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空气中飘满了浮尘,天上地下一片灰黄色,但是南疆的农历三月下旬,已经是暮春初夏的季候了,随着阳光一起透过浮尘射过来的,是那不可抗拒的热度。叶尔羌河的水不知从何时起变成了黄褐色,这说明昆仑山上的冰雪在阳光的烘晒下在融化着,千岭万壑的雪水汇集到叶尔羌河里,夹着泥沙,滚着碎石,形成湍急而浑浊的春水,一日千里地流过戈壁,流过绿洲,流进了沙漠。叶尔羌河两岸茂密的原始胡杨森林中,新生的芦苇长到一尺多高了,红柳枝上长满了灰绿色的叶子,胡杨的叶子浓密到了足以在沙地上铺下一片树荫。
胡杨树是一种十分奇特的树,它专生长在干旱的沙漠戈壁之中。它可以高逾十丈,树干足可以容得下一辆马车,但它的种子却小得人的肉眼难以看清。这微小的种子轻易地被漠风吹起,飘向大地的每一个角落,任何有尘土的地方都有胡杨树的种子。
一旦一处地方被洪水浇灌过,第二年的春天,那里就会钻出一片小树苗,过不了几年,那里就成了一片新生的胡杨树林。一旦胡杨树扎下了根,一般的干旱就奈何不了它了,胡杨的根能扎到地下三四丈深处,去吸取地底的水分。但是如果河流改道,河水远远地离开了胡杨林,同时地下水也随着河流的改道而消退,胡杨树也会干枯而死,戈壁沙漠中常可以看到在干涸的古河道中遗留着枯死的胡杨林,像一大群因为痛苦挣扎而变得狰狞恐怖的怪兽。胡杨属杨柳科,学名叫“新疆灰杨”,因产于西北胡地,也称胡杨。这种树小的时候树枝上长的是尖梭子状的柳树叶,长大了的时候叶子就变成了圆形的杨树叶,有的树上下半部分长着柳树叶,而上半部分却是密密的杨树叶。胡杨树的维吾尔语为“托乎拉克”,南疆汉人却一直将胡杨称为“梧桐”,胡杨与梧桐相去甚远,为何错把胡杨叫成梧桐?原来早年间汉人弄不清它究竟是杨是柳还是别的什么树,就求教于当地土著,当地人多以胡杨树为柴,便告诉汉人那是“沃炭(柴禾)”,汉人遂以为“沃炭”即是胡杨树的名称,但汉人嘴拙,就把“沃炭”说成了“梧桐”,一些汉文书籍里面也把胡杨记为“梧桐”或“胡桐”,都是以讹传讹的结果。
在胡杨森林中走了七天,林则徐一行来到了距叶尔羌城八十里的爱吉特虎军台。叶尔羌参赞大臣奕经派了一队兵丁在军台迎候,并备下了晚饭。
在前面蹚路的张德来打马跑回来说,前面军台上有一队官兵。张奉山说:“他们一定是叶尔羌派出来迎接林大人的。我们该自个儿走了。”
他们跳下马,见林则徐的车马过来了,张奉山带头,他们跪在了路上。
因为天气热了,林则徐叫车夫把前面的轿帘卷起来捆在车棚顶上。当车夫停了车,林则徐便已经看到了路前面跪着的三个人。林聪彝打马从车后面赶过来,想代父亲与三人应付,林则徐叫住了林聪彝:“彝儿,你让开。”
林聪彝只好把马拨到了一边。
在神秘莫测的原始胡杨森林中一起走了七天,林则徐虽然还没有摸清那三个人的身份和此行的真实原因,但他已经确信那三个人是在诚心诚意地保护他。现在见三人突然跪在轿车前面,便从车棚里探出身子和蔼地问道:“三位好汉快快请起!有何见教,站起来说吧。”
三人没有站起来。张奉山跪着一抱拳说:“林大人,快到叶尔羌城了,叶尔羌城里已经派了弁兵在前面的军台里迎候大人。我们现在向大人告辞,请受我们一拜,祝大人一路平安!”说着带领沙得利和张德来向林则徐磕头,然后才站了起来,走向他们的马。
林则徐叫住了三人:“三位好汉,你们一路上尽心保护则徐,在辞别的时候,如果有什么要求,请尽管讲。”
张奉山又一抱拳说:“林大人,我们没有什么要求。只要您像以前一样为国家为百姓当官,您就是叫我们去上刀山下火海,我们眉头都不会皱一下。大人保重,我们走了!”一纵身上了马,打马向密林深处跑去。
没走多远,张奉山勒住马,犹豫了一下,拨转马头又跑了回来。他在林聪彝的近旁勒住了马,对林则徐说:“林大人,有个物件请收下。”
林则徐问:“是何物件?”
