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屋里坐了七八个人,昏暗的灯光下,他们的脸色一概呈青铜色,说明他们都是长年在强烈的阳光和猛烈的风沙中谋生的人。可是他们的行当也有所不同。他们大多是愚懦憨厚的农民,靠墙角坐着的三个不动声色的人,看起来经历不凡。他们中年长的一个身体粗壮,面相忠厚朴实,但那一双眼睛却显露出一股英光豪气,说明他不是一个等闲之辈。他旁边的那个年轻人相貌与他相近,他们很可能是父子两人。另一旁坐着一个说不清楚是哪个民族的人,从精气神可以看得出来,虽然他才二十多岁,但却是一个经多见广的人。
林则徐看着那三个人问:“你们三位是做生意的?”
三人有些紧张地互相看了看,那个年龄大的说:“做个小本生意。卖个干姜、花椒、桂皮跟大香什么的,赚个盘缠钱。”
林则徐问:“听你的口音,是山东聊城一带的人吧?怎么到这么远的地方做个小本生意?”
那人说:“俺家有个兄弟被衙门里抓到新疆来了,以后就再没回去,音信也没有,俺就来找他,是死是活,有个准信,回去好给俺娘说啊。”
林则徐问:“衙门为何抓你兄弟?”
那人说:“抓壮丁呗,往新疆抓兵出来的。”
林则徐对着另一个说:“这一位看相貌像新疆土人,可是你怎么进了汉人开的饭馆了?”
不料那人却用地道的天津杨柳青方言说:“生意人四海为家,哪里都能去得。请问,老爷您是做什么的?”
林则徐突然之间有些语塞。林聪彝抢过去说:“我家老爷是看地理的。”他见大家面面相觑地弄不清这是个什么职业,又解释道:“就是跟你们说的看风水有一点关系。”
一个河南口音的农民说:“到新疆来看风水?谁还到这儿来买坟地啊?”
林聪彝说:“我们说的地理,不是看风水选阴宅的。我们是看看什么地方能开渠、什么地方能开荒种地,什么地方能活多少人。”
老板从里屋出来了,他切了三盘野猪肉,一个桌上放了一盘。他吆喝着屋里的人自己去拿筷子和酒碗,一边忙活着一边说:“你们看看,我这老乡多给我面子!你们可要记住了,无论你走到哪达,跟咱老陕打交道,你吃不了亏……”
老板再出来的时候,他提来了一个铜壶,把刚烧开的稠酒倒在林则徐面前的大碗里。“刚开,小心烫着。”他说着也给自己倒了一碗,用鼻子嗅着稠酒上的蒸气,脸上浮起陶醉的笑容。
林则徐也闻着那浓浓的酒香,一股惬意感从鼻子进入胸腔,又从心中升了上来。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好!想不到在这地方还有这等美味!”
老板说:“你没看这是谁开的馆子么?其实,咱中国人无论到了哪里,只要吃饱了肚皮,啥好东西都能闹出来。”
林则徐高兴地说:“言之有理,言之有理!”他顿了顿问老板:“你说,这糯米,这儿能种得出来吗?”
老板说:“种得出来!新疆这地方,地里的土松,不结板,庄稼好长得很。河里的水又多,不靠天吃饭,冬天时候别闲着,把水渠好好闹一下,第二年能浇好那几水,庄稼肯定比咱老家打得多。要是再多养猪多沤肥,那庄稼不但长得好,你种啥,啥就丰收。”
他摆弄着手中的那一把红柳枝削成的筷子接下去说:“我不是说的,你就是种上几根筷子,也能长出个城门楼子来。”
另外的那些人在林聪彝的提议下,已经把两碗烧酒灌进肚子里去了。趁着倒酒的空档,林则徐放大了声音问坐在他身边的农民:“这里这么好,你们怎么不叫你们的亲戚朋友都到这儿来啊?”
那个河南人说:“这个地方好是好,就是娶不上媳妇……”
大家“哄”地大笑起来。
河南人没有笑,他仍然认真地说:“我们老家遭了那么大的灾,饿死个人就跟秋天从墙上掉下个苍蝇差不多。可是那些没有男人的女人,说啥也不出来闯。让我们自己回去娶媳妇吧,说上了媳妇怎么来呢?雇头牲口雇架车吧,又没有钱,路那么远,女人那小脚能走到新疆来吗?”
林则徐问河南人:“那么说,只要能娶得上媳妇,你就愿意在这里安家立业,把这里当家乡了?”
河南人说:“不光是我愿意,关内那么多遭灾的、没地的、吃不饱的,听说这儿有媳妇娶,就全都来了。朝廷不是说要屯垦戍边吗?没有媳妇,留不住人,都是干上几年就走了,屯也散了,谁屯垦啊?还戍个棰子的边啊?”
