坐着两个美国人,他们在默默地吃西餐,像一对比目鱼一样无声无息。我头一次踏进这间豪华餐厅时有陌生感,但吃了几顿饭,也就熟悉了这里的环境,就有了宾至如归的感觉。我知道沈洪是那种真心待人的朋友,因此享用着他招待我的丰盛菜肴时,无丝毫不安之感。

“你让我吃的这顿晚餐,已经花掉了我一个月的薪金。”我想提醒他不必花费太大,吃东西我向来很随便,两个煮鸡蛋也能凑合一顿。

“抱歉我没那么想过。”他一面说,一面将一粒味道鲜美的雪蛤放进小胡子底下的嘴巴里。

“我这是第二次住西宁宾馆了。”我换了个话头说。

他用餐巾纸擦了擦嘴,然后点烟抽。

“那时候我还在跑销售,来西宁推销仪器。”我是喝一点点啤酒就脸红,跟沈洪这样的老朋友喝酒,总觉得喝少了不够意思。“那回很糟,只卖掉两三台小仪器。是个四川人跟我订的合同,他姓张,叫张仁生,他帮了我的忙,否则我空手回去就丢人了。”

沈洪悠闲得靠在高背椅上听我说话,嘴里不时吐出一个个白烟圈。

“后来有一次,我到成都开会,特地去他家拜访他。我找见他时,你猜他怎样了?”

沈洪微笑一下,他不是那种喜欢猜谜的人。

“他疯了。”我说,“管我叫大哥,要我领他回山西,看我妹妹去。他把我当成他老婆的哥哥了。若不是他女儿把他拉到房间里去,他会当着我的面大哭一场。”

“他老婆死了?”沈洪问。

“是的。”我点点头。“他认为他老婆是他害死的。他老婆是个一辈子吃苦受累的乡下女人,非但把两个孩子拉扯大,还尽心照顾公公婆婆,直到二老都寿终正寝。张仁生给老婆孩子申请城市户口,坚持十五年之久才如愿以偿,一家老小终于在成都团聚了。她老婆在单位上的幼儿园里看孩子,女儿也有了工作,到纺织厂纺纱去,儿子还在读高中。虽说这家人家的小日子过得平平淡淡,但跟过去比,也算幸福了。可是,只隔了半年多,这种幸福生活就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意外事件给毁掉了。

“那天早上,他老婆肚子疼,当时他给了老婆两片止痛片就去上班了。中午吃饭时,疼得更厉害了,于是送她去医院。到了医院里,他老老实实地排队挂号,又老老实实地排队候诊,接着是验血验大便,再耐心等候化验报告。当那两份报告单落到医生手里时,医生马上开了一张住院单,要病人入住院部做手术。住院部要交一千块押金,张仁生立刻骑车回家取存折,再拿着存折去银行,不料银行关门了。回到医院,他垂头丧气地跟老婆说,没拿上钱。他老婆说,那就明天再来吧。虽然看到她脸色煞白,额角冒出冷汗,但不好意思问同事借钱;他是个怕羞怕开口的老工程师,一生中没借过别人一分钱,也怕人家没那么多现金。那天夜里,他老婆死了,是胃出血疼死的。这个女人一向意志坚强,能忍受各种痛苦,结果她这种非凡的意志力,竟使她无视危险,直至活活疼死。”

听了这个故事,沈洪茫然失神,顿时脸色阴沉。原以为他对别人的悲惨遭遇总是漠不关心,而我在这间舒适宁静的小餐厅里讲这件事,也只是随意说说而已,就像此刻我把筷子伸进某个菜盘子里一样随便。当我看到沈洪的痛苦表情时,这才明白不该拿别人的不幸当闲聊的话题来瞎扯。

沈洪不吭声了,后来他装出没事的样子,也说了几句话。我知道他以前不高兴时,会几天几夜地躺在床上,不跟别人说一句话,因此我也沉默起来,不啰嗦了。吃了晚餐,我一个人洗了热水澡,然后开了台灯,一面查看地图,一面整理笔记。尽管我没回头看一眼沈洪,也晓得他正仰脸躺在床上,凝视着天花板在发呆。到夜里十二点钟,我劝他洗澡睡觉,他点点头,步履沉重地走进洗手间。我躺到床上,顺手拿起枕边一本克里斯蒂的侦探书看几页。我暗自想,一个性情古怪的人,大都在少年时期碰到过某一桩他无法接受的事情,恐怕沈洪也是这样。记得有一回沈洪喝醉酒时跟我说起过一件事。这件事一直埋藏在沈洪的心底里;一想起它就会不高兴,或者不高兴的时候就想会起它。十五岁那年,他亲眼看见他认识的一个人从高楼上跳下来给摔死了。不过他没跟我讲那人为什么自杀,也没讲那人跟他是什么关系。当时我从他那双忧郁的眼睛里,看出这件事就像恶魔的影子一样缠着他。他无忧无虑时,倒是个性情开朗豪爽大方的人。后来我推算过,他十五岁的时候,正是文化大革命武斗最凶的那一年。我想象着当时的可怕情形,一个心灵脆弱的男孩正在马路上低着脑袋往前走,突然有一样东西从空中坠落,他听见一记沉闷的响声后,抬头看到一个男人──也许是个女人──摔死在人行道边,那人的白脑浆飞溅在绿颜的邮筒上,七窍流血,眼睛茫茫然看着天。我猜想那个跳楼自杀的人也许是沈洪的老师,或者他家的邻居,甚至可能就是他的亲人;记得他从未跟我谈起过他父母的事。

