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当时周梅珊回一下头,就会看到后面有手电筒游走。这座山虽然很高,但没有悬崖峭壁,要把自己摔死有一定难度。只有上吊才行,走到半山腰,把绳子挂在树杈上,打一个结实绳圈,踩住两块石头,把脖子伸进去,然后腿一蹬,把石头踢开,虽然这比跳崖麻烦,也有损美丽容貌,但此举万无一失,不会死不了。
可奇怪的是,上山后不久她便往左拐,沿小路往山谷方向走。山谷里有流水声音,有清泉停潴的水坑,但那些水坑都很浅,最深处也不到一米,淹不死人。你走路不及她快,山谷中杂树很多,有时候就看不到她的手电光,结果把她跟丢了。于是你心里想,她来这里只是独自散散心,或者跟某个人在这里约会,你这样跟踪她是你自己吃错药搭错筋心里有毛病。那天晚上有月亮的,但月亮不是很亮,又不时给云朵遮住。你沿山涧溯流而上,走到一块巨石跟前,才恍然明白周梅珊为何来到这里。
你知道这块巨石像一面照壁遮住一个洞,当地老乡把这个洞叫大眼泉。这山谷中的汩汩流水,大半是从这个洞子里流出来的。这个洞有多深,其支洞有多少个,老乡也不清楚。据说有一年干旱溪水断流,老乡打着火把往里走寻找水源,结果从早上走到晚上没走到头。你和七八个年轻教师进去过一次,大概在里面走了一个半小时还可以往里走,所以知道老乡所言并非虚妄。记得那次入洞也有周梅珊,她在洞子里叫喊、唱歌、拿手电筒照蝙蝠乐不可支。
这个洞的奇特,是日后你去过的桂林芦笛岩没法比的。你们沿着一道高于水面两米的壁槽爬进去,那壁槽有二十余米长,其宽度恰好跟身宽相近爬得过去。再往里走有一道石梁,它的两边都是深潭,过了石梁就没路了。前面的陡壁有十余米高,那上面有一列半个脚面大小的凹坑,应是前人拿铁器凿出来的。有年轻教师嘴里咬着手电筒爬了上去,上面有个不大的洞口,但洞子不深,爬进去只五六米就到头了。就在山穷水尽疑无路时,周梅珊叫起来,她拿手电筒照着右边水潭的对面,叫大家看那儿有一个露出水面的半圆形洞口。当即有年轻教师脱了外衣跳入潭水游过去,那洞口的那一边,那个年轻人兴奋地叫起来:豁然开朗!后来大家都下水钻过那个洞口继续往里面走,周梅珊不会游水,是给两个年轻教师托住她的身体把她带过去的。
显然周梅珊深更半夜来这里是要投水自尽。她知道洞里面有两个深潭,又知道自己不会水,从石梁上跳下去准如愿以偿。于是你赶紧往洞子里头走,迅速爬过峭壁上那道又长又窄的石头槽。你将手电筒照石梁时,看到几件衣服被折叠好搁在石梁中间。走近后你看出这是周梅珊的衣服,她的汗衫、长裤、小背心、小底裤,全是小心折叠过的。你还看到衣服旁边,有一双她的浅绿色塑料凉鞋。这时你赶紧脱了外衣,纵身跳入鞋尖方向的那个深潭。当年你至少可以下潜二十五米,但你用力屏气快屏不住时,没摸到潭底。第二次下潜,你定了定神,吸足了气,争取下潜三十五米,可你尽了最大的努力,仍没潜到底。于是你怀着侥幸心理,从石梁底下游过去,游到里面一个潭里,希望这边不会深,希望周梅珊跳的是这边的潭。果然里面这个潭你能摸到底,而且潭底面积不大,两次下潜后你就摸遍了潭底的角角落落,没摸到周梅珊。显然周梅珊是跳入那边的深潭已沉往潭底,必须马上回去叫人,想其它办法把她捞出来。你的电筒一直在洞子里亮着,怕它滑落就搁在周梅珊的凉鞋上。最后一次潜出水面时,你看到一个人影站在石梁上吓你一跳。
