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凝瞩之下(慕士塔格文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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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帕米尔高原的转场(1)

【1】穹托阔依清晨的来临使得一百零四岁的老吾守尔·尼牙孜家屋顶天窗透出一坨蒙蒙的亮,年轻的媳妇们最先起来抱柴生火,灶炕之前人影隐绰。未嫁的姑娘们在嫂子们之后出门拎水,或者拎着桶去牛圈挤奶。早茶之后,孩子们吆着羊群从坡地之上一路向坡下的河畔草甸荡去。鸟鸣、狗叫和山谷之间随风飘摇的鸦阵都不足以在缓缓来临、变化的过程中让整个山地苏醒,这一刻,轮廓澄清,烟霭蒸腾,帕米尔高原的东部边缘依旧笼罩在一种始自史前的遥不可及的氛围中,而你却能感到被她浓浓的气息所包裹。仔细体味,山间的丝丝缕缕都似在催生,河水长流,春华秋实,生灵骚动……

但是,只有我知道,真正“骚动”的,是我的心绪缭乱。这些天,正在临近的转场让我充满憧憬和期待。

转场之前,达吾提·吾守尔的长子马木提·达吾提吆着七峰骆驼驮着干草先于羊群踏上了转场之路,并在沿途将干草逐点分布。这个细节再次凸显出帕米尔高原远比别处更严酷的现实:

没有事先预备的草料,畜群通过将极为困难。

这段路程,马木提·达吾提往返走了六天!

早在此之前一个多月,达吾提·吾守尔家带着春天咩咩待哺的羊群刚走出库尼黛尔冬牧场几天后,还没歇过冬乏,次子哈斯木·达吾提就吆着家里近二十头牦牛提前迁往夏牧场。那个时候,喀拉苏夏牧场还是大雪覆盖,啜饮冰雪寒气的牦牛无法忍受山地雪线之下渐已回暖的气息迫不及待地赶到了这里。很难想象,老婆孩子不在身边,又正是牦牛生产的时候,每天往返于高原各处零散分布的牦牛之间,哈斯木·达吾提一个人是怎样度过的?

在高原塔吉克人的生活中,每隔十天半月,小范围的迁徙时有发生。但是,用大牲畜驮着一个家度过一季的家当踏上长途任雨雪飘零,这样的动迁绝非寻常。我注意到这个时候的穹托阔依格外静谧,河流闪烁,畜群在林隙间游荡,早晨或傍晚老吾守尔·尼牙孜家的炊烟袅袅……这一切,就像孕妇待产前的那一霎宁静,天地际会,正等待分娩惊天动地的时刻!

转场是高原塔吉克人所有生活内容与场景中最重要、最为非同寻常的一幕。我的老友达吾提·吾守尔很愁,家里除了女眷就是几个孩子,他的体力却很难应付骆驼、牛马驮着一应家什再加上一群羊这样庞大的一个“军阵”。扪心细想,幸好还有我跟着,面色常有病色的达吾提·吾守尔几年前已声言他不再做悍力生计了。那病色是心脏或肺部病症的表现,这让我的心里有一份隐约的担忧。

达吾提·吾守尔抱着他的外孙女玛丽卡罕告诉我,这将是他人生最后一次转场。最令人振奋的是,转场两天前,哈斯木·达吾提赶了五天路回到了穹托阔依。

近两个月未见,哈斯木·达吾提的两鬓一直连沿到颏下,浓密的胡须浸含着远方冰雪的气息遮去了大半张脸,让他比最落魄时期的梵高看上去都更消瘦、更倦。我极想看到经过数十天风雪弥漫之后的哈斯木·达吾提在见到他儿子拜给克·哈斯木和女儿娇吾朗·哈斯木的情景,更想见到他和妻子拉里克·巴若提努相见的情景。非常遗憾,这个时候,她们娘仨儿正在距家两里地外的一个临时羊圈里照料小羊羔,压根儿不知道哈斯木·达吾提回来了。年前曾有人路过穹托阔依传话,说哈斯木·达吾提远在县城读书的大儿子吾克买提·哈斯木病了,常日看人的眼神绝不会持续超过三秒的拉里克·巴若提努,当着老吾守尔·尼牙孜上下几代人的面,呜呜地号哭,任谁劝也劝不住。很难想象,这样性情的一个女人,在见到分离两个月的丈夫当是何种情景!哈斯木·达吾提非常沉静,端着茶,用蒲扇大的手慢慢掰着馕吃。这天晚上,哈斯木·达吾提一家和哥哥马木提·达吾提一家,还有爷爷、奶奶与父母,都睡在家里专以待人的大屋里。一片屋檐下的三面大炕拥塞着祖孙三代男人和他们各自的女人及孩子,所有的故事都会被夜色笼罩。

我始终有个疑惑,总觉得塔吉克女人是一种类似猫的动物或多少有着猫的秉性,很少见到她们大笑或大声说什么,所有的激情澎湃都深藏在内心深处!

