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李铭从银行出来,跟他贴了贴脸。李铭穿职业装蛮帅气。他说今晚要给我三个意外,一定是我意想不到的事。晚上我们在初次一起吃饭的这家酒店喝红酒,从窗口看得见马路对面霓虹灯闪烁的书店。李铭给我买了一只生日蛋糕,我是自己都不知道今天是我的生日,因此感动于李铭对我的细心和真挚。
我们在烛光下喝酒闲聊。李铭问我读没读过渡边淳一的书,我说我读过他的《失乐园》。我是把《失乐园》当坏小说看完的,要知道它坏到什么程度,就得从头到尾看完它对不对?我所说的坏,是指这部小说的结构和细节漏洞太多,至于它里面的那些过于浅显的东西,根本不值一提。不过我清楚李铭醉心于小说里的那个爱情故事。他知道的事情太少,他应该明白那样的煽情故事是写小说的想出来的,写那样的故事比杀人犯杀人还恶劣。不过我见李铭由衷感叹那对偷情男女的可怕结局时情绪波动起来,就顺着他的话头往下聊。不要让男人知道你瞧不起他,如果你要男人继续喜欢你的话。
酒店气氛很好。再说这是他替我过生日而不是小说讨论会。有时候我真想劈开他的脑子,给他脑子里塞一些粗俗不堪的但真实可信的男女故事。那些故事可能会使我们对人类失去信心,但不会像呆子一样人家说啥就信啥。
“两个人要好了,好到一定程度了,接下去就是走下坡路。”李铭看着我的眼睛说,“走到山顶就要往下走,因为你走不上去了,没路好往上走。”
我举杯叫他喝酒,我喜欢他的眼睛,喜欢他专注于我的异样表情。你不可能叫一个才二十五岁的男孩就练达老成。如果你是一个够格的小说家,应该从李铭脸上看出他内心的真挚和纯净。他年轻英俊,而且衣着得体。更关键的是,他不知道他这样的相貌及衣着是男人追求女人的利器。他爱女人,只拿心去爱。
他说他以前碰到过一个女人。他要跟那个女人结婚,可那个女人却拒绝他的爱情。李铭是在那个女人深深陷入不幸丧夫的悲哀中认识她的。后来跟她住在一起,天天陪她上街,日日与她做爱。再后来,连那个女人五岁的女儿都非常喜欢他。可是,那个女人却带着她的女儿离开这座繁华城市去外地了。她说她愿意嫁给一个比自己大十二岁的男人,却不愿跟一个比她小十二岁的领结婚证。李铭说,那就不领结婚证。可那个女人说,我不能只顾自己害了你,因为你还年轻。此后不久,李铭就碰到了我。他说那个女人对他的细心开导,使他能够很快爱上另一个女人。李铭对爱情的理解过于单纯。我想这是他读《失乐园》那样的日本小说读得太多的缘故。老实说我不喜欢日本小说,不喜欢日本小说里的那种自说自话的虚假情节。
“久木祥一郎和松原凛子是,在他们最要好的时候一起死的。”李铭深深沉溺在这个荒唐故事中,回不过神来。
“他们一起写遗书,一起做爱,然后在做爱高潮时,一起喝下搁了氰化钾毒药的红酒……”我看着手里的玻璃酒杯顺着他往下说。
“这样他们就不会有遗憾,既不会失望,也不会痛苦。”
“你不觉得今天的水锅沙虫味道不错?”我要把他从日本小说里拉出来。
“假如有一天我们也觉得我们好得不得了,好得没法更好了,你愿不愿意也那样死?”