张奉山将一个形状怪异的东西交到林聪彝手上。
“拿过来吧!”林则徐向林聪彝吩咐道。
林聪彝将马赶到轿车旁,将那个物件递给了父亲。
林则徐看到,那是个用几种不同的布条打成的一个结,布条显然曾被鲜血浸过。从形制上分辨不出这个物件有何用途。
张奉山说:“林大人,林公子,如果你们万一遇到有会武功的人冒犯你们,危急时刻你们向对方出示这个命扣血结,你们或许能转危为安。请大人不要因为这是江湖中的信物而忌讳它,请一定收下。”
林则徐说:“如果我把你的这个什么命扣血结收下了,你怎么办呢?”
张奉山说:“只要对大人有点用处就行了,我嘛,会再想办法的。”
林则徐将那只布结攥在手中,向张奉山抱拳一揖,说:“多谢好汉盛情,则徐有礼了!”
张奉山又说了一遍“大人保重!”拨转马头走了。
林聪彝看着三人消失在胡杨林中,转过脸来看着父亲。
林则徐轻轻一摇头说:“事到如今,也就不必再费心思去揣度他们是什么人了……”
林聪彝说:“父亲,您在广州禁烟的时候曾说过‘民心可用’,我在想……”
林则徐打断了林聪彝的话说:“民心固可用,民心也是不可违的啊!”
林则徐于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十八日(1845年4月24日)到达叶尔羌河绿色走廊的最后一站爱吉特虎军台。第二天,因为要等全庆,也为了要休息一下,缓解一下七天的艰难旅程积累下来的疲劳,以便在进叶尔羌城的时候不致于太狼狈,他决定在这个坐落在原始胡杨森林深处的厚厚的沙土地上的军台里再住一天。
这一天,他收到了西安的寓所于二月一日寄出来的家信。大漠深处、胡杨林中收到家人的眷念,心情是何等地激动啊!在这一天的日记中,林则徐这样写道:
……接陕寓二月朔日寄来六十七号家书,系由李石梧中丞代寄库车,复经扎南山转递到此,仅五十日,亦云速矣……
林则徐在爱吉特虎军台歇息的时候,张奉山他们三人绕过了军台,打马急行,在原始胡杨森林与人工林木相交地带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过了夜,第二天一大早就赶到了叶尔羌城下。
叶尔羌城是南疆最南端的咽喉要地,从叶尔羌城往西行四百八十里可抵喀什噶尔,往东七百七十里到和阗,往北就是张奉山他们随林则徐走过来的这条路,直通南疆三叉路口的巴尔楚克。叶尔羌城区坐落于叶尔羌河西面二十多里的绿洲之中,曾是明朝的叶尔羌汗国的首都,是个人文荟萃的地方。这个由东察合台汗国王族后裔建立的绿洲王国,曾一度歌舞升平。在叶尔羌汗国第二代可罕阿布都热西提的统治下,其疆域囊括了喀什噶尔与和阗,是这个王国的黄金时代。阿布都热西提的王妃阿曼尼沙罕召集了当时最杰出的艺术家,致力于文化艺术的收集、整理和规范。这位饱受王后妒忌之苦的妃子广泛收集当时流传于西域的东方的、西方的和本土的音乐作品,整理成十几个大型套曲,统一用“木卡姆”相称,成为世界文化瑰宝。叶尔羌汗国的后期,统治者所引进和扶持的和卓阶层已经成为左右国家政局的势力。为了争夺既得利益,和卓们分裂成为戴黑帽子的“黑山派”和戴白帽子的“白山派”。在叶尔羌汗国延续到第一百六十四年的时候,也就是清朝康熙十七年,白山派的首领阿帕克和卓从天山以北的蒙古准噶尔汗国借来军队,彻底消灭了叶尔羌汗国。叶尔羌城也从此陷入无尽的战乱之中。道光七年(1827年)平定张格尔叛乱之后,为了长驻军队的需要,在叶尔羌老城之侧另建一土城,俗称为“汉城”。当时汉城城垣仅三里,道光十一年在汉城的东面和南面各建了一个套城,将汉城里的满汉驻军迁驻在套城里。道光二十一年以后,在汉城以外陆续建成了一重大城,城垣增加到了九里。叶尔羌城因而有两重,内城为官署衙门和参赞大臣、帮办大臣的居所,外城的套城里驻扎军队,城内民房里住着做各种营生的汉人,街市上也有店铺酒楼,行人熙熙攘攘,猛一看以为是内地城市。
张奉山他们卯时上路,辰时末便进了叶尔羌城。这时候还属于早晨,店铺还没有开门,只有小学徒在门外洒水扫地。挑着担子、推着小车卖早点的倒是随处可见,虽是塞外小城,却汇集了南食北味、汉人和新疆少数民族的茶点,也算得上丰富。
在一个酒馆的外面,一个醉鬼跪伏着身子,抱着供人上下马用的木墩睡得正香,衣服上和身子边是一滩一滩的呕吐物。
沙得利看到那个醉鬼时吃了一惊。他把马缰绳交给张德来,跑到那个醉鬼的旁边仔细看了看,回来后对张奉山和张德来说:“怎么是他……”
“谁?”张德来问。
“我给你们说过的那个俄国杂种。”沙得利说。他皱着眉头思索着说:“我们该拿他怎么办呢?”
