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是屁吗?我的父亲就是个屁!他一喝酒就醉,醉了就打我的妈妈,打我的姐姐,打我……他打我,那个混蛋!我就杀了他。用一把斧头,很锋利,一斧头劈下去,他的脑袋就裂开了,脑浆和血往外流,白色的、粉红色的、鲜红的、黑红色的,在流,在流……啊!就像我们把巴布列什卡·伊万·伊万诺维奇的油漆罐踢翻的时候那样。那位可怜的油漆匠当时正在哈勃诺夫·里维克·莫塞斯基老爷家干活,哈哈哈哈!白色的、粉红色的、鲜红的、黑红色的……哈哈哈哈!岳父,哈哈!父亲,哈哈!都见鬼去吧!中国的皇帝就是中国的父亲,那样愚蠢无能的父亲就应该砍死他……”
沙得利有意套柯约夫的话。他拍着柯约夫的肩膀与柯约夫碰杯,使柯约夫终于住了嘴。他不失时机地问柯约夫:“你的货呢?都出手了吗?”
柯约夫一挥手说:“那些货当然都出手了。也不要他们的钱,他们怎么会不要呢?”
沙得利装作惊讶地说:“你们不为了赚钱,这做的是什么买卖?你们傻了是不是?”
柯约夫一拳打在沙得利的胸脯上:“什么?我们傻?不!不!我们是创造中亚细亚现代历史的人……”
沙得利挑衅地说:“你又喝醉了,吹起牛来了。你们跑到中国来能干啥?凭你们俩还想创造中国的历史?我不信。”
柯约夫生气地问:“你……不相信我们……的能量?”
沙得利说:“不相信!”
柯约夫冷笑着说:“那你就等着。你就哪里也别去,就在这里等着!到时候,你要请我喝酒……”
沙得利说:“我才不在这里等着呢。我要去打听我岳父的消息,我在这里等什么呢?什么也等不到!”
柯约夫喊叫着说:“不!你一定要等!”
沙得利说:“你说吧,让我等什么呢?”
柯约夫说了个“等”字,又把话咽回去了。
沙得利说:“你喝多了,别再喝了,睡一会觉去吧。我也要上街上找人去了……”
柯约夫突然用尖锐的目光看着沙得利说:“你……是中国人吧?”
沙得利看着柯约夫,没有说话。
柯约夫眼睛里的那股尖锐很快地消散了,酒精雾气迷蒙的眼神又回到他的眼睛里。“不,你是浩罕国的人,你的父亲叫萨柯瑞,你叫沙得利澳,你是英明的亚阔甫伯克的远房表弟。你发誓,你不是中国的密探……对吗?”
沙得利晃动的身子,使柯约夫以为他在点头。
柯约夫把脸凑到沙得利的脸前,压低了声音说:“在新月升起来的时候,和阗的扎瓦、英吉沙尔的索葫芦克这两个地方的人民将举行起义,他们将杀死林则徐,为了反抗大清国的猪尾巴兵的镇压,他们将请求你的远房表兄亚阔甫伯克派兵来支援,不久之后,这个地方就在你的表兄的统治之下了……”
“这就是你们在干的事情?”沙得利感到一种莫名的恐怖。
“难道这不足以改变中国和中亚的历史吗?”柯约夫血红的眼睛瞪着沙得利说。
沙得利的酒杯从手中掉落,“噗”地一声摔在房间的干泥地上。
“怎么了?”柯约夫摇着手中的酒杯说:“你喝醉了吗?”
沙得利回过神来,慌忙从地上拣起酒杯,见没有摔破,便用手指头随便擦了擦,又倒上一杯酒,与柯约夫碰杯。他不知道该怎么处置面前的这个国际混混,他急于快点见到张奉山和张德来。他与柯约夫的谈话一会儿用乌孜别克语,一会儿用俄罗斯语,在叶尔羌城里能听得懂他俩的谈话的人,大约再也找不出来了。他要向张奉山父子详细叙述他与柯约夫的谈话,要立即商定处置柯约夫的办法。
“来,干杯!”沙得利又与柯约夫碰了一杯酒。
柯约夫把酒倒进嘴里,握着酒杯趴在条案上醉晕了过去。
沙得利摇了摇柯约夫,见柯约夫确已不省人事了,赶紧站起来走出了房间,锁上了房门,小跑着去找张家父子。
“你说这事咋弄?”张奉山问沙得利。他十分信赖沙得利,他觉得沙得利人品好,从沙得利对岳父的尽孝上就能看得出这个年轻人是个正直的人。沙得利经历丰富,聪明而又实在,遇事能拿得出主意。
张德来抢着说:“当然不能把那小子交官府了!”
尊奉纲常规矩的张奉山训斥着张德来:“小孩子家,插啥嘴!”
沙得利说:“来子弟弟说得有道理。本来,把柯约夫交给官府是最合适的。可是,现在把他交给谁呢?交给奕经?交给奕山?交给这些混账官员,那还不是更坏事吗?”
