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我们的生命之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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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Arthur:慕尼黑。

Angelia:好远。

Arthur:是的。

Angelia:你好像没精神。

Arthur:是吗?

Angelia:客人什么时候走?

Arthur:后天下午。

Angelia:那么明天晚上你和戴老师带客人一起过来吃饭。

Arthur:我想最好到我家来,你和李铭都来。

Angelia:可沈芸明天下午从北京过来,我得给她接风洗尘。

Arthur:就是你那个画画的女同学,圆脸胖嘟嘟的?

Angelia:没错。

Arthur:你说她比你更喜欢李铭的?

Angelia:是的。

Arthur:你把她也带来,人多热闹。再说在家里吃饭比在酒店里方便,吃到什么时间都行。

Angelia:那会忙坏你家戴老师。

Arthur:没事的,家里有保姆忙,你们来。

Angelia:那好吧。

Arthur:明天见。

Angelia:你家客人是戴老师的什么老师?

Arthur:德语老师。

Angelia:是戴老师什么时候的老师?

Arthur:大学时候的。

Angelia:你跟戴老师不是大学同班同学么?她的老师应该也是你的老师呀。

Arthur:选第二门外语时,戴棼选的是德语,我选的是日语,所以她的德语老师没教过我。

Angelia:原来如此。

Arthur:今晚忙啥?

Angelia:跟李铭做爱。

Arthur:你周五下午走对不对?

Angelia:没错。

Arthur:我送你去机场好么?

Angelia:好。

周梅珊来他家做客王骀非常意外。下午回上海的途中,戴棼来电话讲周老师到上海了。昨晚周梅珊还跟他聊过QQ聊了半小时呢,没讲到她要从慕尼黑来上海。戴棼跟周梅珊有深厚师生情谊,二十余年始终保持联系,所以戴棼请远道而来的周梅珊来家里做客盘桓数日是人之常情。其实两天前周梅珊就到了上海,住在妹妹家探亲访友,是在妹妹家跟王骀聊QQ的。

今晚的晚餐,是在王骀家吃的,扬州保姆的淮扬菜,令周梅珊赞不绝口。虽然她在QQ上跟王骀谈笑自如,但面对面却矜持而拘礼,称王骀为王先生而不是坏家伙。她参观房子的时候,曾走进王骀的书房,看到了以前在QQ视频中看到的书架及落地灯,脸上无丝毫异常表情。她老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已经一头白发,但她的气质的好,却使她娴雅风韵犹存,依然令人疼爱。一起共进晚餐彼此敬酒时,她站起身来,走到对面,给王骀的老岳父──以前的建筑学教授,现在的太极拳专家──戴逸君先生弯腰敬酒,谢戴先生的救命之恩。她给戴逸君送了一个非洲人形木雕,感觉比摩尔雕塑还好。

原来文化大革命时期学校长期停课,连续七八年没招学生,所以将部分教师送往湖北崇阳的“五七干校”劳动,当时戴逸君和周梅珊同时去了那里,被分在同一个连队。一次周梅珊不慎落水,戴逸君奋不顾身救她。学校里谁都知道戴逸君游泳厉害,自学生时代起就是全校同龄组蛙泳冠军,救过不少落水者。戴逸君起身碰杯,一脸腼腆表情,仿佛消受不起如此隆重的礼遇。可能在他看来,将一位落水者救上岸是轻而易举不足挂齿的事,过分的铭感谢恩,使他有点儿不自在。

原以为周梅珊来他家做客是来看他王骀,其实周梅珊还跟他岳父有过一段患难遭遇,是来谢岳父对她的救命之恩。“五七干校”的来历王骀是知道的,文化大革命中毛主席在某年五月七日发表最新指示,号召全国各行各业学工学农,彻底消除资产阶级思想或小资产阶级思想,牢固建立工人阶级或贫下中农思想,于是全国下乡下放运动如火如荼,干部改造学校如雨后春笋般出现,这样的学校被称为“五七干校”,简称“干校”。当年上海被认定为资产阶级思想及小资产阶级思想最严重的城市之一,穿旗袍的女人最多,装西装的男人最多,把上海的男女大学教师送到幕阜山北麓的穷乡僻壤插秧、锄草、挑粪,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被认为是有创新意义的革命行动。另外,因大批城市人员下乡,也大幅度减轻上海食品及副食品的供应压力,少发不少粮票布票肉票豆腐票手表票及自行车票。

由此看来,周梅珊对戴棼的热心,二十余年保持师生联系,是出于对戴棼父亲的由衷感激,跟你王骀没关联。你和戴棼一起给她敬酒,她回敬时也同时敬你们夫妇两个。她知道你的事,对你备加称赞,全讲的是戴棼爱听的话。

