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入克尔钦河谷继续溯河南行,一座横向山脉使克尔钦河自乔戈里山麓倾泻铺展的河床冷不丁地折头从偏东南的方向掉向西北。一块孤零零的巨石在此镇住,人称“飞来石”。由此处继续行走两个多小时后,我终于第一次见到了乔戈里。
山地气候的规律是这样的,几天坏天气之后就会出现持续不断的好天气。我们一路上的阴天居多,有雪,到了乔戈里,正赶上天气转变的时候。我的病况也大有好转,从这天开始重新恢复步行。当兄弟们把乔戈里指给我看时,我寻索良久才看到乔戈里像一座洁白的金字塔,高度没有感觉的那么高,峰姿也远不及更近的一座山挺拔,只是在几座垒叠的大山之间露出一侧,稍不留意就会看丢了。据说,这是从中国一侧第一个可以看到乔戈里的地方。继续前行,视线整个儿被最前面的一座山挡住,那是乔戈里的前缀山体,海拔也在七千米以上。
经过七天长途跋涉,我们终于抵达位于乔戈里山麓的中国营地。这里豁然开阔,河水碧清,河滩铺着鲜绿的草,间或有一两丛矮棵灌木点缀,山风袭来,潮润宜人,这是我见过的最美的高山草甸。自从在布札勒达拉第一天接触俄罗斯朋友们后,他们每到一处必全身沐浴的习惯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此时,他们赤条条地撩着河水洗,或干脆跳到河谷间如沐春风。我羡慕他们的体魄,不管是年轻人,还是四五十岁的壮年人,大雪纷飞的时候也能穿着短裤行走无碍;我更羡慕他们投入的状态,没有肌肤的直接接触恐怕很难有对乔戈里更深的体验——至少可以让这地球极地的气息滋润浸透!
我想我也没必要顾忌什么了,在抵达中国营地的这个午后,第一个赤裸着身体跳进了水中。克尔钦河水自上游缓缓而下,在中国营地地段的河湾积为一个水潭,深及一人。我能看到我的脚在水下晃动,也能清晰看到河底的石头。水没有想象的那么冷,皮肤表层甚至有些暖热。在水中游动,仿佛了却一个往世,我高度近视的眼睛似乎也一下清亮许多,看得远,看得精细入微。我持续日久的大病在那一会儿已彻底好了。
从水里上岸,看着水顺着我的汗毛瞬间流逝,通体透畅。几个俄罗斯人在我之后陆续跳入水中,一个劲儿冲我用俄语大声叫好,我还以微笑。我没有马上穿衣服,仰躺在水边的草滩上,任由远处柳芭医生走过也无碍。克尔钦河谷七月的阳光真好,有最精细的丝绸的质感,空气中有青草汁液的味觉,而风,则像情人的长发慢慢撩动……
吃过饭后,对面山壁的暗影已掩过河岸慢慢向山坡上延伸。我缓缓踱去,去找散布在山上的几座坟。
据说,沿乔戈里峰壁攀援,每六十米就会留下一具尸体,登顶的难度太大。每有殉难者,尸体搬不下来,登山队的惯例是将尸体就地推下山谷。事实上,很多人在乔戈里登顶途中常是被突如其来的暴风雪卷入山下的,死得无声无迹。相随的人把死者的遗物带下山,埋在中国营地四周的山坡上,建一个衣冠冢。我先找到了碎石垒堆的一座条形坟,据说是一位意大利人的。之后又找到了两个日本人的坟,一个有一块木牌,上书:
故柳□幸弘君
一九八二年八月十五日乔戈□
峰北□□散□兹□安□
□眠□
一九八二年八月三十□
日本乔戈里登□□
(注:方框内为难以分辨的字样)
另有一块正方形铜板,四个角套着四个不锈钢环,然后再牢牢钉在一块石面上,估计几十年也不会掉。据说,这是一对日本老人远涉重洋专程来到乔戈里山麓献给爱子的一片爱心。
我在几位异国友人的坟前站立良久。其实,所谓的坟只不过是死者生前的朋友或同伴随手垛的几块石头。我的脚下依然重似千斤,难以挪动,备觉四周一片肃穆,微风如逝者絮语。我轻手掀起石块,再放下去,只怕惊动逝者。点燃三支香烟,依次放在三座坟前。
在接近植被生长的海拔极限,我在红旗拉甫达坂看到的是一种针状绒草,在天山中段博格达山麓看到的是苔藓,乔戈里一带则略去了所有的背景,在砾石夹缝间,在干糙表土层上,绽放着龙舌兰状的粉红色花瓣儿,轻得似与乔戈里庞大而坚实的岩体不着边际,却是不容置疑的存在,在你脚边,在你目光所及之处尽是一片灿烂。
正午的阳光恣意地散发着热量,即使相距很远也能听到冰川融水在哗哗流淌。我们看到了一个巨大的冰洞,洞里流出河水,洞沿儿融水如注。
所谓冰川舌部,是堆雪慢慢汇积再顺着山谷随重力推延下来而形成的,中间夹有大量泥沙和石块,使冰川见不到冰质反而更接近岩石。站在冰洞之下,立即会让人有一种高度涵盖的眼界,这是一条万里之长的水脉的源头:
先是克尔钦河,接下去是札莱甫相河和叶尔羌河,最后是塔里木河横贯塔克拉玛干东西部。那冰洞融水不甚经意的嘀嗒声,正是这条庞大水脉孕生之前最初的胎音。
