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则徐从乌什回到阿克苏城的第二天,便启程去勘察阿克苏的屯田。走出阿克苏城南四十里,到了浑巴什河边。渡口边有两座南疆少见的飞檐式建筑,一座为河神庙,另一座是为纪念阵亡将士而修建的昭忠祠。道光六年(1826年)大和卓之孙张格尔自浩罕国潜入境内煽动叛乱,叛军很快地攻占了喀什噶尔、英吉沙尔、叶尔羌和和阗四城,接着就反过头来向阿克苏进攻。几千名叛军狂呼乱叫着杀到了浑巴什河边,冲过这条河,阿克苏城外就再无天然屏障。当时阿克苏能集中起来的军队只有几百人,面对几倍于己的蛮敌,这几百名官兵就喊着“保家卫国,虽死犹荣”的口号,冲到浑巴什河边与叛军决战。这时叛军已经渡过了浑巴什河,正向阿克苏方向猛扑,几百官兵死伤大半,眼看着就要被叛军全部吞没,正在万分危急的时刻,忽然一阵大风从官兵阵后刮起,沙尘遮天蔽日直扑叛军而去。叛军以为大批官军援兵已到,慌忙掉头逃窜,官兵趁势追杀,击毙数百叛军。
叛军逃过河西岸去,见官兵没有继续追击,才发觉上了当。当天夜里,叛军整顿队伍,准备偷偷渡过河向残余的官兵发起突然袭击。刚到河边,河水突然大涨五六里,无法涉水过河。叛军里面有不少本地人,他们晓得浑巴什河不该这时候忽涨大水,因此这一阵大水事出偶然,叛军等了一会儿,河水果然退去。河水一退,叛军便忽拉拉地冲进河里,向河东岸杀来。这时,一股河水翻滚着巨浪从上游猛然冲下,其势如黄河之水从天空倾泻而下,还没等叛军看清楚是怎么回事,就被卷进浪峰波谷,淹死无数,剩下的人没命地逃窜,以后再不敢轻举妄动。张格尔叛乱,没能突破浑巴什河侵扰阿克苏等东四城。为了感谢河神相助和纪念阵亡的参将以及数百名官兵,第二年(道光七年)朝廷下旨在河边渡口旁建庙立祠。
十八年后,当年在庙祠旁插下的柳枝,已经长成了参天大树,夏季可为往来行人遮荫搭凉。
林则徐参拜过河神庙和昭忠祠以后,站在祠旁的柳树下,抚摸着粗壮的树干,禁不住心潮起伏。在这一天的日记中,他记述当时的心情时写道:“……彼时兵气尚扬,追思往事,为之一慨!”
河神相助只是一个神话。林则徐从不信妄言巫术,但却在他的日记中详细地记录下了这个虚妄的传说,其实是借这样一个神话来隐言自己真实的思想。
何为运道?无非天缘神助。当时每遇大事,会有各方神仙相助,国家的运势畅顺、兵气尚扬。那么现在呢?一个小小的英夷就能让泱泱中华丧权辱国,外患内忧,却不再有神人相助,国家的霉运不断、大势颓靡,就连对于抵御外敌、安定边疆起着决定作用的屯垦戍边政策也遗弃了多年,兵走田废,一片令人担忧的败落景象。追思往事,林则徐心中慨叹道:“国家怎么被弄到了这个地步?”
当然,他的心里话是不能写出来的。路途上有着许许多多不可预见的变故和危险,为了防止日记丢失,每过一段时间,林则徐就要把自己的日记托当地官员寄往西安的临时寓所,交家人妥善保管。而所有信函都是要经过多次拆封审查的,对朝廷有一点怨气的言词都会被密报到朝廷,连发句牢骚都会治你一个谋反之罪,不但要掉脑袋,弄不好还会株连九族。所以他就只好用一个他并不相信的神话来隐言在浑巴什河边的心情和感慨。
出于对国家命运的深刻担忧,林则徐把历尽千辛万苦到新疆南部履勘垦务,不仅仅当作为了争取皇上早一天释放并重新起用他而积功赎罪的过程,他是发自内心地要为国家、为朝廷、为皇上竭尽全力。所以对各地垦务的勘察及相关对策的研究,他不是当作一件普通差事来应付,而是当作他所肩负的一件重大国事,兢兢业业、一丝不苟。
不过,在他心情沉重的同时,也有一些事情在宽慰着他的心。
林聪彝除了尽心照料父亲的生活外,已渐渐磨砺成一个农垦与水利专家,许多事务他都能出面处理,并处理得恰到好处。