戴棼安排周梅珊住楼下的客房间,跟她父亲的卧室门对门。戴棼脸上贴了白脸膜躺下了,叫王骀到她被窝里挨着她跟她说话。感觉她的胸衣硌人,替她摘了下来。

“这事有点儿蹊跷。”戴棼质疑起周梅珊的落水事件。“父亲下水救人不但他自己会讲,而且旁人也会讲。当年学校有上百名教师在崇阳劳动,可从没听到有人说起过这件事。按理应该广为人知的,可父亲对此也讳莫如深。”

“他怕你母亲产生误会。”王骀替岳父辩解。

“看来当年周老师的落水,我父亲的下水救人,没旁人看到。”

王骀不愿多讲周梅珊的事。他知道戴棼故意将周梅珊安排在父亲的门对门。那是一间朝北的房间,不及楼上朝南的好,按理应该让周梅珊住楼上。看完韩国电视剧戴棼讲她肚子饿了,晚上只顾喝酒没吃主食,于是拖了软底拖鞋下楼,去厨房拿微波炉热一袋光明牛奶喝了。上楼上床后给王骀咬耳朵:“周老师在爸爸房间里。幸好妈妈不知道这件事就走了。”

“看你想哪里去了。”王骀说。

“假如周老师要跟爸爸好,也挺般配的。”戴棼说。

“周老师在慕尼黑有先生你忘了?”

“她十年前就跟那个叫马克的德国佬离了婚我没跟你讲过?”

“你是说她在慕尼黑一直是单身一人?”

“她身边有个混血儿小孩,今年十一岁。”

此时此刻,周梅珊确实在戴逸君的卧室里。大家都休息了,保姆也忙完了自己的事,到另一边自己的房间里上网聊QQ了,楼上也没动静了,周梅珊洗了澡,洗了头发,而头发一时干不了,便敲开戴逸君的门,继续讲刚才在客厅里没讲完的话。这间卧室里头有一张电脑台,台子前面有一张舒适的转椅,周梅珊就坐在这张黑皮转椅上,戴逸君坐在床沿上。刚才他已经躺下了,拿起一本书名叫《炮捶》作者叫顾留馨的武术书看起来,但一个字也看不清楚。这时候,他的眼睛开始模糊起来,眼泪水从眼眶里往外流,仿佛又回到了难忘的从前。三十五年前的那件事仍历历在目,有时候闭上眼睛就能看到周梅珊当年的年轻样子。

那时候周梅珊还没结婚,不过已经跟吴若麟谈朋友了。吴若麟跟工宣队关系好,工宣队那个来自印染厂的女队长对他颇有好感,所以吴若麟没给逐出上海,没到干校去。当年的工宣队是“工人毛泽东思想宣传队”的简称,是从工厂工人中挑选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组队进驻报社、剧团、学校等文化单位,改造文化领域里的资产阶级及小资产阶级。你父亲是资本家是剥削阶级工宣队叫你去干校顺理成章,周梅珊父亲是医生有自己的房产跟工人农民隔了一层叫她去干校也没啥不对,吴若麟父亲是小店主经常救济纺织女工跟工人阶级心贴心叫他去是多此一举。当时吴若麟跟周梅珊一同去找那个女队长,希望女队长成人之美把周梅珊留下来。那个女人又黑又胖,一点都不喜欢长得文雅秀气的周梅珊。她冷脸对吴若麟说,你要我成全你们当然可以,你跟她一起到崇阳去,不识好歹!吓得吴若麟噤若寒蝉,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当年你是喜欢周梅珊的,却只是心里喜欢。甚至没跟她说过一句话,只知道她是你同事吴若麟的女朋友。你跟吴若麟没私人关系,只是教学上偶有来往,彼此不了解。其实你喜欢周梅珊也只是在学校林阴道上跟她相遇时多看她一眼,她甚至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假如你当时还没结婚,还没孩子,没准你会跟她搭讪,看她愿不愿意跟你谈朋友嫁给你。那时候,连戴棼的妹妹都出世了,你已经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你对周梅珊只能是欣赏她美丽的外貌,赞叹造物的出神入化,不敢有丝毫非分之想。

到了崇阳干校,你们才开始说话。你们在同一个连队,但不是同一个排,更不是同一个班。你看她插秧插不好,想去帮她插,又怕旁人说闲话,只是心里着急。而且在她眼里,你是五个孩子的父亲,是她的长辈而不是同龄人,她对你总是恭敬有余热情不足。她跟别的男教师嘻嘻哈哈甚至打打闹闹,常使你觉得心里难受,腾起莫名的怅惘。你发觉那么多女教师你却只关注她一个人,才明白你内心深处对她有想法。于是你为你有这种想法而难受,因为你已意识到你是一个卑鄙的人,而不是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那是一个炎热的下午,男人女人衣服都穿得少。你上身只穿了一件白背心,底下是一条淡黄色西装短裤。你赤脚在稻田里拔稗草,看到周梅珊从田埂上走过去,她朝你和你的班长莞尔一笑。班长比你年纪更大,当时已年逾五旬,也喜欢看这个女孩。稍后你跟班长告假,讲你回宿舍吃两片药,那时你已经得了胃病,经常因胃疼去看医生。班长是测量学教授,从德国回来的,他对全班的疏于管理放任自流,常使连长大发脾气。