“那就宰了他。”张奉山说。
张德来又抢着说:“对,宰了那小子!”
沙得利眯着眼睛想了想说:“这个事我不好在场。”
张奉山说:“那好办,我们干就行了。”
这事就这样商定下来,就像商定吃汤面条还是吃捞面条一样地轻松简单。
杭苏古丽恢复了神智是三天以后的事。从她被强行带到蒙伯克的庄园起,她的大脑就变成了一片空白,她无法理解的巨大变故搞得她真地傻了,成了一个没有灵魂的人。奴拉哈纳来了以后,麦图松大总管按照蒙伯克的吩咐,叫蒙伯克的贴身女仆把杭苏古丽关进了普通女仆住的小屋里。是饥饿使杭苏古丽清醒过来的,饥饿使她的内脏在抽动、浑身在颤抖,她这才意识到自己就这样坐了两三天了。她似乎一直在睁着眼,到这时候她才发现自己蜷曲着身子倚在墙角里,面前是一铺大炕,炕上铺着花毡。
柱子上钉着一个木板的灯台,灯台上有一盏绵石的清油灯,借着灯光可以看到,靠炕边的地方放着一个托盘,托盘里有一些掰碎的干馕、几块熟羊肉和一把茶壶,那些东西显然是主人们吃剩下的。杭苏古丽的身子“腾”地一下从墙上弹开,扑向放着食物的托盘。但是,当她的动作需要两条腿来支撑的时候,她的下身传出了强烈的疼痛,这疼痛使她一下子愣在了那里,一个个羞辱痛苦的回忆在脑海里旋转着,用尖利的爪子撕扯着她的心,用沉重的巨拳敲击着她的大脑。她无力地趴在了大炕上。
她的本名叫王梅兰,家住在甘肃省一个叫作马莲墩子的小村庄里,她没有进过城,她听别人说武威城在他们村的东南方一百多里的地方。她家在村子里算是一个大户人家,所谓大户人家,就是一年四季能吃得饱肚子,家里的每个人无论新旧都还有衣服穿。她听家里人讲,他们家的先人很富,曾经置下了六十多亩地和两头牲口。那时候他们家过十天半个月就能蒸一锅白面馍馍吃。因为太富了,就惹得村里人妒忌。村里一个没地种的人家到官府里告了他们家,说他们家霸占了他的地。官府里就放出风来,说是要严判。为了保住好不容易置下的土地,他们家就只好往官府里送钱。那个没地的人隔三差五地往官府递个状纸,他们家就只好隔三差五地往官府里送钱,筹不来钱了,就只好卖地。等到地卖得只剩下七八亩的时候,眼看着一家老小就要绝了生路,老先人咬了咬牙宰了一头大肥猪,打了十几斤酒,请那个没地的人吃饭,同时请村里人帮着说说情,希望把打官司的事就此私了。那个人来了,吃肉吃得一张嘴就往外蹦肉片。他嘴角上流着肥油和酒滴,困难地搅动着醉硬了的舌头说:“都是本乡本土、沾亲带故的,说起来我还得叫你叔,可是凭什么你们家有那么多的地,我家就没有地呢?有肉大家都一块吃,要穷就一块穷,我没地,你凭什么就该有地?”
在大家的劝说下,那个人终于给了个面子,答应不再到官府去告状。末了,王家先人端起一碗酒,用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那个人说:“真是太谢谢你了,喝了这碗酒,我给你磕个头,大侄子……”
这顿饭吃掉了一头大肥猪的肉,那个人被乡亲们抬走的时候还说了个笑话:“你早想起来宰头猪叫咱沾点荤腥,你不就能多留下几亩地吗?”