在许多重大问题上,他都能提出很有见地、切实可行的意见和建议。比如在如何解决南疆的官荒地缺人耕种的问题上,林聪彝就提出了一个“农兵”主张,令人耳目一新。林聪彝提出,黄河洪水泛滥之处,即使洪水已退,但洪水带来的淤沙已经破坏了当地的土壤,很难再恢复地力,成了不宜耕种之地。对于这些地方的百姓,国家除了给他们减免粮税的优惠政策以外,还要不断地给重灾区赈济粮食。农民就是种粮的,现在他们成了不产粮食只吃粮食的人,他们已经不是农民,而应该把他们当作吃国家粮食的兵丁来看待。可是如果把这些人归入军营又不妥,一则国家不需要太多的兵丁,二则这些人中老弱妇孺居多,也不适于入伍。如果思路放宽一点,确认“兵”不仅仅是用以弹压和打仗的,“兵”也可以用以屯田务农,就是入了兵籍但专事农耕的农兵。把依靠国家赈济生活的人无论男女老幼都纳入兵籍,把国家给灾区的赈济集中起来作为这些人的口粮,强令他们迁到新疆南部各城的官荒地上,建营安屯,种粮务农。对于那些少数坚决不离开灾乡的,从此以后再不赈济,死活听便。以兵籍来组织移民和屯垦戍边,可谓一举多得。林则徐就很欣赏林聪彝的这个想法,但是事关大政国策,他还得慎重对待,要等到时机成熟的时候才能上奏,正式提请内阁和皇上定夺。
在实地勘察地亩的时候,林聪彝也给林则徐帮了大忙。大部分具体事情林聪彝都包办了,而且他办的事都可以令林则徐放心。如果没有林聪彝,林则徐不知道要增加多少辛劳。1845年4月14日(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初八日),林则徐在日记中记述这一天对阿克苏的新垦地亩进行勘察时写道:
初八日,己巳。晴。晨起南行,约二十里为朗哈里克,即新垦田地处也。与小汀分东西两边丈量,彝儿乘马带各回官引绳而行,每十丈为一标记,至晡时量毕。彝儿所量者居十之八矣。五桥设毡庐具膳,四人同饭后,仍回至玉子满庄内宿。
从日记中不难看出林则徐对林聪彝的称赞与怜爱之情。
还令林则徐感到欣慰的,是当地人对他的尊敬和爱戴。他每到一地,都受到当地各级伯克的热烈欢迎。新疆维吾尔人是个宗教民族,都信仰伊斯兰教。他们由教规形成的风俗习惯中有一个习俗:只跪神君不跪人君;只向真主跪拜,不给人间的皇帝国王和官员老爷们下跪叩头。但是林则徐每到一处,当地伯克们都以跪礼迎接他。在平定张格尔叛乱中立有大功的阿克苏城首领伯克依萨克被朝廷封为郡王,依萨克亡故后其长子爱玛特世袭了王位。林则徐到阿克苏那一天,身任阿克苏首领伯克的爱玛特郡王出城四十里,专门搭了帐篷迎接林则徐,完全按朝官礼节跪拜林则徐,口口声声以奴才自称。在林则徐自阿克苏去往乌什的路上,要涉过一道叫作瑚玛喇克的河流,河水湍急,深可没马。几十名当地维吾尔人骑着马排列在河水里,为林则徐的车马引路和侍护。在第二天涉托斯干河的时候,也是有几十名当地维吾尔人骑马在河水中排列护卫。在他们从乌什返回阿克苏再涉这两条河的时候,情景依然。自他从天山里穿出来以后,一路上到处都有当地维吾尔人为他撒草垫路、捐木搭桥或者扶轮推车。林则徐看得出来,这些人对他不仅是对一个钦差大员的礼节性的迎送,他们的眼神中透露出对他林则徐本人由衷的钦佩和崇敬。这使林则徐苦涩的心境得到了莫大的抚慰。
从乌什返回阿克苏的路上,在察合拉克军台过夜的时候,接到库车办事大臣扎南山和阿克苏办事大臣辑瑞转来的一批函牍并有从西安寄来的第六十六号家信。家信中说道,林则徐的大儿子林汝舟于正月二十日启程前往北京读书。林则徐收到家信已是三月初四,他感到“稍慰系念”。在当天晚上写给郑夫人的家信中,他写道:
……知舟儿不复出关,定于正月二十日起身进京散馆,我心如慰,计此时已在圆明园寓中用功矣。
思家爱子之情溢于言表,这个消息对于六十一岁高龄但仍在荒天野地中无休止地跋涉的林则徐来说,该是个多大的安慰啊!