沈洪洗完澡过来了,脸色好看多了。他朝我笑笑,无奈地摇摇头。他是向我表示歉意,也想找个轻松话题聊一聊,于是走过来问我:“看什么书呢?”

“《罗杰·亚克洛伊命案》,克里斯蒂的。”我答道。

“你把书拿倒了。”他提醒我。

这时候,我突然一反常态,直截了当地问他:“嗳沈洪,吃饭时你为什么不开心了?”我心想,既然他轻松问我看什么书,那么他的忧郁心情也该消退了。也许近十年经历了风风雨雨的下海生涯,他已经能够很快地从恶劣心境中迅速恢复正常。他在羊毛地毯上来回踱步,若以前这么问他,这家伙会指着房门对我说“出去,你给我滚出去”,然后至少三天不理我。因此我觉得变了,变得能忍受以前不能忍受的许多事情。

“我结过一次婚,那是在我下乡的时候。”他看着我的脸对我说,“在兰州没有一个人知道这件事,包括我父母。”

听了这话,我惊愕得张口结舌。我曾自诩是沈洪的知心朋友,知道他有一位关系密切的女友,他们至今仍未结婚。这一次,那位相貌平平但性情温和的女人,还特地去火车站送我们上车。我发觉她看沈洪的眼睛,始终透露一往情深的爱意。也许她经常这样送沈洪出远门习以为常了,因此从她的脸上看不出替我们担忧的表情。她比沈洪小两岁,我认识沈洪前,即十五年前,就跟沈洪处朋友了。所以我心里想,沈洪是因为某种原因离不了婚,无法跟这位女友办喜结良缘。

沈洪见我不说话了,脸上又露出他看到别人受惠于他时的那种微笑表情。他的面孔棱角分明,线条太过僵硬,因此他真心微笑时,也好像是在嘲笑人。

“我的妻子也是那样死的。”他语气平和,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也是胃出血?”

“是生小孩。”

“碰到难产了?”

“是的,胎儿横位,当地又没有一个像样点的医生。”

“为什么不回兰州生小孩?”

“当时我父母在‘五七干校’管不上我们,再说我也不要他们管。不知为什么,那时候我是恨他们的。其实他们去‘五七干校’是迫不得已,不是他们自己要去。”

“你不该老想着那些事情。”我对他说,“不能老是生活在过去的阴影里。”

“那件事本来是可以避免的。”

“不要这么想,也不要这么说。”

“公社卫生院的那个乡村女医生,要我赶紧找拖拉机送产妇去县医院。那是深更半夜,我不好意思去敲人家的门,就心存侥幸,希望那个女医生能把孩子接下来。等我在外面转了一圈后,又回到那个简陋的产房里,女医生朝我叫起来:‘你是不是猪?’没跟助手打招呼,就一个人冲出产房,叫来拖拉机手,让我们把产妇抬到拖拉机上。那是一部轮式东方红拖拉机,一路剧烈颠簸,顺着山道往平川开。快天亮了,我们终于看见了县城那边的白杨树了,我心里突然轻松起来,心想只要进了县医院,就化险为夷了。‘她怎么样?’我胆怯地问女医生,她一直摸着我妻子的脉搏。‘死了半个钟头了,’她对我说。假如她叫我去喊拖拉机时我去喊来了,我妻子就不会死。”

“这件事你没跟别人讲过?”见他点了点头,我又问了一句,“张素芳也不知道?”

“不知道。”

“如果十年前你就跟别人说一说这件事,就不会背包袱一样背到今天。”

他再次沉默不语。

“嗳沈洪,”这时我问他,“跟你说件事好不好?”

“什么事?”

“咱不去塔什库尔干了。”

“那去哪儿呢?”

“回兰州去。”

沈洪迷惑不解地看着我。

“你跟张素芳把你俩的事给办了,我做你们的证婚人。”

沈洪愣住了,脸色发黑,可我仍满不在乎地说:“我跟你们一起去买家具。我下乡时,跟一个木匠学了几天木工活,这方面懂一点。”

沈洪仍不吭声,我看到烟头快烫着他的手指了。

“人家等你等了十六年。”我的嗓门渐渐高起来。“你这样不吭不哈不明不白地拖着她,拖到猴年马月去?是不是也要我骂你一声‘你是不是猪’?”

“去格尔木的票都买好了。”沈洪犹豫道。

“那就退掉它,退不掉就算了。你这种财大气粗的家伙,还在乎两张车票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