那是周梅珊的身影。她亭亭玉立,赤身裸体。幸好你是坚强的无神论者,不然就把她当成溺死鬼把自己吓死。你从水潭里爬上来,全身湿漉漉地走到她跟前。你拿起她的衣服递给她,然后转过身子背着她穿衣服。你听到了她穿衣服的声音,知道没事了。后来你们一起走出山洞,一起在溪水边的月亮底下说话。这时月亮特别亮,看得到周梅珊明亮晶莹的黑眼睛。她说不知道后面有人跟踪她,后来到了洞子里,已经脱了衣服,看到有手电筒打过来,就关了自己的手电,看来人是谁。你说好死不如赖活,来崇阳已经吃了不少苦头,眼看就要回上海了,何苦寻短见让父母伤心,让白发人送黑发人。她说她是一时糊涂想不开,做了这等蠢事,害戴老师半夜去洞子里下水捞人。下了山你们分头回宿舍时,天还没亮呢。
隔了三十五年,周梅珊来你家看你,给你送非洲乌木木雕,给你恭谨敬酒,感谢你对她的救命之恩,于是你们讲到了你去过的慕尼黑,也讲到了她去过的乌干达,你觉得现在跟她说话比以前自然得多。她也老了,头发全白了,但好像比以前更美了,女人味更浓。她说她想抱抱你,从转椅上站起来。这时你才发觉她个子高,跟你差不多。她跟你贴脸时,你吻了她的脸,又吻了她的唇。这是这辈子你所做的最大胆的一件事。
接着你和她一起躺在床上,把她搂在怀里,一起回忆干校生活。你承认你是知道连长强奸了她,并为自己的懦弱、自私而惭愧。也承认当时你喜欢她,甚至看过她如何上厕所,觉得自己很卑鄙。这时她笑起来,亲你的脸,亲你的胸脯。她说假如那天在洞子里你想抱她的话,她会给你的。你说当时你连看她一眼也害怕,此前你多次想看到她不穿衣服的样子,明知她正赤身裸体,却赶紧转过身去,害怕拿目光玷污她。
躺下前戴逸君给她摘了外衣,牵来被角搭在她身上,然后关了台灯,亮起地灯,一起讲各自的小孩。戴逸君知道她跟德国人有个十一岁的男孩,但不知道她再婚后不到一年就离了婚。戴逸君心里想,假如她愿意,两个人一起生活多好。你自己有房子的,也有钱请保姆,你会把她的小孩当自己的养。假如她不想离开慕尼黑,你可以到德国去,你也会几句德语的。你明白你内心有一样东西正翻腾不息,它的名字叫爱情。你跟你已故的妻子是否有过爱情,你曾多次问过你自己。你们知书识礼,相敬如宾,从未发生龃龉,但也从未有过激动。你们更多的心思,是如何把五个孩子带大,而不是享受床笫之乐。你想她不想的时候,你不会强求她。而你也明白,她不会主动想这件事,因为她觉得对女人来说,这纯粹是痛苦乃至耻辱而非快乐。她看她的书,一面问你结束没有,这就使你羞愧难当,好像畜牲一样,赶紧拔出来至少两个月不想这件事。而此刻周梅珊亲你的胸脯,就使你翻江倒海般的激动,所以觉得这才是爱情,这才是真正的男欢女爱。看来你的爱情生活,将在垂暮之年如花似锦般铺展开来。
周梅珊一面抚他的胸和背,一面听他讲他的心愿。此前并未想到戴逸君早就对她有爱慕之心,也没想到自己会不会接受他的感情。她是硬着头皮来这里看戴逸君父女的,因为她无法回避王骀的存在。本想吃一顿饭就走,明天就回慕尼黑,可这事没这么简单。你让戴逸君抱抱你,这在德国是极其平常的事,可他却不但抱了你也吻了你还吻了你的唇,而你也吻了他。之后他拉你躺到床上来,你竟心甘情愿,根本没想到王骀就在楼上的这个房间里。