“我愿意。”我说。
“我就知道你会愿意的。”
本打算下个月走,甚至再下个月走,可现在我不得不提前动身。我想如果再耽搁下去,给李铭造成的伤害会更大。我已经跟我父亲母亲讲了我要到乌鲁木齐去,在那里至少待一年半时间。我父亲根本没听清楚我要去哪儿就给人家三缺一叫出去打麻将了,我母亲凝神端详我给她买的一对银耳环心里乐不可支。她没有地理概念,一辈子只去过一趟上海,因此在她的心目中,任何一座外地城市,都是跟上海一样近或一样远。不过你也不在乎她说你什么,以前她骂你骚屄婊子也好,现在她讲她喜欢你给她买的这个首饰也好,对你来说都无所谓。其实你住上海也是半年或半年多才回家一趟,你是无所谓离家多久离家有多远。
沈芸也知道你要去乌鲁木齐,甚至知道你去乌鲁木齐的一个主要目的,是要摆脱李铭对你的纠缠,这是你自己在电话里给她讲的。沈芸再三问你是不是不喜欢李铭了,你说你就从来没喜欢过他。于是沈芸有点兴奋,非从北京来上海给你饯行不可。她说她要把李铭弄到手,因为她理想中的男人,就是李铭这个样子的。她要在李铭因失去你而失落感强烈时及时抚慰他,趁虚而入容易成功。你给沈芸打这个电话,就是要沈芸替代你。沈芸朝你保证,假如她跟李铭好起来,假如结了婚一起生活,她就结束她在北京的漂流到上海来,也结束她在感情上的漂流,从此从一而终。
李铭问你为啥突然喜欢阿巴斯,你说你已经开始讨厌侯麦。他问你喜欢侯麦的时候讨厌谁,你说那时你讨厌渡边淳一。假如你没读过《失乐园》,就不会讨厌渡边淳一。你不会讨厌你不认识的某个人对不对?李铭不喜欢你说渡边淳一的坏话,但不会阻止你诽谤他。就像大人不见小人怪一样,他习惯于原谅你的任性。你喜欢阿巴斯,是因为王骀曾给你讲过他每次看阿巴斯的片子就想到他下乡的英阿瓦提。王骀讲英阿瓦提的乡土风情,跟阿巴斯电影里伊朗乡村的一样淳厚质朴;英阿瓦提那里的故事,也跟阿巴斯电影里的一样感人至深。比较而言,侯麦电影就有点假,有点故作高深。现在你一点都不喜欢侯麦的引而不发,就像以前你不喜欢渡边淳一的一触即发。你知道自己不喜欢什么,不知道自己喜欢什么。没错你喜欢阿巴斯,喜欢基耶斯洛夫斯基,甚至开始喜欢蒙克,可这都是受了王骀的影响。也就是说,你喜欢某样东西,只是因为王骀喜欢它。
不过这也不是坏事,你看阿巴斯电影,然后去英阿瓦提,由此感受王骀的少年感情,其目的是将这种感情写出来。你自己没有感情,人家以为你有感情的时候,其实你是伪装成有感情。你自己不需要感情,你要的是能够写作,写出名堂来,成为知名作家闻名于世。现在你已接近这个目标,已经品尝到成功的滋味,可你对成功却突然兴意索然。你觉得你的写作,跟你所接触的社会生活相比,总是微不足道。
可能你已厌倦写作,你到乌鲁木齐租房子住,不如直接去英阿瓦提。你就在英阿瓦提写小说。你要到那边去,在那边住下来。你要像阿巴斯电影里的女主人公一样,给自己买一块红头巾或绿头巾拿它包住你的黑头发。你要学会当地人所讲的维吾尔语,并学会当地人所写的阿拉伯字。有可能的话,你就嫁一个维吾尔男人,给他生五六个男孩女孩,永远待在那里,待一辈子待到老死。假如不写小说了,就给当地人当医生,当一名边疆乡村女医生。认识你的人,多数不知道你以前是学医的。
你对李铭说沈芸明天下午来上海。你说明天晚上你做东请客,不但请沈芸,还要请王骀夫妇,还要请王骀认识的一个女作家。你要李铭也一起去,人多了不容易冷场。李铭答应跟你一起去,但他明确表示不喜欢跟沈芸一起吃饭。
“你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同学?”李铭挽着我的胳膊下楼。在他看来,沈芸无疑是一个放荡成性的坏女人,怕我近墨而黑。
出了酒店,李铭领我去马路对面的先锋书店。他要给我买一套《不列颠百科全书》,书价是两千二百元,拿银行卡刷卡付账。李铭给我买东西总是叫我喜出望外,以前我是说过这套书不错,但没说我想买它,没想到李铭早就想好了,要把它当生日礼物送给我,显然这是他今晚给我的第二个意外。李铭叫书店明天上午九点钟送过去,给书店留下我们的住址和电话。我想我会把这套书带走,带到乌鲁木齐去,留下来李铭会睹物思人更伤心。
认识李铭的时候,他还住在新闸路他租住的一间石库门房子里。当初他说他要买徐家汇这边的房子,我以为他哄我,后来他给我看了房产证,要我看清楚房产证上的产权人是我的名字,我才相信他说他父亲给过他一笔钱是真话。他说他父亲给他的钱,即使现在就不去银行上班,也能够在这座繁华城市里过一辈子中产生活而无衣食之忧。我要他把产权人的名字改过来,我说我没考虑好要不要跟你结婚,我说你不能拿房子来裹挟我。李铭只当我说这话是逗他,抱起我把我扔到床上两个人疯起来。
我不能要李铭的房子,不能贪得无厌,所以那个房子一次也没去过。周仁溢生前给我的钱够我花一辈子了,再说我自己快出书了,以后能挣来钱自己养活自己。现在我要从上海到乌鲁木齐去,从乌鲁木齐到英阿瓦提去,我会在英阿瓦提写小说。我要走了,搭本周五的航班飞乌鲁木齐。