驼队在冰川舌部卸掉登山队的物资,中、俄双方合同规定的任务已完成了一半,除负责登山活动的中方代表和翻译,驼队将全部撤走。
在我们抵达之前,冰川舌部随处丢着空装备桶,说明先前登山的人已将全部物资带上山了。所有登山队到达冰川舌部都有一个相同程序:整理物资,然后分装驮运,全部由人工逐级背上去。这时候畜力就用不上了,在人类驯养的所有动物中尚找不出哪种动物能攀登乔戈里。登山界有种排列,世界上最好的高山搬运工是尼泊尔人,其次是巴基斯坦人,再其次是塔吉克人,体力和耐力都不一样,这使许多执意登顶的人常不惜从国外带来搬运工。俄罗斯人没这个财力,只好请驼工们搬运。每公斤最初的定价是八元钱,驼工们没答应。几经周折,搬运费最后已涨到每公斤八十块钱,驼工们依旧没答应,原因是俄罗斯方付不出现金。几吨的物资只好由登山队自己背了,一人一次顶多背十五公斤,一天背一趟。全部物资最终背上去实在不是一个小工程,这也是所有登山活动特别耗时间的缘故。
在冰川舌部,我不时向乔戈里望去,碍着冰川阻挡视线,我仅能隔墙看景般瞅见乔戈里半塔状的一小半,这严重影响了我对她独特魅力的感受。走到乔戈里峰下而不能真切地看一眼乔戈里,对我实在是一种折磨。我决定登上去,登一个我所能达到的高度,于是邀了三个塔吉克兄弟一块儿开始登山。
冰川的推延像是一个大簸箕,石头堆积在边沿,我们踩着往上登,腿间迈动的幅度远比平日大,实在不轻松,有时不得不手脚并用。石块垒垛在冰川表层,冰雪消融,石头底下尽被蚀空,踩过去会猛然塌下去,很危险。躲闪不及,我的一条腿整个儿陷了下去,又不敢妄动,担心牵动更大的坍塌面,所幸有几个兄弟帮忙,把我拽了出来,否则一个人就危险了。
接近冰川舌部,植被绝迹,只是一个只有石头和覆在石头之上、掺在石头之间的冰雪世界。人一踩过,或随着冰雪消释石头会崩塌,这时所有的响声都有坚脆的质感。不知道雪崩的感觉如何,据说像沉雷,隆隆轰响,低沉却丝毫不可违拗地向你迫近。事实上,乔戈里最常有的是大风,只是距离太远,我们听不到声音。晴天之下,只能看到乔戈里峰被卷起的雪尘经久不散,那风的强劲绝不在飓风之下。海拔高度较低的地方相对安静,只有乔戈里的雪鸡偶尔发出一两声惨脆的叫声,让人吓一跳。
冰川延流下来的地方,实际上是两座山体之间的夹沟,夹沟的深度就是冰川的厚度。愈接近下端,峡口较窄,往上则愈为开阔。两旁山体的距离逐渐拉大,人观望乔戈里的着眼点也逐渐抬升,而乔戈里所能呈现给人的壮美风姿也在逐渐增多。只不过,这是一个非常缓慢的过程,像是帷幕徐徐拉开。
实际上,就我的装备水准、所用的时间和体力,远不能与任何一支专业登山队相比,仅是在这个午后有限的时间内寻找尽可能接近乔戈里的最佳位置。我们登上了最后一座有碍我们直接观望的石垛子,终于可以与乔戈里峰遥遥相望了。
石垛子差不多是一色见棱见角的大石方子垒叠起来的,是冰川两山之间在这一带唯一的制高点。遥望右侧山下,也有一个石垛子,隐约有人影晃动,估计那就是意大利登山队的营地。在乔戈里,此类营地一共有七处,最上面的营地接近顶峰,意大利营地位于登山线路的最下端,一般是后勤供给地和搬运工休息的地方,海拔有五千米左右。登山的人普遍认为,到了这里,乔戈里登山的漫长征程才开始跨出第一步。依稀觉得自己稍微眯了一下眼睛,气息逐渐平和,然后睁开眼望去——
不再有别的山体遮挡,乔戈里峰已整个儿呈现在眼前!我可以清晰地看到乔戈里整个山体的逐级分布:
先是黑色主调的庞大基座,估计那是山体不断剥落的岩石,岁月长久,最终成为整个乔戈里的基石。
再往上,估计是积雪堆积地段,时刻会有雪崩发生,明暗不匀的表层说明山体凸凹不平,凹下去的地方隐约有雾状烟气,很可能是一场巨大雪崩刚从那儿汹涌滚去。最上端,是挺拔的乔戈里峰,洁白一色,通体晶烁,估计是水分的渗透,从表层到深里,让终年不化的积雪成为坚实的冰,再经风持久不息的摩擦,整个山体已是一派玉的质感,估计在晚上也能清楚地看到——倘若没有大雾笼罩。
我竭力想在乔戈里庞大的山脊上找到人迹,估计在我之前十几天登山的人也该登到一定高度了,这种努力没有丝毫结果。以我们尚能将乔戈里整个山体尽收于眼中的距离判断,我们距乔戈里至少还有几天的路。太阳正在西沉,山体的阴影逐渐在延伸、扩大,最后仅有位于最高处的乔戈里峰独自承受着夕晖,她的山体整个儿被润红。峰顶的高空估计这会儿正在起风,云汐游走,乔戈里峰四周笼罩着淡粉色的雪尘和雾。那是她正在轻绾长发,把她最美的姿容呈现给整个世界……
这一年的九月,驼队的兄弟们返回中国营地接登山队员出山,得到确切消息:
俄罗斯登山队有两人登顶,一人遇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