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汉子的声音很大,轿车里的林则徐听得一清二楚。他掀开轿帘对林聪彝说:“彝儿,欢迎他们与我们结伴而行。”
听到这句话,山东汉子一下子跪在车马前面。另两个年轻人也紧接着跪了下去。
林聪彝一下子蒙了,不知如何是好。林则徐挪出轿篷,对那三个人说:“三位请起!这是为何?”
山东汉子跪着作揖说:“我们知道你是林则徐林大人,我们敬仰你,请受我们一拜!”说着叩了几个头。
林则徐道:“谢了!请问三位是何人?”
山东汉子说:“我叫张奉山,这是我儿子张德来,这一位是我们的朋友沙得利……”
林聪彝道:“我父亲问你们是干什么的?”
张奉山说:“现在我们是做小买卖贩调料的。我们不但没有恶意,我们还要一路上保护林大人。至于我们的真实身份嘛,过几天再告诉你们。”
林则徐挥挥手说:“好吧,有话咱们边走边说。上路吧!”说完便坐回轿篷里。
张奉山问林聪彝:“林公子,我们走在前面还是走在后面?”
林聪彝说:“荒野之中,没有那么多的讲究,怎么好走,你们就怎么走吧。”
张奉山说:“不说好怕你们多心。这样吧,在野地里我们走在前面开路,到了有人迎接你们的地方,我们就到后面去,离你们远远的。”
林聪彝同意了。
张奉山喊了声“走!”三个人身手敏捷地跳上马,朝前走去。
一行车马不远不近地跟在三个人的身后。
林聪彝在轿篷的纱窗外说:“父亲,我看这事有些蹊跷。前几天,叶尔羌参赞大臣奕经派来几个兵丁接咱们,你把兵丁们都打发回去了,今天就遇到了这个事,万一遇到歹人,你怎么办呢?”
那是三天前的事。林则徐一行从阿克苏方向过来,在色瓦特军台住了一夜。色瓦特军台距巴尔楚克三百五十里,是叶尔羌辖区最北边的军台。前两天因为天气突然变热,沙尘太大,加上夜里还有月光,他们就避开中午,利用夜晚赶路。昨天夜里就是在子时赶到色瓦特军台的,收拾完要上炕睡觉时,已经将近丑时了。连续两天走夜路,人困马乏,所以这天早晨林则徐就没有催着大家起床赶路。他自己研了一砚墨,起草给伊犁将军布彦泰的信。
好像算好了似的,刚吃完了早饭,就有几个蓬头垢面的兵丁赶着一架马车来了。一个小兵头向林则徐递上了一封信。信中说了一大通想念、盼望一类的话,还说特地奉上两只活羊、一袋大米和一袋面粉,并派了几个兵弁代为端盆脱靴和保卫安全。信后署着叶尔羌参赞大臣奕经和帮办大臣赛什雅勒泰的名字。
赛什雅勒泰字赛石溪,是伊犁将军布彦泰的胞弟,与林则徐私交甚笃。如果是赛石溪当叶尔羌的参赞大臣,如果是赛石溪送来的礼物和兵役,林则徐会接受的,不管怎么说,不能拂别人的面子嘛。但是对这个奕经,一提起这个名字,林则徐就从心底里感到憎恶。
道光二十一年(一八四一年)秋天,英国军队第二次进攻浙江定海,定海总兵葛云飞率守军英勇抵抗,与英军激战六天六夜,最后壮烈殉国。奕经也是皇室成员,他出任扬威大将军,受命到浙江主持战事。从北京出发一路上饮酒作乐,视军机如儿戏,十来天的路程他走了一个来月才到达。他不懂军事,觉得打仗跟划拳猜令是一回事,从不做认真部署,也不研究战法;当地官员和军官们一提作战准备的事他就暴跳如雷,轻则臭骂一顿,重则军杖侍候,甚至罢免官职。1842年3月的一天夜里,他喝醉了做了个梦,梦到一个金盔金甲的神人对他说,明天是黄道吉日,如果出征必将大胜。睡醒了以后他即传令全线出击,向英军反攻。清军从绍兴出发,分兵三路进攻镇海、定海和宁波。军队一路上击鼓吹箫、晃晃悠悠地向敌军阵地走去。还没见到英军人影,只听得英军阵地上几声炮响,清军队列旁落下了几发炮弹,还不知是否有人员伤亡,清军便队形大乱,官兵们大叫着“不好了,洋人打过来了!”退潮般往回跑,挤死的、踩死的、撞到自己人的刀枪上被戳死划伤的,无计其数。等一部分没忘记自己身份的军官把部队稳定下来,重新排好队形,向奕经请示以何种阵法进攻的时候,却怎么也找不着这位扬威大将军。据知情者说,他一听到炮响便换上士兵的衣服,不知逃到什么地方去了。
大战就在没有主帅指挥、原本就草率开战现在又不知所措的情况下进行了,当然,这一仗清军惨败。
浙东大败以后,奕经到处宣扬投降,还说什么国家大难的祸端起于林则徐。
后来,在全国朝野舆论的强大压力之下,道光皇帝不得不罢免了奕经的官职,不久以后又重新起用他,任命奕经当了叶尔羌参赞大臣。现在,这个奕经又来主动向林则徐讨好,曾几次致函、派人传信,套近乎拉关系,这一天又送来了食物和侍卫。林则徐知道这都是奕经的主意,赛石溪只是挂了个名而已。
林则徐对那几名兵丁说:“你们奕经奕大人是怎么对你们交待的?”