张奉山想了想说:“咱们先住下再说。”
他们牵着马向不远处的一个客栈走去。
住下以后,沙得利对张奉山说:“我想我还是会会那个柯约夫。”
“会他干吗呢?”张奉山问。
沙得利说:“林则徐一到南疆来,我们也来了,他也来了,好像是都在往这块地方凑,这不会是都巧在一块了吧?这个柯约夫和他的英国搭伴沃索尔可是眼睛一直盯着林则徐呢。这里面好像有什么名堂。”
张奉山点着头说:“大侄子,你脑袋瓜子比我们顶用,你就看着办吧。”
沙得利多要了一个窗子向着大街的房间,吃过早饭,他就坐在窗前,看着仍然趴在那个酒馆外面睡觉的柯约夫。
太阳升起很高了,阳光下已经变得燥热起来。柯约夫被太阳晒得出了一身大汗,强烈的口渴使他从昏沉中慢慢地醒来。他开始蠕动身子变换姿势。
沙得利见柯约夫要醒了,关上窗子走出了客栈,快步走到柯约夫身边。
沙得利摇着柯约夫,用乌孜别克语说道:“喂,先生!”接着又用俄罗斯语说:“亲爱的柯约夫先生!”
听到有人用俄罗斯语叫他的名字,柯约夫立即睁开了眼睛。
“啊!”他兴奋地叫着沙得利的俄语名字:“是沙得利澳!”
他想拥抱沙得利,但是沙得利按住了他。沙得利手指着他身上和地上的污物,开玩笑地说:“亲爱的,你是不是以为在搂着俄罗斯小妞睡觉来着?”
柯约夫这才看了看他所身处的环境,思维有些迟钝地说:“我……这是怎么了?为什么在这个地方?”
他想用一个潇洒的、贵族式的动作站起来,但是他仍然头晕,腿下发软,就像一头病狗一样在地上挣扎着。
沙得利把他扶了起来。“我说老兄,我早就在一边看着你呢,怕打断你的美梦,就没有叫醒你。”
“亲爱的,你总是对的。”柯约夫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看着被他抱了一夜的上马墩,叹了口气说:“现实世界总是太令人失望!”
“但你总是有过一夜的幸福了。”沙得利说,“没有苦恼,没有伤心的事,什么都不管不顾,就像神仙一样地逍遥自在。这在浩罕国是不可能有的。”
“那当然。”酒精使柯约夫的心跳仍然很急,他吹着气说,“也不能把中国人的爱吃一概说成是没有出息的表现,他们制造的酒和高超的烹调技艺,还是世界一流的。”
他推开沙得利的搀扶,有些摇晃地跟着沙得利朝客栈走去。
他把嘴凑到沙得利的耳边压低声音说:“昨天我吃了一大碗红烧猪肉,我大约有十年没有吃猪肉了。”他看了看四周,见四周都是汉人,才又放心地说着:“这让我想起在沙皇的统治下富饶的俄罗斯大平原。吃猪肉,喝酒,大地就是我们的床铺。在我们俄罗斯,只是在这一点上,贵族和平民是完全相同的。不过,你可得给我保密,我是把你当作最可信赖的朋友才告诉你的,我吃猪肉的事连沃索尔都不能让知道……”
沙得利把柯约夫领到他在客栈的那个房间里,叫店家送来了大木盆和洗澡水,柯约夫毫不客套地脱了衣服就躺进了澡盆里。
柯约夫也住在这家客栈,他叫店家把他的行装搬到了这个房间里来,与沙得利住在一起。他说他是平生第一次住在汉城里面。汉城里面有酒,有猪肉,客栈干净,店主和店员们都非常勤快,也爱清洁。可是他不懂汉人的语言,“除了这一点让我感到不方便以外,我觉得住在汉人们中间也是挺好的。”他说。
在柯约夫洗完了澡要换衣服的时候,酒馆的堂倌举着一个大托盘,把沙得利要的酒菜和主食送到房间里来了。堂倌麻利地把托盘上的东西摆到靠窗的条案上,条案上就像变戏法似的出现了一桌丰盛的宴席。柯约夫几乎看呆了。等堂倌退出去以后,他啧着舌说:“不可思议!就是在俄罗斯这样伟大的国家里,像这样的服务,也只有少数的贵族才能享受得到。”他没等把衣服穿好,就迫不及待地坐到了条案前,像喝凉水似的对着酒壶的嘴儿喝了一气苞谷烧酒,下手抓着盘里的菜就吃。
两人喝着酒,讲起了各自在喀什噶尔分手以后的经历。
沙得利说:“我打听到从天津杨柳青来了一位商人,从阿克苏到了巴尔楚克,我就追到了巴尔楚克,那个人却到叶尔羌来了,我就又追到了叶尔羌,我要找到那个人,问问他知不知道我岳父的情况。今天早晨刚到,就看到你在那儿睡觉……”
柯约夫昨天的酒还没醒透,今天又接着喝,三杯下肚,醉态就上来了。他搅动着发硬了的舌头,抢话头滔滔不绝地说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