老实说我对李铭并非毫无眷恋。如果你不是一个铁石心肠的女人,那么你碰到李铭这样的男孩子不会不牵肠挂肚。现在我对道德方面的判断已经迟钝,或者说我内心总是排斥对善与恶的比较。我知道很多人终身一事无成,是因为他们无法逾越某种道德障碍而止步不前,我不是那种人。我不会因为别人说我是乖女孩就心情好,也不会因为别人骂我是婊子就发脾气。我说我喜欢李铭,可能更多的是喜欢他的身体而不是他的心。
虽然我认为自己写小说写得不错,但我无法确切描述李铭的相貌及身材给我的深刻印象。在我眼里,他就是米隆的《掷铁饼者》,不然就是米开朗基罗的《大卫》。对那些不熟悉西方雕塑的读者而言,我这么说等于没说。但假如你是见到过这两个男性雕像中的一个的,哪怕只是在印刷品上见到过,你就会意识到我对李铭的印象有多好。我认为对李铭这样的男孩子无动于衷的女人不是女人。在街上我就是从女人看不看李铭,来判断她们是否已经失去女人的本能及欲望。我没受到过妓女那样的职业指导,不过我学什么都学得快。单就周仁溢在床上给我的那几点暗示,就使我琢磨出女人使男人以及自己同时疯起来的种种诀窍。我相信李铭钟情于我的主要原因之一,是因为我使他在床上表现出色。
我一个人来书店常常一待就两三个小时,我喜欢瞧一下我的小说同行近来写了些什么书,也瞧一下书架上的新画册。那些印刷精美的画册,总是贵得令人咋舌,而我往往只喜欢其中的三两幅画,所以觉得划不来,不肯花钱买。就站在书架跟前,一看一上午。假如我对李铭说这幅画好,他会毫不犹豫地掏出他的银行卡递给收银台小姐刷。并写下送货地址,叫书店把含有这幅画的厚画册明天送来。事实上我很少跟李铭一起逛书店,除非他自己要买书。
只待了一刻钟,我们就出了书店打的回去。今天是我的生日,我已经三十二岁。我觉得自己又老了一壳而李铭仍青春年少。李铭对我的好,还有另一个方面常使我心里感动。我是那种疏于做家务的女人,以前我把窗台擦干净,浴缸刷干净,床单洗干净,是为了让周仁溢感觉舒服。周仁溢死后,我就懒得擦窗台刷浴缸洗床单了。幸好现在有李铭做这些事,不然我这儿会像猪窝一样又脏又乱。回家后,李铭一面拿拖把拖地,一面唱《披着羊皮的狼》。我也喜欢这首歌,有时候随他一起唱。男女二重唱,倒蛮合拍的。
我确定我就是那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而你是我的猎物是我嘴里的羔羊。
我抛却同伴独自流浪,
就是不愿别人把你分享。
我确定这一辈子都会在你身旁,
带着火热的心随你到任何地方。
你让我痴让我狂,
爱你的嚎叫还在山谷回荡。
也许我这一生都无法走进你的生命,
我却有为你守候一生的勇气。
我确定你就是我心中如花的羔羊,
你是我的天使是我的梦想。
我搂你在怀里装进我的身体,
让你我的血液交融在一起。
你确定看到我为你披上那温柔的羊皮,
是一个男人无法表露脆弱的感情。
我有多爱你就有多少柔情,
我相信这柔情定能感动天地。
一面唱一面上网随便看看,想知道此刻子淇在不在线上。子淇现在的个性签名是“我的罪恶,我的灵魂”,我已查这句话出自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洛丽塔》。它的前一句是:“洛丽塔,我生命之光,我欲念之火。”我看过这本小说,也看过拍它的电影,其间并无多少感触,可能男人比女人喜欢那样的畸恋故事。子淇不在线上,假如他是荀琳的儿子,那么可能此刻正在跟荀琳一起吃晚饭。假如他真的是荀琳的儿子,那么写这件事会有更大的想象空间。待晚上李铭睡着以后,再上网连QQ跟子淇聊。子淇总是睡得很晚,有时两三点钟了还在线上,有时就聊到东方既白,又困又乏。
没想到王骀在线上。此刻他应该陪妻子饭后散步,或者在外面应酬饭局,今晚有点反常,似乎又有了新的聊天对象。我的网名是Angelia,这是希腊语,通常形容美丽而娇小的女孩,这种女孩若非有甜美温柔的个性,便总是活泼莽撞。王骀的网名是arthur,这是凯尔特语,它有两个不同的意思,一是一生充满故事且喜欢引人注目的有趣老人,二是与众不同并信守承诺的沉静智者。
Angelia:以为你要在那边过夜哩。
Arthur:怎么会这么想?
Angelia:碰到老相好有好多话要讲。
Arthur:她去采访一个老人没时间闲聊。
Angelia:以为你会把她弄到床上去。
Arthur:看你想哪去了。
Angelia:今晚不陪戴老师散步?
Arthur:她陪她的老师出去走走。
Angelia:你家来客人了?
Arthur:没错,今天下午来的。
Angelia:从什么地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