连长是军人出身,复员后在县里武装部待过,文化大革命中是全省学习毛泽东思想积极分子。连长不但对自己要求严格,而且对我们也严格要求,几次半夜里把大伙从被窝里叫起来在月光下领各排各班掼稻、扬场、磨面粉加班搞生产,或者指挥各排各班立正、稍息、正步走突击搞军训,其事迹常被刊登于县报省报,成为全省干校典型人物。幸好连长经常去外地做报告交流学习毛泽东思想的深刻体会,大伙能喘口气轻松几天。可能除了你们班长,全连干校学员都怕他。尤其到了后期,大学开始招生,招收工农兵学员──从工人、农民、解放军战士中选拔大学生,其程序是群众推荐、领导审查、学校录取,因此陆续有干校学员从湖北崇阳返回上海,恢复其原来的教师工作,而谁早走谁迟走,谁能够走谁不能走,这生杀予夺大权,都在连长一人手里。

前窗后窗夏天总是开着的,只有下暴雨时才关上。你宿舍的后窗,斜对着周梅珊她们的门,有时就能看到她进门出门。这是几排平房,垒墙的土坯是你们自己打的。砖头只砌到齐腰高,上面垒土坯,屋顶盖茅草,十分简陋。全连都出工的时候,这里一个人影也看不见,这些平房安静得像一口一口暂厝的棺材。

这时你听到有人说话,听得出是连长的声音,知道他从县里回来了。连长吩咐周梅珊到他办公室去一趟,周梅珊答应了一声说马上来。也是出于好奇,想知道连长跟周梅珊讲什么,是不是这回要轮到周梅珊回上海了,所以你假装上厕所,绕到连长办公室后面听壁角。后来就听到了厮打声音,明白屋里发生了什么事。

连长的办公室其实也是他的卧室,前面半间办公,后面半间睡觉,厮打声音是从后面传来的。只隔了一道玻璃窗,就在眼睛跟前,你吓得赶紧往厕所方向走。当时周梅珊没叫喊,一般女人遭强暴时,第一反应是大喊大叫,显然她怕给别人知道,要靠自己的力量挣脱出去。可她的力量,远不及连长的大,连长让她走出办公室是半小时后的事。你已看到周梅珊回到她宿舍里,于是你在你自己宿舍的后窗旁,看着她的宿舍门。你怕她想不开已经服了农药或上吊自杀,可你仍犹豫了很久,才去敲她的门。假如她没应声,假如再敲几下也敲不开,你就打碎窗玻璃从窗子里进去救她。没想到她宿舍的前窗一直是开着的,你从窗口就看到她已经换了一身衣服,正要往外走。她跟你说话,戴老师也回宿舍一趟?此刻你反应比较快,说你回来吃两片药,看到有人闪进你们屋,以为是老乡家的小孩进来拿东西,所以走过来瞧一瞧。她跟你一起往田里走,脸上没一点异常表情。细看她的胳膊,才发现因厮打而出现几道伤痕。

晚上大家在伙房门口吃饭,有的人坐在树桩上,有的人蹲在地上,也有人站着吃,其理由是利用重力减少体能消耗。你注意到周梅珊跟往日一样,倚着篮球架一面吃饭一面跟同宿舍一位女教师闲聊。你认为这件事已经结束,她没大吵大闹,也没服农药或者上吊,是因为她已权衡利弊;既然你要比别人先离开这里,你就得付出额外的代价。第二天上午周梅珊就走了,连长和指导员轮流开拖拉机送她去县城。那次回上海的人比较多,两部卡车从上海开过来接人。临别时连长给周梅珊赠送四卷本《毛泽东选集》,给省报记者拍到相机里。而那天晚上的事情,只有你一个人知道。

晚上你辗转反侧睡不着,因内疚于心而自责不已。一是你怕得罪连长,怕连长不让你回上海,一辈子留在崇阳了;二是假如你当时阻拦这件事,说理又说不过连长,又没有旁人作证,连长反诬你陷害革命干部,你是资本家子女百口莫辩。可假如这女孩是你的女儿,你会如此无动于衷么?别人都睡着了,只有你听到后面有开门声音。你从蚊帐中看到有人打了电筒往厕所方向走,看得出那是周梅珊的身影。你把头伸出蚊帐又伸出后窗,看到周梅珊在拐角处往右拐,往山上走去。你怕她出事,赶紧也拿了电筒往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