转场前一天,天色初蒙,我随老吾守尔·尼牙孜的次子祖木莱提·吾守尔匆匆往穹托阔依坡下河畔草甸的一户人家走去。整天忙于和泥盖房子的祖木莱提·吾守尔这天特地换了专用于行教事的长衫。

按照高原塔吉克人的习惯,每到转场之前,周边相邻的人家和亲戚都会前来相送。我注意到老吾守尔·尼牙孜的妹夫加玛莱力和另外两个女婿已在两天前赶到了穹托阔依。即将转场这一天,最隆重的送别仪式是在太阳尚未升起之前,相邻人家准备了羊特地请阿訇念诵杜瓦,而后行宰牲仪式。作为勒斯卡姆村的首席阿訇,祖木莱提·吾守尔是这一天当然的主角。进屋喝过茶,举事的人家铺好餐布端上来一盆面粉放在正中,再把一只羊牵进屋静候。祖木莱提·吾守尔举手掌心向内先行祺诵,用的是他师承于老吾守尔·尼牙孜的阿拉伯语,我一点儿也听不懂。看到他翻开本子逐行在念手写的经文,我不禁大为感动。估计那是他事先做了足够的功课,精心挑选了经文再仔细誊抄在本子上的,这是祖木莱提·吾守尔对即将远行的乡邻所能表达的良苦用心!

祺诵之后,祖木莱提·吾守尔捏起面粉起身向房梁和四周墙壁抛撒,最后撒向羊,整个仪式随之完成。

我注意到祖木莱提·吾守尔用的面粉其实很少,餐布正中的一盆面粉在经他祺诵之后,已具备普通面粉所不具备的秉持和意义,无论打馕送人还是自家留用,都有一份接近真主的祈愿蕴含其中,会有一种保佑的作用。另外,我发现祖木莱提·吾守尔的女儿阿丽玛苏里坦·祖木莱提竟是这一家的儿媳,两家是儿女亲家。

这让我很疑惑:

在达吾提·吾守尔家转场即将启程的时候,宰牲相送当是十分久远的传统,若都是出于亲戚的意愿,其动机的纯粹性就会大打折扣。

走出河畔草甸的牧屋,我随祖木莱提·吾守尔离去,隐约听说还有一户乡邻在等着他这位阿訇。穹托阔依的这个早晨,漫天的云霞由灰色渐渐泛白、透亮,地里的青稞苗儿由近于墨黑的深绿转为稍稍浅淡的青绿,鸟儿们鸣啭如歌。人在层迭的相同和不相同的景致中穿过,心境被浓浓的心绪拥塞,让人对每一处都充满怜惜。

没有去别处,祖木莱提·吾守尔直接回到了家。太阳升起之前所剩的时间不会再有喝碗茶的功夫,这让他的脚下多少显得已有些急迫。

一进家门,达吾提·吾守尔摁着常日少见的一只大黑羊候在屋里,对即将开始的转场,这只羊的毛色和显然超大的个头更具有庄重与祈愿的双重蕴意。同时,另有两家乡邻也牵着羊在等候,想必知道在太阳升起之前的短暂时间等着祖木莱提·吾守尔逐家走到已来不及。祖木莱提·吾守尔的祺诵仪式与他先前去的那家完全相同,家里炕前的地池站着三家主事的男人和他们各自牵的羊,这种阵势,小户人家婚礼宰牲一次的数量也未必有这么多。另一个让我极高兴的发现是,转场宰牲的另两户人家与老吾守尔·尼牙孜家都没有太直接的亲戚关系。

不能否认,作为穹托阔依的开拓者和族中长老,这双重身份足以使老吾守尔·尼牙孜赢得人们对他的敬意,使乡邻心甘情愿地在他家举行转场前的仪式。不过,这尚不是形成一种传统的理由。

塔吉克人对人际的关注敏感得视同于生命,过于严酷的生存环境是其间最重要的、不可变更的因素。相对于日常琐碎层面所投入的悉心关注,转场是家家必经的大事,其重要性足以影响一个家一年、甚至数年的生计,所历经过的、所能想象到的艰难是每家的共同记忆。这时候所表达的一份祈愿属于一种最高层面的关注,其重要性相当于婚丧嫁娶和盖房子,给牧民提供心理支撑,这种习俗的形成是基于人们对严酷环境的共同认识,并由此形成传统。除了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穹托阔依另有六户人家季节性暂住,并不是每一家都在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转场之前宰牲相送,原因可能是多样的,这大致也是传统在今天的距离和人们对它的不同理解。

宰牲之后,四家的羊剁了搁进老吾守尔·尼牙孜一家的锅里煮,燎着天窗的火苗子和灶坑里的劈啪响声让屋外的荒野、纵横纠葛的山峦和这个季节一天比一天蓄势盛大的河水相形远去。穹托阔依的各家乡邻陆续赶到,我注意到就是没在这一天宰牲的几家也来了人。热腾腾的羊肉出锅,三面大炕人挤人坐不下。在没有婚丧大事的时候,一个下午一家会来这么多人,此种情景极为少见。

