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林则徐大漠履险(西域烽燧系列小说)
17131000000034

第34章

在当地,谁家给自己仍然抱在怀里的儿子找上了个媳妇,不说是“说了一个”或者“娶了一个”媳妇,而是说“买了一个”媳妇。而娘家在有人问起女孩的状况时,不是回答“已经定婚了”或者“嫁出去了”,而是说他家的女孩“已经卖出去了。”王梅兰刚生下来,父母就把她“嫁”给了外村的一个门当户对的人家,说好的条件是婆家每年给王梅兰二斗麦子、五斗苞谷、十斗高粱或小米,这些粮食大约是一个人一年的口粮,合下来将近一天一斤粮食。农户人家,啃干粮的时候大都是蘸着盐粒吃,能有点咸菜疙瘩就算是享福了。没有一点油水荤腥,全靠粮食去填肚子,食量就很大。一个壮劳力在农忙的时候,一天至少吃三斤粮食才觉得好像是吃过饭了,就是在平常,一个男人一天也得吃两斤粮食。可是按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合下来,很少有平均一天能吃得上一斤粮食的人家,大都是吃不饱的。所以王梅兰父母要的价,一般人家是“买”不起的。一天将近一斤粮食的收入,就是对于王梅兰家这样比较殷实的人家来说,也是一笔不小的收入。王梅兰的父母尽管整天为管束女儿的事提心吊胆,但是他们总是想着法子、编造出种种最合理的借口,迟迟不把王梅兰正式嫁出去,因为把女儿多留在家里一年,他们就可以多赚三百多斤粮食。

女儿虽然是留在自己的家里,但是做父母的必须得把女儿管束好,不能做出伤风败俗的事来。如果女孩出了事,婆家就会退婚,而且还要娘家把多少年来供养女孩的资费退还婆家。多少年的资费加起来一起退还,这可是能把一个小康之家逼得破产的。因此谁家都不会在管束女孩子的问题上掉以轻心。

眼看着王梅兰的心野了,可是把她锁在黑屋子里又不是长久之计,万般无奈之下,父母只好忍疼把她正式嫁过去。忙季过后是好日子,夏收以后,大部分人家灶房里都有了点宽松,正是办喜事的好时间。王梅兰的喜事就定在了农历的六月六日这一天,这是一年里少有的几个最好的黄道吉日之一,六六大顺,有什么比能顺顺当当地过日子更好的呢?王梅兰被扶出闺房的时候,父母哭得很伤心,为了亲生的女儿要离开自己,也为再也赚不到的那些粮食,内心很复杂,但哭得很真切。

王梅兰也在哭,她甚至哭得差点昏死过去。周围看热闹的人都啧着舌头称赞王梅兰对父母的孝顺,但是王梅兰的哭比她的父母更复杂、更真切,因为她的心里多了一件事,为了这件事,她可能就要永远地告别她的亲人了。

这天晚上,就发生了那件在方圆百里内空前绝后的事。

王梅兰嫁到丈夫家,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互拜,送进洞房。一进了洞房,大院里的婚宴就开始了,有肉吃有酒喝,谁还会放得过这个机会?这种机会,一辈子也碰不到几回的。因此所有不傻的人都吃席去了,而且这顿酒席不吃到人们肚子胀得要吐的时候,谁都不会罢休的。主人家不得不忍着比刀割还难受的心疼,眼看着一碗一碗地往外端肉,一坛一坛地上酒。在这种时候,客人们是得罪不起的,因为客人们都有一个杀手锏——说吉利话的权利;如果对客人们招待不周,客人们临走时不说几句诸如“生个当官的孙子”、“人丁兴旺”、“发大财”等等吉利话,或者装醉说些诅咒的话,那么这一家从此以后可能会厄运不断,好端端的家业可能就败在舍不得端上去的那几碗肉上。客人们不走,主人家就只好认真侍候着,这顿酒席往往要吃到半夜三更。全院的人都去吃席了,新房里只剩下了王梅兰一个人。

到了半夜时分,新郎的远近兄弟们把些酒菜端到了新房里,要闹洞房。年轻人们都喝得半醉了,闹洞房就更加放肆。他们说着农民的荤话,吵嚷着要揭开新娘子的红盖头,看看新娘子的长相。他们还要逼着新娘子喝酒,如果能把新娘子灌醉了出了丑,那是他们最高兴的事。这种事当时会令他们兴奋异常,日后又会成为他们糟贱新娘子、新郎乃至这全家人的谈资。

可是,任人们怎样挑逗和逼迫,新娘子硬是端端地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这引得人们都啧啧称赞新娘子是一个端庄、贤慧、守妇道规矩的好女人。闹得时间长了,不出出新娘子的丑,就使大家觉得索然无味。因此大家都把期望的目光集中在一个年轻人身上。那个年轻人因为生性轻浮、常有些不正经的言论行为而被大家背地里骂作“溜溜子”。“溜溜子”这时候却成了大家寄予厚望的人。“溜溜子”受到大家的怂恿就兴奋起来,他又说了一段荤顺口溜,举起筷子挑起了新娘子的盖头。

当大家的目光看清楚了揭去了盖头的地方以后,亢奋立即变成了惊异,人们一个个大张着嘴愣在那里,活像庙里的泥胎。

原来盖头下面盖着的根本不是新娘子害羞的娇脸,而是一个土陶的夜壶。还是那个溜溜子反应灵敏,他移开那只夜壶,推了一把穿着婚裙的新娘子,新娘子一下子直通通地倒了下去,撩开裙子一看,哪有什么新娘子,原来是捆在一起的两个枕头。那是农家大炕上的那种圆柱形的大枕头,麦衣子填的芯,墩墩实实,竖起来足有半人高。