显然王骀心智已经成熟,与你见面时无丝毫不安表情。当年为报复吴若麟的婚外恋,你引诱王骀跟你上床,可事后你却害怕王骀发生心理障碍,一直留心他的情况,直到他结了婚生了小孩,才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当然你不会想到救过你的戴逸君会成为他的岳父,你跟戴逸君女儿戴棼保持联系,是想更多地知道这两个男人的生活情况。王骀跟你聊QQ时打趣你,乱七八糟的话也会说,你觉得好玩,蛮有意思,并未阻止他。你心里明白,即使你想给年轻人当道德导师,也是下辈子的事。现在你答应戴逸君考虑你和他的关系,要了他的QQ号,可以每天晚上跟他聊天;打字聊,语音聊,视频聊。
时间像潮水一样四处漫流,不但淹没了这个房间,也淹没了你的意识。惟有倏然清醒的时候,才发觉时间已经朝你涌来。有时你在岸边,但更多的时候你是在水里。有时你露出了你的头,但更多的时候你是被淹在水底下。当你感觉到时间时,你便没了身体,没了身上的血和肉,没了依附于血肉的欲望、意志和力量。这时你的存在几乎仅为几何意义上的一个点。你想到的任何最小的东西,芥子、芝麻、分子、原子、电子、质子、夸克,都比它大。而它的存在,它于时间的沉浮及游动,是因为你的意识在不停地衍生、积聚并漫无边际地扩散。你好像一个发亮的小点,那些虽然微弱但穿透力极强的光亮,便是你的意识。这意识惟有你才有,且惟有你意识到时间时,才显示出它的色彩及它的变化,才明白它于时间及空间的无穷性。意识的弥散往往无穷无尽,它追逐着时间的潮水,或堵截,或嬉戏,或推波助澜而兴高采烈,或望尘莫及而垂头丧气。
周梅珊回到自己屋里独自躺到床上时,才感受到时间对她的无情吞噬,涌入脑子里的全是她对往事的回忆与感觉。此刻她才发现,原来她内心的冷漠与麻木,早在三十五年前就有。从干校回到上海时,吴若麟尚未结婚。学校里不少女教师都认为他跟那个工宣队女队长有暧昧关系,有人言之凿凿地讲,亲眼看到他深更半夜从女队长屋里出来。周梅珊走后,他谈过好几个女孩都没谈成,可能就因为这种说法已广为流传,严重损害了他的名誉。他再次找周梅珊谈朋友时,周梅珊不跟他单独见面。但日复一日水滴石穿,三年后吴若麟终于如愿以偿,娶周梅珊为妻。新婚之夜他是否已察觉到新娘已失去处女身份周梅珊不得而知。或许他就是跟那个又黑又胖的女队长有性关系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没发觉。若追究起来,两败俱伤,会给外人看笑话。
就像一把剑穿透了你的心而你并未因此死去。这颗心不时滴着血,滴了三十五年之久。有人讲,最后一批教师回上海后,干校就关闭了,进驻干校的贫下中农回到自己的生产队里去,革命干部也回到县里的原单位去;那个苟姓连长回到县武装部当了副部长,不过此后再也没升上去。起初你是挣扎的,拼命反抗,后来竟突然失去力量。这究竟是你已精疲力竭,还是潜意识中你想赶快离开那儿,心里并不清楚。当时你由他褪尽你的衣服,由他猛然插进来。你知道他说话算数,第二天肯定放你走。而你内心的屈辱感,却因下身的疼痛越发强烈,所以你决定当晚了结自己。后来在山洞里看到戴逸君一次次潜入潭底捞你时,你才意识到你的生命不该草率结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