那个人挺讲信用,说好了不再告官,就再也没有为土地的事往官府跑过,民不告官不纠,王家就保住了够一家人温饱的那七八亩地。
因为从小没有挨过饿,王梅兰就比同村别的女孩子发育得好,身板好,长相也出众。她还有一副好嗓子,花儿小曲唱得叫人心里麻酥酥的。于是村里就又有人说:“这尕女子是个偷汉子的种。古话说‘温饱思淫欲’呢,这没错。”家里人听到了,就把王梅兰关在家里再不许她出去。王梅兰从十岁起就没出过家门。到了十三岁上,她常常感到一股莫名其妙的热流从身心的深处涌起,烧得她脸颊发烫嘴唇鲜红。以前唱过的那些花儿和小曲,原来唱的时候没觉得里面有什么名堂,现在一悄悄地唱起来,她的心就咚咚地跳个不停。她开始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看小伙子。
到了这个时候,父母也对她看得更紧,原来还叫她到外院里去干些活,像喂猪喂牛喂鸡,拧苞谷棒子、扫院子什么的;现在不再允许她到外院去,只让她在狭小的内院里纺线织布、缝缝补补。可是越是这样,她想跟小伙子见见面的愿望就越是强烈。前年夏天,又到了大忙的时候。农民们要把冬麦割下来,趁着天气好把麦子晒干了,在场上用石滚子把麦粒压下来,借着小风把麦粒扬上天空,被风吹得远的是麦衣子,落在近处的就是麦粒。然后把麦粒装进口袋,搬到仓房或者其他不漏雨的地方放好,等着粮官和债主来拿。如果能剩下一点点,则要像宝贝似的保存起来,留着过年的时候蒸两锅馍馍、擀几次面条用。这些活要在几天之内干完,因为过几天就会有一场雨,那场雨来得很准时,正是靠了对雨雪季候的信赖,人们才在这里生活下来的。在那场雨到来之前,如果麦子没有收拾好,雨水一泡,麦子就会在打麦场上发芽,摞在上层不发芽的麦子则会发霉,那样的话,忙活了大半年的工夫就算白费了。在麦子打场的同时,田里要犁一次地,把麦茬翻出来用耙耙去耘平了,整好沟,赶紧点播秋苞谷的种子。这些活也必须在那场雨到来之前干完,运气好的话,到了秋天还能收一些苞谷,如果冬天的时候能吃上几顿苞谷馍馍,生活也算是富足的了。这两项活计都要在这短短的几天时间之内完成,人多地少的人家都忙得跟头绊子的,有几亩地的人家就更觉得忙不过来了。在这样的时候,地多的农户不得不狠心破费几斗粮食雇个短工帮帮忙。王家也雇了个短工,是个精瘦的小伙子,叫刘满仓,本村的外姓人家。小伙子手脚麻利,人也老实,干起活来一声不吭。
他帮王家抢割完了麦子,把地耕毕耘平,到了点播秋苞谷的时候,主人家认为种秋苞谷是关系到一家人一年饥饱的大事,撒的种多了浪费种子,撒的少了就会少收,种子撒得不多不少,这种事只有自己家的人才有这个责任心,因此叫刘满仓回村里来干打麦场上的活。小伙子按照主人家的吩咐,一边赶着一头拉着石滚子的老驴压场,一边用木锨扬场,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他大声吆喝着驴,喊着喊着就唱了起来:
金丝的草帽十八转,
尕妹的毛盖是两盘;
我维的花儿你没见,
尕妹是花里的牡丹。
打麦场在王家院子的旁边,与内院仅隔着一道土墙。刘满仓的声音毫无遮拦地传进了王家的内院,惊动了面对着纺车发呆的王梅兰。似乎来了一股神使鬼差的力量,王梅兰突然站了起来,对着墙外面放开声音唱道:
上去高山望平川,
平滩上有一对牡丹;
看花容易摘花难,
摘不上也是个枉然。
王梅兰的歌声使刘满仓吃惊不小。木锨从他的手里脱出落在地上,他一点都没有反应。他转身向着王家的院子,双手搭在耳朵上,运足了底气唱道:
一溜山来两溜山,
溜儿山上有一朵牡丹;
十天来了一天天站,
想你想下的可怜。
这本来是一个大家熟悉的唱段,但是到了王梅兰的耳朵里,她就认为这是刘满仓专门唱给她的。她感到脸红心跳,慌乱之中心里有一段歌蹦到了舌尖上,她就不假思索地张口唱了出来:
红牡丹红来白牡丹白,
青石崖淌下的露水;
我维的阿哥看上了谁,
早早把口唤给给。
不料墙外边的刘满仓立即接着茬唱道:
城头上跑马一队队,
城门里有兵守哩;
尕刀子扎心我不退,
一心要维个你哩。
他们就这样你一句我一句地唱,直唱到太阳坠地、红霞满天、王梅兰的弟弟从地里回来问晚饭做好了没有的时候。王梅兰这才发现她耽误了半天的时间,家里人很快就要回来了,她不得不唱出了最后的一段:
大花公鸡红冠子,
阿妹镜前打扮哩;
头上顶上块红绸子,
今晚夕和阿哥会哩。
她还没有等到夜深人静时溜出去与刘满仓相会,家里人回来以后,见刘满仓一下午没有干活,拉石滚子的老驴偷吃麦粒被胀得口吐白沫,眼看着要死。王梅兰的父亲扇了刘满仓几个耳光,将刘满仓赶走了。因为弟弟向父母说了王梅兰唱歌的事,父母把王梅兰一把大铁锁锁进了她的小屋里。
在王梅兰的家乡,风行这种习俗:一个女孩刚生下来,就有婆家来求婚,父母会很快地答应下这门婚事,把刚出生的女儿“嫁”了出去。但这不是真正的“嫁”,因为女孩还要留在娘家,一直到娘家人认为到了应该正式出嫁的年龄,才又明媒正娶,举行隆重的婚礼,女孩这才从娘家到了婆家,给那个等了她若干年的丈夫做媳妇。在正式出嫁之前,女孩人虽然在娘家,但生活费用却是由婆家负担,也就是说,这个女孩从生下来就花婆家的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