于是乎屋里屋外、院里院外,就像野蜂炸了窝,人们胡喊乱叫着,张皇地乱跑乱找。毫无效率地忙活到天快亮的时候,大家慢慢地聚集到了新房里,青一色百思不得其解的表情,互相看着,无话可说。忽然,只听得靠在后墙上的案桌底下传来一阵奇怪的响声,紧接着盖在案桌上的一块布单抖动起来,从布单底下钻出了一个毛绒绒的脑袋,吓得屋里的人发出了一阵恐怖的嚎叫。那个毛绒绒的脑袋也大叫了一声,缩回桌底下不见了。过了一会儿大家醒过神来,才想起那个毛绒绒的大脑袋原来是大家再熟悉不过的一只狗的头。大家的视线都集中在了案桌上搭着的那块布单上。农民们是没有罩桌布的习惯的,因为都喝了几杯酒,心思又都放在闹洞房上了,所以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块没有来由的布单。有人撩开了布单,移过豆油灯来一照,才发现案桌下面的墙上被人挖开了一个洞。大家跑到房后,看到洞口外有一床被扯拉开的被子,显然是原先堵在洞口上的,刚才被那只狗拖了出来。洞下的新土被被子拖抹平了,没留下人的脚印。农民的房屋都是用土坯垒成,在土坯墙上掏个洞,对于使惯了铁锨和镢头的农民来说,并不是一个多么费劲的活。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答案也就很清楚了,无非三种可能:贼匪绑了票,人贩子偷了人,或者新娘子跟别人私奔了。议论来议论去,大家公认了前两种可能性。那个溜溜子说了一句:“这哪像是贼匪干的事情,明明是私奔嘛!”就有男性长辈跳了过去,给了溜溜子一耳光,恶狠狠地骂了一句粗话说:“闭上你的乌鸦嘴!”

新娘子跟人私奔了,这种事无论对各方来说,都是一件极为丢脸的事情,因此大家都极力避免往这方面扯。

但是王梅兰确实是跟着刘满仓私奔了。私奔的理由很简单:父母给她说定的这个丈夫是个豁豁嘴,别说不能唱花儿小曲,就是说话嘴里都漏风。在王梅兰似乎懂事又似乎还不懂事的时候,她曾问过她的父母,为什么给她找一个豁豁嘴的丈夫?不料父亲打了她一巴掌说:“丫头子家说这个事也不害臊!”她就躲在里屋炕角上哭。后来她妈过来哄她,妈说:“豁豁嘴也没啥么,只要家里有钱就行了么。除下人家,谁们家能拿得出那么多粮食买你呢?”但是王梅兰的心里埋下了一个念头:我才不嫁给豁豁嘴呢!

非要叫我嫁,到时候我就跑。

刘满仓跟王梅兰一个村。刘家也是马莲墩子村的老户人家了,但因为他家是为数很少的外姓,所以村里人不怎么跟刘家来往。然而孩子们是没有这些偏见的,小时候王梅兰就常跟刘满仓玩。刘满仓大王梅兰两岁,长得清秀,花儿小曲也唱得好,跟王梅兰一对一答,是天生的一对好唱家。那一天,刘满仓在院子外面唱花儿,虽然时隔好几年两人没有在一起唱过花儿小曲了,刘满仓也过了变声期,从小男孩的童音变成一个小伙子的嗓门了,但王梅兰立刻从歌声中听出了是刘满仓。两个人对唱了一下午花儿,两颗年轻的心就像疯长的藤蔓,爬过了高墙,紧紧地缠在了一起。

紧接着,刘满仓被王梅兰的父亲痛打一通赶走了,王梅兰被父母锁进了小黑屋。无论怎么分析,这两个人是被完全隔绝了,没有一点办法再取得任何联系。可是,爱情却能创造人们无法想象的奇迹。这两个人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又连上了线,并商量好了一套私奔的周密方案。他们是用什么方法进行联系的,这始终是一个秘密,那个绝妙之法对于不想私奔的人来说,你就是打死他,他也是想不出来的。

从豁豁嘴新郎的洞房里逃出来,两个人就撒开腿往西跑。他们虽然还很年轻,但是已经知道私奔是一件事关性命的事。被官府抓住了,要判死罪,而且要用最残酷、最令人恐怖的处死方式。

官府一般是把百姓来告状打官司看作是敲诈钱财的好机会;但是如果百姓来告的是忤逆不孝、有伤风化、偷情私奔之类的事,衙门里坐着的无论是清官还是贪官、所惊动的上司无论是忠臣还是奸臣,他们都一定会立即免费受理,并且以极大的热情来审理和判决这类案件。而在民间,为了保全似乎比生命还重要的面子,人们抓住了偷情私奔的人,往往不告官,而是不事张扬地用民间的方式把犯事的人弄死。因为这类事而杀了人,人们认为是正当的。万一有个脑子长歪了的人把这事告了官,官府在问明情况后,大都会以“民间私事,可以家规村俗处置”的借口放了杀人者。如果遇上一个好事的官员,非要追究“私行大刑,无视王法”的责任,那么村里的知情人就会纷纷以证人的身份,给告官者制造罪证,把告官者置于死地而把杀人者保护下来。

王梅兰和刘满仓想好了要逃到新疆去。就如山东人喜欢闯关东一样,甘肃人一旦决心离开家乡,首选的方向就是新疆。因此在甘肃,关于新疆的传闻就很多,就是在边边角角的小村落里,也有人知道一些关于新疆的事。他们两人也听说过新疆人受的是另一种教化,奉的是另一种王法;新疆人可以自由恋爱,婚姻也十分重感情;新疆人心地善良,把帮助落难的人看作是应尽的义务;尤其是新疆人少地多,只要人勤快一点,不管种什么样的地都饿不死人,说不准还能发家致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