那个小兵头说:“我们大人叫我们一切听从林大人差遣。”
林则徐说:“那好,就劳驾你们几位把这些东西拉回去吧。”
小兵头为难地说:“林大人,这……”
林则徐说:“回去告诉你们奕大人,我这里吃的用的还够一路所用,我的车马有限,东西多了拉不下,这些东西先寄存在他那儿,等我到了叶尔羌以后再用。”
小兵头又小心地问:“要不要我们跟林大人您一起走,路上好侍候您?”
林则徐说:“不必了,你们现在就赶快往回走吧。我是领受皇命来履勘垦务的,一路上浩浩荡荡,又是活羊又是护兵的,倒像我是来游山逛水的贪官污吏,坏了我的名节。你们回去吧!”
就这样,林则徐把奕经派来的人打发回去了。
当他们在原始胡杨森林中遇见了张奉山等人,林聪彝又提起这件事的时候,林则徐在轿篷里平静地说:“彝儿,你说,奕经派来的兵,我能要吗?”
林聪彝知道,父亲极为鄙视奕经一类人,但他还是分辩道:“可是你总得为自己的安全想想啊!”
林则徐说:“你以为那几个兵丁就能对付得了刚才的那三个人吗?这三个人的武功,恐怕四五十人奈何不了他们。”
林聪彝说:“万一这三个人不是好人,他们要加害于你,怎么办?”林则徐说:“小心着点就是了。万一要出事,我也无惧无憾,为皇命国事而死,死得其所。”说着吟哦道:“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
林聪彝听出来了,这是父亲在西安告别家人赴戍新疆的时候所作的《赴戍登程口占示家人》诗中的一句,那首诗其实是写给母亲郑夫人的,原文是:
出门一笑莫心哀,
浩荡襟怀到处开。
时事难从无过立,
达官非自有生来。
风涛回首空三岛,
尘壤从头数九垓。
休信儿童轻薄语,
嗤他赵老送灯台。
力微任重久神疲,
再竭衰庸定不支。
苟利国家生死以,
岂因祸福避趋之。
谪居正是君恩厚,
养拙刚于戍座宜。
戏与山妻谈故事,
试吟断送老头皮。
这最后一句是全诗最精彩的,它出自一个典故。北宋时,真宗皇帝听说隐士杨朴的诗做得最好,便想见一见杨朴。不料杨朴既为隐士,就极清高,拒不晋谒。真宗就派人将杨朴架到宫中。真宗为了缓和气氛,先与杨朴拉拉家常,于是问杨朴:“先生临来以前可曾有人给先生赠过诗吗?”
杨朴说:“有啊!我老婆就送了我一首诗。”
真宗诧异地“唔”了一声说:“能欣赏一下尊夫人的大作吗?”
杨朴就吟道:
更休落魄耽杯酒,
且莫猖狂爱咏诗;
今日捉将宫里去,
这回断送老头皮!
真宗听后大笑,龙恩略施,将杨朴放了回去。
苏东坡受了冤狱被抓起来带走的时候,妻子送他出门时大哭不止。苏东坡看着妻子说:“你难道不能像杨处士的妻子那样,作一首诗送给我吗?”
妻子转涕为笑。苏东坡这才放心地走了。
林聪彝想,苏东坡的故事与父亲登程时的情形何等相似啊!
用一个无奈的调侃来表达深深的眷恋之情,用一种被迫的豁达来应付不公正的待遇和险恶的前程。
想到这里,林聪彝摇着头,无声地叹息着。
太阳即将沉没的时候,森林深处不时传来野兽的嚎叫声,更增添了几分神秘和恐怖感。好在车马已经到了皮产里克军台。
无精打采的台兵打开台馆房间,一股阴森之气从房间里喷了出来。
这一夜,林则徐照常在灯下起草公牍,记写日记,忙到半夜才躺下睡觉。日记中当然不能如实地记录遇到了三个神秘的人物,以防止有人据此指控林则徐与歹人或叛民有染。为了怕忘了这件事发生的时间和地点,林则徐在日记中特意写下了“沿途皆野兽出没之所,道中每有虎迹,因此次随从人多,兽亦潜踪而避耳”这样一段话。
而林聪彝却几乎一夜没有合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