东部帕米尔高原的塔吉克人,其生存构成的方方面面及所有因素,多与生存直接相关,手鼓、鹰笛、鹰舞、刁羊和曲调相对单一的歌谣,都是他们严酷生存状态之下不多的、不常发生的调节和浪漫,这一点,正是塔吉克人与现代都市人最大的差异之一(也是现代人所有努力的价值所在)。正是因为与生存直接相关,吃饭作为维系生存最重要的形式被格外重视,成为生活中最重要的、无可替代的内容。日常待客和最隆重的礼仪仪式,都是通过“吃”这种方式表达,“吃”被塔吉克人赋予了过多的礼仪内容,体现出一种高度的程式化。吃的形式不能被亵渎,食物不能被亵渎,其中,尤以羊肉的食用有着最精到的程式讲究,并被赋予最丰富的蕴意与象征性。

在帕米尔高原东部边缘一线共有七个居民点,穹托阔依仅是其中一个居民点,这些居民点零散居住着整个勒斯卡木村七十八户人家的七百八十五口人。人口最多的居民点有二十几户人家集中居住,最少的仅有一户人家,彼此相距一天到一天以上的路程,最远的骑着骆驼和马往返得走十一二天。这样遥远的距离,使塔吉克人的盛宴成为人际交往最重要的调节与补充,其间有着最丰富的诉求和期待,人们心理的需求远大于简单的食物需求。

老吾守尔·尼牙孜家专为转场的宰牲盛宴在傍午之前就结束了,这与时节有关,几天之内,远近人家都将转往各自的夏牧场,主客都没有日常熬到半夜的闲心思。出了老吾守尔·尼牙孜的家门,在老人的带领下,众人向东山坡地的麻扎走去,这是塔吉克人凡举事必行的仪式。

穹托阔依的麻扎被称作“夏依其拉克”,意为:王灯。相传久远以前,曾有一位伊斯兰圣人由如今塔什库尔干的大同乡经此地前往藏地,故留有此圣迹。实际上,就是几块稍加垒垛的石头,还有后人加插的几根干树梢子横竖不整,猛一看是一道多已坍塌的栅栏。不过,这种判断可谬之远矣!

很显然,这堆寻常的圣迹和这段无法考证的传说,都是典型伊斯兰文化的遗传,时限当在伊斯兰教传入新疆前后,如同一堆倒塌栅栏的树干枝木却隐含着另一个系统的信息。

新疆维吾尔人有在麻扎植树或插树干的传统,而且,通常都是直立的杨树。这是一种比伊斯兰教传入以前更古老的文化。挺拔的树干是通天的中介与阶梯,所有的寄予与诉求由此传达。帕米尔高原很少有杨树,直到今天,这都是塔吉克人家盖房子的难题。高原特殊的地缘环境,最擅生长的是红柳和沙棘,驯植生长的有柳树和杏树。两者的可比性稍显牵强,动机却是一致的,都带有更多的本土特色,彼此时间的领属关系一时难以确定,至少都在伊斯兰教传入之前这一点却是相同的。但是,显然出于不同系统、动机不同、时限有差异的文化却完整地融合为同一种表述和成为同一个诉求对象,这让人格外惊异。

夏依其拉克麻扎另一部分构成是几座塔吉克坟,三十年间老吾守尔·尼牙孜家族逝去的所有人都埋葬于此,有老吾守尔·尼牙孜的父辈和他不幸夭折的一个孙子。早在伊斯兰教传入之前,祖先崇拜曾是塔吉克人和新疆各民族的共同经历与记忆。在祖先崇拜中,人们期望藉祖先的庇护以获得家族的平安与畜群的不断扩大,而对死亡的恐惧和禁忌则相对较淡,先祖的坟墓一度是他们灵魂的终极归宿。所以,新疆各民族至今都保留着对麻扎(墓地)的敬意和外人难以理解的一种亲近感,每一处麻扎(墓地)都能在他们心里唤起暖暖的绵长温情。

与柯尔克孜人坟地插的树干多拴着牦牛尾巴一样,塔吉克人的坟地同样也体现着高原游牧民族的特色。坟头大多会绕一圈牦牛毛绳,这是高原游牧文化最经典的概括和浓缩,是一个游牧民族所能有的一种最极致的表达与呈现!这样的心理动机与背景,显然与伊斯兰教的传承相去甚远,但同样是塔吉克人心理与精神世界的构成。

我注意到老吾守尔·尼牙孜率众人朝拜的次序——先是进入麻扎路口有一块石头,上边有几根碎柴点的火,火上是每个人经过撒的面粉,每个经过的人都会以一只手或双手抚石,然后抹在额头和颏下;次之是圣迹和在圣迹之前呈半环状围跪诵拜;再次之,是坟地和围着坟地的诵拜。

因所处的位置不同,圣迹诵拜的朝向向北,没有其他可供人跪拜的地方,墓地诵拜则向西。另一个特别之处是墓地朝拜的开始与结束,人们都经由墓地边上点的一丛火,经过的人都撒面粉,伴有女人的哭泣,这又是源自两种不同的文化信息。

老吾守尔·尼牙孜率众履行的朝拜,整个过程持续近一个小时,只为祈求圣迹和祖先的双重庇护,以佑转场平安,其构成却极为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