林则徐到达巴尔楚克的时候正是中午,仲春暖洋洋的阳光晒得人们昏昏欲睡。林则徐也犯了春困,在他的睡意绕着吱吱咕咕的车轴声打转的时候,忽然车轴声停了下来,迷迷糊糊地听到有人在大声报着职衔姓名,然后说他“叩见林大人”。林则徐猛然间清醒了,他知道这是巴尔楚克的地方官吏迎接他来了。因为迎接的人只是些粮员、游击、守备等低级小官吏,林则徐没有下车,他撩开轿帘对跪在车前的人说:“有劳各位了,请起来吧!”叶尔羌驻巴尔楚克粮员的寓所是巴尔楚克最好的住房,粮员把房子腾出来,做了林则徐的行馆。
林则徐每到一个地方,只要有时间,他都要召集当地士绅商户座谈,了解风土民情、百业概况、居民生活和当地人对屯垦的看法。他还很喜欢亲自到市场上去与那些做小买卖的人聊天,这种人有些见识,也善说话,但又不失劳苦大众的诚实和直率,是民情的最好提供者。这天天黑以后,林则徐就带着林聪彝走到了巴尔楚克的街道上。
一片低矮的小屋,胡杨木做的屋架上,用草绳扎上红柳条束成的小捆,当地人把红柳条的小捆叫作“把子”,用把子扎成的墙就叫作“把子墙”。把子墙上糊上泥,就成了人们的住房。屋子周围大都有用生泥堆筑的院墙,低矮得只能防止牛羊驴乱闯,连发情期的公狗都挡不住的。院落之间,有一两条村街,厚厚的沙土,脚踩上去噗噗地响。村街前面有几处昏暗的灯火,那是商贩们集中的地方。
巴尔楚克虽然地处交通要道的叉口,但因为南来北往的人并不多,经商者也就很少,只有一家小旅社、一个杂货铺、两家汉人开的饭馆和一家维吾尔人开的饭馆,饭馆都很小,仅容得下两三张饭桌。维吾尔人开的饭馆更特别,炉灶设在屋外,屋内是占了大半个屋子的大土炕,夜里供主人家睡觉,营业的时候客人们就盘腿坐在土炕上,端着各自的碗吃饭。
林则徐走进了一家汉人开的小饭馆。汉人开的饭馆不但供饭,还供烧酒和卤菜,因此小屋里就坐满了人,吃饭的少,喝酒的也不多,大部分是一些来闻酒味的本地人。
林则徐一走进饭馆,里面的人都不说话了,一个个瞪着好奇的眼睛看着林家父子。老板是个四十来岁的黑瘦汉子,他愣了一会儿,见进来的人不像是来找麻烦的,这才慌忙迎上去问:“二位老爷,你们是不是走错咧?”
林则徐笑着说:“我想来讨杯酒喝,老板不欢迎吗?”
老板慌忙说:“我看你们二位老爷不是咱老百姓么,官家老爷都在台馆官舍住着呢,吃香的喝辣的有人侍候。有钱的老爷都自个带着吃的呢,他们嫌我这地方脏,都不来。我还没见像你们这样体面的老爷到我这达来过呢。”
林则徐在西安养病时,林聪彝陪着父亲在西安住过一段时间,加上年轻聪明,他很快地学会了陕西话。到了新疆以后,身边西北人多,陕西话是西北的通用方言,他的陕西话说得越发地流利地道。林聪彝听出老板是陕西渭南一带的人,他用陕西话对老板说:“老板,你先给咱闹个凳子坐沙。”
老板立即兴奋起来:“呀!这位老爷还是咱陕西老乡么!快坐下快坐下!在这达见到老乡就像见到一家人一样。”
林聪彝也打趣地说:“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二话还没说,争着唱秦腔。”
老板说:“是么是么,我半年没唱秦腔咧,今天咱好好地吼给两嗓子。今天我请客,我这里有苞谷酒、高粱酒,还有沙枣酒,二位喝啥呢?”
林聪彝把几枚铜钱拍在柜台上说:“咋能叫你请客呢?你是干这一行的,见一个老乡就请客,还不把你给饿死咧。再说,我现在还揣着几个铜钱呢,到我没钱吃饭的时候,你再请我。这几个钱能买多少酒?”
老板感动地说:“没想到,老爷里面也有这么心诚的人。好,钱我就收下。酒嘛,别说买不买地,你尽管喝。我今天卤了一锅野猪肉,里屋还藏了一罐子咸鸡蛋,我给你们拿来。”
林聪彝叫住老板:“别忙。我再给你几个钱,你就多闹些酒,多切些肉,这里坐着的,我都请了。”
屋里的人都惊诧地直起了身子。一个甘肃武威一带口音的小伙子用浓浓的陇腔高喊道:“噢!过年喽!过年喽!”
大家发出一阵哄笑。
林聪彝继续说:“都离开老家那么远,在这达凑在一块儿了,是咱有缘分么。我说,咱一块喝碗酒,大家说呢?”
屋里的人都以叫好声和兴奋的笑容作了回答。
老板对着林则徐说:“咱新疆人不喝热酒,这位老爷要的酒是不是给你烫一下?”
林则徐说:“我肠胃不好,不敢喝酒,面前放一小杯即可,为的是跟大家凑凑热闹。”
老板问:“那么,咱陕西的稠酒你喝过么?”
林则徐说:“稠酒好啊!劲小味美,是养肠胃的,我已经两年多没喝了,可惜新疆没有那个好东西哟。”
老板一拍大腿说:“我这达就有么!”
林则徐也兴奋起来:“你这里有稠酒?”
老板说:“年前的时候一个四川过来的人送给我几斤糯米,我舍不得吃,就把它磨成面面做成稠酒了。我马上给你烧一壶喝。”
老板忙去了,林则徐笑着向屋里的人点了点头,扫视了众人一眼。