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约十来年前,初次远去高原——帕米尔,它突然以一个庞大的山的集合推至眼前,一派耸跃跌宕的气象,静谧至极又待瞬间爆发,令我近五十年的人世沧桑相形若尘。另一个深刻印记,是我在一幢石屋里所看到的一幕情景:
一堆牛粪煨着一壶奶茶,守着牛粪火和奶茶的是一位初婚不久的塔吉克女人。
从山畔的冰河里拎一壶水烧开再熬好奶茶,估计这要有一段时间,她的久久守候仅为一个目的:
等待她牧归的男人。
此后十来年,我数往帕米尔,至少不下十次。以一幢山的庞大群雕为背景,一位久久守候的塔吉克女人成了我心目中整个帕米尔高原的一个谜,一种象征,一个寓言。我仅是在做一种努力:
试图更多、更准确地理解其间所有的蕴意——至少更接近一些。
以我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长达数月的经历判断,帕米尔高原凡有人迹的地方多是从高原平面深切下去的一条条或大或小、或宽坦或相对狭隘的凹陷谷地。谷地之间的相隔地带适宜于放牦牛,更高的地方是终年不化的雪线。没有人知道塔吉克人究竟出于何种理由选择了这样一个严酷的生存环境,选择亦或迫于无奈,这之间的差异很大,一部延续了几千年的历史尚待人们细细检索。
1996年这一年,几十年未遇的一场大雪从上一年的秋末持续到这一年的七月间还未停,盖加克峡谷的牦牛半数毙命,许多羊因吃不到草而饿死。整个冬季,峡谷中随处可见被雪豹和狼啃光了肉丢下的牦牛骨头,我在这个季节进入了位于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的勒斯卡木村。
在乌鲁克苏牧场,蒙古包内最靠近灶边儿的地方是专让出来给客人睡觉的。每天给我拽铺被褥的是沙比克,无论从哪一点讲,她都具有高原女人气息。她年仅二十八岁,已是四个孩子的母亲。
铺好我的被褥,沙比克会顺着铺下去,铺完一边炕,再铺另一边。在一个典型的塔吉克人的大家庭中,沙比克和丈夫买买提·托乎提在牧场的这个家,维系着整个家族一半的生计,除了孩子,还有两个小叔子和他们一起过,沙比克是当然的主妇。
高原的生存环境亘古未变,生存命题之外的一切需求就显得多余而不那么紧要,最明显的表现就是他们对宗教的态度。同为伊斯兰教徒,较重农业文明特色的维吾尔人对每一项宗教礼仪恪守不渝,而塔吉克人则没有固定的宗教场所和必须恪守的礼仪规则。一日必行的餐后祈祷,即使有一位最令人尊敬的长者在位,也只是极象征性在下巴上抹一把就行了。他们对人相互间的礼节——更深层的是对人之间的相互联系,却在乎得有些超乎寻常。铺好被褥,沙比克总要蹲伏在我的脚前为我脱鞋。我极不适应,同去的两位塔吉克男人倒是很自然。恐怕不能简单地以男尊女卑判断,塔吉克人总是以所能有的最好、最让人感觉尊贵的方式待客,竭心所系的目的仅在于滋养、强化人们相互之间的依存关系,这很重要。风风雪雪几千年凝为一个瞬间,人们之间愈为紧密的相互依存是高原上繁衍生息唯一的、也是最有力的保证。
从早到晚,再到黎明,更迭之间是人生的延续。我注意到沙比克所负之重,远不是任何一位汉族妇女所能比拟的。在高原上,男人们劳作的范畴可以划出明确的界限,女人则没有,除了杀羊和主持宗教仪式。相对于现代文明进程,一个家的建立更多地已开始诉诸精神层面和更多地满足心理需求。高原上不同,一个家首先更具备家的物质含义,累累大山之间,一幢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石屋何其脆弱,薄薄的屋顶之下却有生命气息的流溢,文明得以滋养发展,而一个女人,则是这个“家”得以成立最重要的原因。因此,高原上的人们相信,一个男人的人生,是在他娶一个女人成家的时候才开始的。