这个事,林则徐过去确实没有想过。他心里想的是大政,是对整个屯垦戍边举措的全面擘划,他还没有注意到种地的人那里会有什么问题。
“媳妇的事,你们有什么好主意吗?”林则徐问屋里的人。
还是河南人先说:“依我说,把灾区的女人都抓了兵,配到这里来给我们当媳妇,最好整。那些女人只要到了这里,我尻他娘,她们想跑也跑不了了。等她们吃了饱饭、养了小子,叫她们走她们也不走了。”
四川口音的人说:“朝廷把女牢里的监犯押到这哈来也要得。把朝廷的粮食省下了,还给我们当了老婆生了娃,给朝廷也多纳了粮,一鞭子打了三头牛么!”
那个甘肃武威一带口音的小伙子说:“依我看,朝廷应该下个令,凡是逃婚的、私奔的,只要一进新疆,谁都不许再追,谁都不许再管,让他们好好地过日子。这个令一下,大清国一半的年轻男人跟女娃,都会往新疆跑……”
老板悄悄地告诉林则徐和林聪彝,这个甘肃小伙子叫刘满仓,他跟一个女娃有了私情,家里的人和村里的人都不答应,要整死他们。两人就偷着跑了。跑到和阗,官府觉得他们可疑,就把他们抓了起来,让男的在兵营里打杂,女的到办事大臣家里当丫环,两人再也见不上面了。小伙子觉得这样过下去永无出头之日,就逃走了,曲里拐弯地逃到了这里,承种了五十亩官荒地,这几天刚把种子播下去。他想他那个女娃,可是又不敢回和阗去找她,经常到这饭馆里来赊碗酒喝,喝不了几口就醉了,趴在桌子上喊着女娃的名字哭。
“那小女子叫什么名字?”林则徐问老板。
老板想都没有想地说:“叫兰兰,大号叫王梅兰。”
“王梅兰……”林则徐轻声重复着这个名字,并对林聪彝说:“你也帮我记住。”他心里想,如果那个小女子还在和阗办事大臣府上,他去把她要出来,奕山还是会给他这个面子的。但是这个想法现在是绝对不能说出去的。
这些从内地到边疆来拓荒的农民,喝着不要钱的酒、吃着不要钱的肉,很快地就被酒精烧得兴奋起来,斗酒划拳,胡喊乱叫。
林则徐推说旅途劳累,需要早一点休息,向老板告辞,带着林聪彝离开了那个小饭馆。走出一段路以后,林则徐回过头去,看着喧闹的小饭馆沉默着。
林聪彝说:“怪不得大清国的官员们都被养懒了,那是因为官太好当了。百姓太老实、太容易满足,驾驭这样的百姓根本用不着费劲……”
林则徐深深地呼了口气说:“这些人,太可怜……”
第二天是谷雨节,巴尔楚克小镇的四周,在那些被层层叠叠的胡杨、钻天杨和柳树所遮挡住的地方,传来了零零星星的鞭炮声。天气已经变得很暖和了,林则徐的轿车拆下了用毛毡和棉絮做的旧车篷,换上了清爽轻便的新车篷。
将近中午的时候,全庆才从上一站过来,吃过午饭,他还要睡觉,所以林则徐就像往常一样,先行一步。
离开巴尔楚克小镇不一会儿,一行车马便走进了遮天蔽日的原始胡杨森林之中。浓密的树丛、芦苇丛和红柳丛把小道拧得弯弯曲曲,四周似乎到处都隐藏着神秘。虚松的沙土路面,车马走在上面十分费力,马匹急促的喘息声,又增加了几分紧张的气氛。
拐过一个弯,路面变得宽了一些。有三个人和四匹马站在前方的路口上,一动也不动地向这边看着。
林聪彝打马走到林则徐的轿车旁,声音有些紧张地说:“父亲,前面路口有几个人,看样子好像在等我们。”
林则徐平静地说:“尽管走。”
他们的车马向那三个人照直驶去。对方见状,慌忙把马赶到路边上,让出路来。
林则徐的车马接近那三个人的时候停了下来,林则徐看清楚了,他们是昨天晚上在小饭馆里见到的那三个自称是卖调味香料的人。
林聪彝骑马走到轿车的前面,向那三个人问道:“三位先生是在等我们吗?”
那位年龄约在四十的山东汉子说:“是。”
林聪彝问:“有什么事吗?”
山东汉子说:“这条路上没有人烟,也很难见到行人,你们肯定也听说过,走这条路要尽量打伙结伴地走。我们想跟你们结伴,请你们不要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