沙比克的婆婆都尔那玛大妈是属于高原上另一种状态的女人。同她那一辈人一样,过早的婚史又过多地生育,使她在刚六十岁的年纪已开始身体佝偻,蹲下去再起来,或者拉开腿去哪儿,都是很难的事儿,以手掐腰或者捶腰是她重复最多的动作。都尔那玛大妈陆续生了十个孩子,到了如今这把年纪,家务或屋外劳作无论多少在她已形成一种习惯。现在,三儿媳巴努汗和未嫁的小女儿分担得更多,但是,她的意愿常会左右家里诸事的处理方式,从什么时候打馕,到该做或不该做什么。有些人和事碍于某种因素老伴儿不能说,她可以说,以致让人有这样一种感觉,村里许多事儿是由几位关键人物决定的,但是,这里的家事却是由像都尔那玛大妈一般年纪的几位老祖母评说的,年轻的女性较少发言。
都尔那玛大妈最感人的地方是她对儿女无尽的爱。无论哪一个孩子从外边回到家,她总是心爱无比地捧起孩子的脸亲吻。在儿女们长大以后,她又亲自带大了孙子卡地尔,她不叫“孙子”,而是“儿子”。脱得光溜溜的卡地尔每天和同样赤裸着半身的都尔那玛大妈睡在一起,这份切肤之情使卡地尔与祖母更亲密,却总与父母计较长短,我戏称其为“奶派”。都尔那玛大妈亲情表现最彻底的对象是老伴来提甫·霍加。除了门前的,她家大多数的地都在山里。这一年的麦季老霍加前往山里割青稞,大妈小心地用手绢裹了一撮盐和茶,而后佝偻着身子跟大爷进山去,那段路程她要走一天。能想象两位老人在一片荒山间的日子,老两口一去就是十五天。
高原上的女人,像都尔那玛大妈一样的年龄,最常担当的角色是“礼仪大使”,虽不如男人那样正式,次数却远远超过了他们。在邻居提加大婶女儿生孩子的第二天,都尔那玛大妈便领着她的三儿媳巴努汗前去探望。
相比而言,阿勒泰山和天山西部的哈萨克人虽然强调部落的概念,更多地却以个体角色投入人生。而塔吉克人不一样,他们没有这种强调,你恐怕很难在他们的整体人生场景中划出纯粹属于个体范畴的生活:婚事、丧事、大牲口的放养、盖房子、牧季转场……部族的整体参与使塔吉克人的每一处生活场景中都充满浓浓的人情味儿。
塔吉克女人生孩子,有个不成文的惯例,第一个孩子必须回到娘家去生,希望藉上一代女性的成功经验安全分娩。孩子一出生,同村的女人和远近的亲戚都来探望。都尔那玛大妈给提加大婶的女儿带了两个馕和一块布料。我还注意到她们婆媳出门的时候特地包了一撮面粉,到提加大婶家,尽数把这些面粉撒在产妇身上和她所在屋里的四壁。在高原严酷的生存环境中,食物对生存不可或缺的作用使得面粉被赋予了远比任何珍宝都更神圣而崇高的蕴意,逢年过节或有喜事,纯白一色的面粉便是人们心愿最完善的表述了。
一般而言,塔吉克人较少禁忌,但是,唯对小孩不同,他们宁愿盛赞别人家的牛羊而很少夸赞孩子。做客时长久盯着孩子看常会让主人不悦。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直到今天,孩子们出生,依着习惯,各家总要把烧煳的杏仁碾碎了抹在孩子脸上,那一张小黑脸让人惊愕不已。我问过许多人,都对此语焉不详,让我备觉其神秘无比,这是典型的禁忌特色,其中深义恐怕仍要在塔吉克人沉淀几千年的生命体验中去寻找。
在远距今天的几千年中,帕米尔高原东部塔吉克人的人口增长率一直很低,婴儿的大量死亡是直接原因,这使塔吉克人对每个小生命的诞生呵护备至又警觉异常,抹一脸杏仁黑,实际上是生育现象的主观淡化,与汉族给孩子起“狗剩”“臭子”“拴柱儿”这类草名的用意一样。而塔吉克人对女人的普遍重视,多少与女人能够生育这个事实有关。他们进门必请女人先进,座中亦是女宾为先,这恐怕与他们对生存环境和生存本身的认识不无关系,这种古老的意识与他们延续至今的许多原始崇拜属于同种心态。同样的蕴意也表现在塔吉克人的丧俗中:塔吉克人家死了人,以老人的葬礼最为引人注目,这是对权威的认可;而最具规格的是未婚女性的葬礼,寄寓着人们对生命逝去的无限哀伤。
不过,我也注意到,在塔吉克人家中,可以做主杀羊待客的多数是男人而不是女人,这说明女人尚没有处置财产的权力。此间的差异,清晰地勾勒出这样一个事实:
经过漫长的原始生存状态,塔吉克人已进入实在的、具有完全现代意味的社会——对财产的拥有程度一向被视做描述社会进化水准的灵敏指标,有关塔吉克女性的种种神秘色彩的判断与表述,只不过是一种古老意识在今天的遗存。
塔吉克女人的一生,以出嫁前后为两个截然不同的人生分界。未出嫁前,好姑娘的标志是勤快,绝少出门,作为一个女人一生所要学的知识和技能都在这个阶段完成。我在勒斯卡木村的时候,正赶上村里唯一的一所小学发生一些变故,所有六年级的孩子都转去县上的寄宿学校上学,以便来年直接升入中学。孩子们不愿意去,男孩子的理由是舍不得家,女孩子们,特别是这些女孩子的家长们,根深蒂固的意识是认为女孩子压根儿没有这种需要。对于任何一个注定与高原终生相守的女人,人生经验的积累依然远胜过她们对书本的需求。姑娘长成一出嫁,回家的时候绝少,除非有特别需要回家的理由。都尔那玛大妈两个嫁出去的女儿和几个儿媳妇都是如此,倒是老大妈自己步履蹒跚地去看过几次她上一年才嫁出去的二女儿。同样的道理,在塔吉克人中,找出几个不甚勤勉的男人不难,绝对找不出几个不勤勉的女人。一旦出嫁,持家为本,勤勉在一个出嫁的塔吉克女人身上更主要的不是由人称道的品质属性,而是一种自觉。若有女人在场,即使是来做客,一个男人烧茶或提起壶倒茶,所有在场的女人会感到一种本能的不适应。角色的根深蒂固已成为每个女人对命运自觉的认可,如同她们身为女人这个存在本身一样自然。高原上的四季没有明显界限,主要是冷暖两季。农居区的水磨开始磨这一年新麦的时候,牧场已于两个月前下了第一场雪。这一年的十一月间,沙比克穿过盖加克峡谷从牧场回到了村里,足足走了两天。她骑着一头牦牛,前边抱着儿子,身后一条围巾缠裹着女儿,娘仨儿攀上海拔五千米达坂的那个画面让人心灵不由得为之震撼:
塔吉克女人的惊人耐力,在高原强烈比照之下愈发显出强悍的生命力,这种丝毫不逊于男性的风采,便是她们人生最好的诠释。
在沙比克这一代人中,生了四个孩子的女人不多,都尔那玛大妈的邻居肖那扎的女儿结婚,专程请了沙比克做伴娘,希望藉此能给一对新人带来多子多福的好运气。
塔吉克人的婚礼,至今保留着浓郁的生命暗喻。男女双方的代表约定婚期要宰牲,结婚三天间,男女沐浴之后、更衣之前要宰牲,大典之前还要宰牲,无不渗透着人们对生命欢悦的膜拜。此间,新娘的所有活动则显得更具庄重意味。新娘在进入婚礼的前一天就什么都不做了,干什么都有人陪,然后开始沐浴,由村里最德高望重的几位老妇人和女方伴娘为她洗头,静卧一夜。等到新郎家人送来嫁衣,再件件更换新衣,精心编结每一束发辫。最后裹一层面纱和一袭红绸巾,去新郎家两天后再由新郎揭去。这个过程中的每个细节都在强调男欢女悦作为盛礼的蕴意,充满神圣气息。而部族的整体参与更使这种神圣得到更大的丰富和延伸,更具氛围性,每一个步骤都伴以诵经和歌舞。塔吉克人婚礼庆典的许多套曲都是在这种场景之中逐步发展并最终形成系列的。婚典第二天,新人的坐骑备好,新郎先上马,然后,在众人的歌声中和一片面粉的烟尘笼罩之下,新娘上马坐在新郎之后,一个女人真正意义上的人生从这一刻就开始了。
一对新人远远离去,沙比克、都尔那玛大妈和村里许多人都来送别,久久未散。很多年前我心目中那个关于整个帕米尔高原的寓言得到了延伸和丰富,有了更坚实的质感。一个女人,她对帕米尔高原所能奉献的一切,使生命的延续有了依据,使每一家、每一户和再由每一家每一户繁衍得更为广泛、更为丰富的人世场景成为可能。对于整个高原而言,女人,不仅是一道风景。她们与男人休戚与共,共承风雨,以一双从未停歇的手,以她们的脊梁支撑着高原上的人生,历经几千年未曾改变,持续时间之久,这个事实本身就让人想到许多,想得久远……
也许,这是她们在高原上生存的最好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